三峡的城镇本来倚山傍水,多数分布于长江沿岸和支流的汇合口。现在,本应有的山城之美实难寻觅,满眼都是零乱、垃圾,几乎看不见像样的绿地和行道树。商店、摊贩、行人、大小车辆一起拥挤在又脏又小的街道上,噪音之大不下于北京或上海!沿江排放的工业废水极大部分未经处理,城镇垃圾普遍向长江中倾倒。长江是中国的命脉,也是中国容量最大的流动垃圾场,可是垃圾的日积月累眼下颇有岿然不动之势,有的巨大的锥状垃圾堆,就连洪水季节也难以冲走。
加上源源不断的泥沙,因森林植被破坏被冲洗而下。据宜昌测报,长江上游的多年平均输沙量高达五点三亿吨,三峡区间的输沙量为一千吨/平方公里,就这样,祖国的肥田沃土由滔滔江水裹挟流进了茫茫东海!
三峡地区又是长江沿岸崩塌滑坡集中分布地区,近年来滑坡事件不断,云阳鸡扒子滑坡,新滩滑坡达一千立方米以上,去年九月一日巫溪县城附近大滑坡近百人丧生,巨大悬崖随时都会崩坍。正在活动的尚有黄腊石滑坡、链子崖滑坡。所有滑坡的地方森林资源均被破坏,几乎没有植被保护,再加上开山挖石或挖矿。而人们最担心的是一旦滑坡带来的滚滚乱石倾泻长江,后果又将如何设想?
然而,巫溪滑坡中的受难者还在病床上挣扎,三峡仅剩的一点森林中的砍伐便又开始了,从上游到下游,长江所面对的是递增的人口,递增的泥沙,递增的垃圾以及唯一能使长江得到保护和温暖的森林的减少!
一切都有极限。
长江的吞吐以及负荷量也是如此,这也就是长江如不及时加以治理而必将会成为第二条黄河的道理之所在!
长江两岸应该有人们悉心培植的防护林带,在不宜种树的地方则种草,无论什么草,只要有成片的绿色就能起到保护水土的作用。
长江岸边的芦苇荡,尤其在下游的江滩上,是特色独具的,它并不粗壮耐水耐风自有纤纤风骨,而且芦根纵横交错,繁殖极快。笔者从小与芦苇结伴度过了清苦而富于想象的童年,现在笔者被告知随着始于二十年前的圈垦以及近几年芦苇经济价值的被发现,芦苇日渐见少,大片的芦苇荡更加不易寻觅。
我不禁想起了芦叶船伴我度过的孩提时代,那一只载走了我最初的想象的绿色的小船,还会属于现在和以后的江南水乡的孩子们吗?
就在笔者从福建、浙江的林海中走出来,在上海写这一篇报告文学的初稿时,《解放日报》在去年十月十一日载文,呼吁:上海经济区农业生态环境日趋恶化!
这种恶化的趋势在中国显然不是独此一家,其原因却毫无二致:都是因为向大自然过多的索取,造成自然资源短缺和破坏,从而,水土流失,耕地减少,森林覆盖率下降。上海经济区所面临的另外一些问题较别的地区更加突出,如乡镇企业对农村绿地的污染,基本建设用地等。江苏省人均耕地仅一点一亩,是全国最少的一个省。可是基本建设用地惊人,使全省耕地面积以每年百分之零点八的速度递减。南京市在一九八五年减少耕地二千六百八十公倾,其中农民盖房就占去三百七十一公顷,若每年以这种速度减少,一百年后南京将无地可耕!呜呼,金陵古地,石头城外,后人将何以为生?
几天后,上海的《新民晚报》又有报道,称某处街道的几株路树因保护不当正在死去。这一条简短的消息使我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一番上海的树,显然不是枝茂叶盛的,在上海这块土地上这片天空中站立着,到了春夏能多少有一点绿色已属不易了,苏州河黄浦江的水怎么能使它们根深叶茂呢?
阳光下和月光下的盗伐与破坏又何止于此?
清晨,在武夷山,一个挖掘树根的人在先于游人上山之前,已经满载而归了!
也是武夷山,仙游峰下的方竹上,用刀片刻上了各地的各种游客的大名--"到此一游"!笔者对此深恶痛绝之余还想到:假如我们有更多的留言簿满足游览者抒发一番感慨的心态,也许强行在方竹上树上古建筑上刻划留名的或许会少一些。
武夷山云窝,相传当年李商隐读书的山洞里,一支新竹从石头上站立,又从洞口斜长着伸出去,它的扭曲自己是为了最终能接引蓝天。陪同的朋友说不远处今春还有一根竹长得更加奇妙--先在一块岩石上绕了一圈,然后亭亭玉立,就在一个夜晚,这一根新生的奇竹被盗伐而去!
云窝下是一个山洞,相传是云雾的聚积之地,当年从来看不见洞的深浅,现在云散雾开,洞底的一切历历在目:除了废纸、酒瓶外,还有大便。
泰山,早晨的进香者总是一批老太太,她们的头上插着泰山的松枝,有的手里还拿着一小把。待落日余晖下,她们下山时,头上插的已换成玉皇顶上并不众多的山花,喜气洋洋地踏上了归程。
泰山松本来就少得可怜,历历可数,经得起这番折腾吗?
我曾在雁荡山上见到过好几对恋人,从山下到山上一路摘花折草,恋情与花草总是分不开的,可是花草一旦离开土地又干死得很快,于是便丢弃再去摘新的,这样对待大自然中如此美又如此小的草木生命,岂不是太残酷了吗?
几年前,我见到的黄山迎客松已经左牵右绑岌岌乎可危哉了,最近听说迎客松的躯干上已包了保护物--铁皮之类的--大自然不得不以盔甲面对人类……
我曾读到过一篇激动人心的报道,记者告诉人们,一九七九年在湖南省城步县境内发现了五十八棵银杉,这是我国独有的珍稀树种,是一亿年前生存下来的植物王国的"活化石",人称"植物世界的大熊猫",世界将为之侧目,然而,正如很多有识之士在电视机前看到某地发现一个新的风景区时所担心的那样,发现便意味着被践踏、被破坏,而破坏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破坏的花样又是如此之多!五十八棵银杉一经发现,谁都想将这些国宝置于自己的管辖之下以便发财,于是为权属纠纷,新宁县和城步苗族自治县打了整整六年的官司,直到一九八六年邵阳地区作出裁决:银杉所在地沙角洞周围八千二百亩山林归城步苗族自治县管理。
有一些人的一个信条是:我活不好,也不能让你活好;我得不到,也不能让你得到!
从此,新宁县一伙人以五十八棵银杉为敌对目标,斧砍刀挖,大肆破坏。有一次竟出动一百三十多人,将城步县建立的保护区管理所全部砸毁。不得解恨之余,他们先后在九棵银杉树上刮皮,挖洞,有一棵属国家一类保护植物的长苞铁杉被烧后倒伏,压在一棵银杉树上。到此仍不为止,剥皮打洞之余又拔走野生的银杉苗,将结有果实的银杉枝剪走,扒走银杉树下的表土,真是非欲斩草除根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他们想到过这是国家的财富人类的瑰宝吗?
如果说山民不知此理,那么新宁县的书记们长官们呢?他们的手里有红头文件,天天说要为人民服务,他们理应是知法、学法、守法的吧?他们在干什么?
为了充分显示野蛮和丑陋,这些人不仅破坏银杉,自去年七月以来,在银杉保护区内剥光了一百五十棵桂树的树皮,一百二十棵桑树被连根刨倒,五棵樟木被砍,还推倒了保护区内修建的八座木桥。至此,国家银杉的生存环境被破坏到何等程度,读者已可想而知了!
笔者不能理解的是:盗走秦兵马俑的头与剥国宝银杉的皮,就其性质而言有何不同?谁更严重?
只有杀人,才算凶手吗?
倘若阳光下的罪恶中不包括这一伙人,那么,我们的太阳定出了什么毛病,不是黑子太多就是遮挡阳光的乌云太厚!
不能不补记的是:新宁县一伙人的胡作非为是受着新宁县林业局个别领导人的指使的,并拨有专款为他们发工资。一九八六年八月十日打砸银杉保护区气象站前,曾有"紧急通知"下发到界福村村民小组--"接县里指示,于明天(八月十日)北京夏令时间下午一时,十八岁以上的青年劳力全部到王友群家集合,去做什么不言而喻,来时请带菜刀、锤子、钢钎,工资问题请大家放心……"
破坏银杉的组织者指挥者是手中握有权力的人,如果真的依法办事何难之有?
冬天了,被剥了皮的银杉你冷吗?被打了洞的银杉你疼吗?
一亿年之前,因为第四纪大陆冰川的袭击,世人以为绝迹的银杉在中国发现了,那些残留着冰川撞击伤痕却又留恋着中国大地的银杉的根须,被砍断挖走了!
从保护森林来说,我们可以自豪的东西还能剩下多少?
沙漠!沙漠
几年前,笔者从中央电台的新闻联播中曾听到:沙漠正在包围南昌。这个消息使我震动,也触发了最早写作此文的冲动。而实际上面临这种危险的,又何止是南昌?作为滥伐森林的最终的后果便是水土流失之后的土地沙化、沙漠的进逼,只是因为都市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大汽车小汽车阻挡了我们本来就短浅的目光,即便沙临城下也会视而不见。
辽宁朝阳地区,一九八三年夏末,笔者因为前往讲学而着实领受了一番风沙的滋味。
早晨,太阳和天空便是灰蒙蒙的。
街心仅有的一棵还算粗壮的大树下,是众多的老人和孩子,散步,练拳,享受这朝阳市里也许是唯一的一点早晨的绿色。
为什么说是早晨的绿色呢?太阳升高后温度升高得很快,稍稍平静一点的风沙随即漫卷,树叶上便是一层厚厚的沙土。出朝阳市,路边要么无树要么立着几株半死不活的小树,如同一个小卒面对着万马千军似的风沙。
不知道是风卷起的黄沙,还是黄沙刮起的风。
山坡上的一大片将死未死的荒草中只有星星点点的业已衰败的绿色,更多的是荒山秃岭。
农田里的高粱比一根筷子略长,颗粒可数。
行人的脸上身上无不灰尘仆仆。
就在那几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树的可爱,看不见绿色时心的孤独。
这是一个全国出名的贫困区,没有树木没有森林,怎么能不贫困呢?
查朝阳地方志,几百年前,这一带还是水草茂密气候湿润的森林草原地带,蒙古族人民在这里辛勤游牧,牛羊成群,土地肥沃。至今朝阳地区还有不少蒙族的后人。战争和砍伐带来的变化就是眼前的这一番景象--它与沙漠之间的距离可谓咫尺之遥了!
朝阳的例子并不是绝无仅有的。
据侯仁之先生考证,我国乌兰布和沙漠也就是因为砍伐森林和垦植而形成的。在汉代开垦之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阴山为森林所覆盖。汉朝屯垦之初,设朔方郡下辖六个县,东汉史学家班固记载说,这里"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鼎盛时期人口有十三点六万余人,到后汉只有七千八百余人。垦植破坏了植被,地方叛乱后汉民退却,垦区荒芜。已经没有植被覆盖的土地加速侵蚀,表面沉积粘土被强风剥落,沙砾随风飘扬无可阻挡,最终导致了沙漠的形成。
沙漠里出土的汉墓棺底层高出墓外地表一半多,足见这里的地表由于强风所蚀下降了一半多,以致现在仍为不毛之地。
我国东部科尔沁地区,在宋朝还是"地沃宜耕种,水草便畜牧"的好地方,至金代由于过度放牧和滥伐使草场退化。明末清初,这里战火未及,人们又疏于耕种曾有短暂的复苏。十九世纪后期,清政府为了增加财源,实行放荒招垦,仅一九○七年一年,王公贵族在科尔沁右翼中旗放荒八万多公顷,净收入白银二十三点八万两。无极限的索取、过量的垦植后又因天然肥力不足而弃耕。但,草原植被已破坏殆尽,风蚀之后沙质沉积层掀起,肥美的草原成了今天的沙地。
古老而神秘的中美洲文明的瑰宝--玛雅文明从热带森林中崛起,到公元二五○年时,玛雅文化、建筑、人口达到鼎盛时期,科学的发达甚至使当今寻找玛雅遗迹的人都感到惊奇,然而,因为森林破坏所造成的恶劣环境,公元八○○年,玛雅文化开始崩溃,不到一百年时间几乎人烟绝迹,世人惊呼:玛雅文明在一个晚上消失了!
一九八七年早春,大旱。
长江不再是长江,浅浅地更加浑浊地沉重地流经武汉,像一条浑浊的小河。
武汉三镇的人们大开眼界:长江几乎江底朝天了,长江大桥八个大桥墩,只有三个尚在水中,其余五个都赤裸在春天的阳光里。
孩子们在江滩上追逐,一片片泥沙一堆堆的乱石,先前因为江水掩盖了一切,现在人们看见了,长江的河床正在不断抬高,淤积着越来越多的泥沙。
长江,水的源泉。
也是沙的源泉。
不敢想象的是:如果这一场干旱继续延长,或者每年出现,中华民族的又一根命脉会不会堵塞?在堵塞之后,这些泥沙会不会泛起,在铺天盖地的狂风中,武汉三镇有没有可能被掩埋?在原先的鱼米之乡、中国的腹地会不会出现沙漠瀚海?
黄河的水土流失前文已经写过,长江在今年春天使武汉人看到的那一片白色的沙土,却只是它全年水土流失面积三十六万平方公里中的一点一滴!
全国水土流失面积已从建国初期的一百一十六万平方公里扩大到一百五十三万平方公里,约占国土总面积的六分之一。每年流失土壤五十亿吨,等于在全国的耕地上削去一厘米厚的肥土层,流失的氮磷钾相当于四千多万吨化肥,接近目前全国化肥的年产量!
这些可以测算的数字足以使中国人惊心动魄,而数字以外所包含的灾难却是要从现在开始的几代人来体验的,那就是土地沙化面积的扩大。
我国的沙漠及沙漠化土地,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为十亿亩,至今已扩展到十九点五亿亩,占国土面积的百分之十三点六。在这扩大的九点五亿亩沙漠化土地中,草场占七点七亿亩,耕地一点八亿亩。就在我们为了国事家事公事私事为了自己和儿子孙子占房提干入党挤进第三梯队而忙忙碌碌时,眼下一亿亩耕地和全国三分之一的天然草场,正面临着沙进人退的威胁。
中国土地沙漠化的速度,正以每年一千万亩的面积居于世界领先地位!
面对着这样一番情景,我时常怀疑这是梦--
人们砍伐森林时的残暴,以三刀两斧破坏亿万年文明的力量。
失去森林之后黄河与长江的愤怒的两种表现:或是让土地龟裂或是教洪水淹没乡村、城市,其结果都是沙漠的出现。
沙漠在推进。
沙漠在吞噬一个山头。
沙漠在吞噬一片草原。
沙漠在吞噬一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