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cul.sina.com.cn 2004/08/10 16:37 炎黄春秋
作者:郑光路
全省遭灾,饿殍遍地
1936年的四川特大饥荒中的饥民
1936年到1937年上半年,久旱不雨,灾情蔓延全四川。国民党《中央日报》现场报道了剑门关内的饥荒:
“梓潼一宿,路愈曲折险峻,土色赤红,重山裸露,草木稀疏,益觉不胜荒凉辽阔,至此始知已入重灾区矣……计全县无一处不受旱灾,以树皮草根白泥作食者约十八万人……民食恐慌,已达极点……倘非亲历灾区者,将不信四川夙称天府之国,人民生活竟一降至于如此,恐直与阎罗鬼国相似矣……”
一队黄发碧眼的“国际社”外国记者,行进在巴蜀大地。田野龟裂,千里荒凉,饿殍遍地……外国记者们坐在颠簸的车上,看见幼小儿童提着大竹篓,不顾危险爬上枯树上摘叶充饥,而树叶几乎早已被捋光了……车好不容易开到川北重镇遂宁县,成千上万灾民流难到县城觅食。饥民多半是老弱妇孺,衣衫褴褛,孩子们则多赤裸全身,骨瘦如柴……这些外国记者嗟叹着摄下饥民流离失所的景象。
历史悄悄过去。直到1996年初,台湾的徐宗懋先生在台北中华历史工作室档案中看到这批“国际社”外国记者关于四川饥荒的照片,内心为之震撼。他将图片寄给山东一家《老照片》出版单位,说:急于找出关于这一场饥荒的记载,然而正式史料皆无记载。
本文作者查阅大量地方志、文史报刊资料,非常吃惊地发现:那场四川大饥荒之真实情景,惨烈程度十分惊人,远非那组老照片所能反映!
从1930年到1937年,是四川近代历史上天灾人祸频繁、民不聊生的年代。旱灾、水灾、雹灾、虫灾、匪灾……连年不断。据当时报纸和省“赈济会”公布的资料,1932年全省有16县受灾,1933年增至53县,1934年为101县,1935年为108县,1936年、1937年几乎无县不灾。而人祸更可怕,军阀割据,连年混战,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富户乘势囤积居奇,米价疯涨。
水旱灾严重的1934年,饥民靠野草、树叶、树根、白泥(俗称观音土)苟延残喘。省政府不断收到告急文书:邻水县几天内就饿死300多人;古蔺县饿死3000余人;泸县白节镇饥民抢挖白泥30余处,深数丈,以致岩土崩溃压死多人;铜梁县斑竹乡饥民挖掘白泥,岩石崩坍压死30余人。(见1934年4月29日重庆《新蜀报》)因食白泥土闭结而死的新闻也不断。
活不下去了,兴文县饥民组织集体“吃大户”,他们写的“告白”字字血泪:“连年水旱,绝少收成,卖儿则无人承受,贻妇则有户皆穷。饥肠辘辘,众口嗷嗷。菜草已难于采撷,泥土不能供滋养。肩炭一挑,终日不遇买主,沿途乞食,到处辄少炊烟。前途茫茫,恐尽人皆饿殍。况复地方大富,方据粮以居奇……言之戚矣!故特约集垂绝之贫民,为吃大户之组织。凡可果腹,即可请求,其他衣物,不准夹带,俾有别于土匪,庶延续乎残生。谨此告白,同人垂鉴。”(见1934年5月18日重庆《济川公报》)尽管饥民实属无奈去“吃大户”,威远县政府仍诬为“匪类”,加以拿办。
四川省政府向中央政府告急请求赈济。国民党中央官样文章,照例批交内政、财政两部处理。被内忧外患弄得焦头烂额的蒋介石在牯岭公开说:“水旱都要中央拿钱赈济,试问中央以有限之财力,何能补助你们川人。”(载《国民公报》)
就这样,四川老百姓在战乱饥馑中迎来更为恐慌的1936年。各路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到省政府:岳池县,去年(1935年)至今仍无雨泽,粮尽食绝。渠县,全县去秋至今均遭亢旱,灾情异常严重。宣汉县,久旱不雨,田土龟裂,十室九空,饿殍载道。巴中县,去秋至今,久旱不雨,粮食绝乏,盗食死尸。松潘县,连遭水旱,春无种籽,人无口粮。南溪县,水潦之后,继以旱灾,土地龟裂,无法耕种。蒲江县,水灾奇重,田庐人畜洗刷一空。新津县,河灾泛滥,街成泽国。新繁县,淫雨为灾,田亩冲刷,粮食损坏。除成都盆地各县外,都是灾区,受灾大约3700余万人。
1936年至1937年四川大灾中饿死的人数,没有精确统计数字。但从下面零星资料中不难想象:
国民政府参政员黄炎培先生来川视察灾情,路过简阳县,惊讶之余说:“简阳为行‘新生活’的地方,街间倒毙之饥民,至于无人收尸!”
1936年4月23日重庆《新蜀报》上《宣汉通讯》说:“本县饿殍遍野;据前20日中统计,每场饥饿死者,日在10人以上,近复渐次增加,每场日达20人左右。”同日《绥定通讯》上说:“现在万源人口骤减三分之一……万源城中,亦仅稀稀千余人而已。如旅行长途,整日难见炊烟,沿途倒毙饥民几无地无之。”该报5月2日《南江通讯》中还说:“总计城乡饿死者,每日达千余人……2月1日迄今(按指5月2日通讯时),该县饿死的饥民不下8万余人。”
川北旺苍县是重灾区。黄洋乡当年160户587人,就饿死71人,占总人数的14.83%。据旺苍《百丈乡志》载:“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农历丙子,大旱。田地龟裂,沟渠干涸,河水断流……所种玉米,远望一片枯黄,可点火烧。秋禾无收,百姓无存粮,处于绝境。百丈境内,日死数十人,甚有全家饿死者。溪边、道旁、桥下,举目可见饿殍死尸,盛传人相食……”
大量饥民涌向市镇乞食,饿死街头巷尾。请看旺苍县一个场镇上的饥民的悲惨情景:72岁老人谌洪发回忆,丙子(1936年)年有天在王子珍锅厂外,他亲眼看到饿死48人。饥民饥不择食,当时本街熊大湖运回两缸烧酒,缸底破裂酒流满地。有人大吼一声:“酒倒地了啊!”栖息王家锅厂的饥民蜂拥而来,趴在地上连泥带酒喝得一干二净,身体稍好点酒醒后,慢慢又回到锅厂的空屋子里。气息奄奄的饥民喝酒后,醉死在地,横顺的摆了一坪。有位吃斋念佛的杨素客不忍心,从三街化了些钱,雇人把死尸抬到灵溪寺万人坑中。饥民成群上街乞食,饥饿难忍,见食物就抢。凡是卖熟食的,手里拿根棒防抢。有的饥民抢食物挨打,也有好心人抢了就算施舍了。
西河乡灯塔村张克政说,丙子年3月他走到文昌宫,看到庙里饿死的有10多个人,还有饥民在烤死人肉吃,有人把庙里的死人用绳子向外拖。河边石灰窑周围也死了一些人,沙包上已埋了20多个。
木门镇下街棕匠石显其说,二、三月间,上街要饭吃的饥民多得很,在文昌宫、关帝庙三个会馆里,每天饿死十多人。
石懋修回忆,饿死在大路旁的饥民也到处可见。这年三月初,父亲和他去赶后坝场,20多华里的大路上,来往看到的死人有12个。我们去的时候,看到路上偏偏倒倒的饥民还在走,转来时有的饥民已倒在地上了。那些尸体的大腿、臀部上被割得血淋淋的。还在路上走的饥民,衣服褴褛、骨瘦如柴,脸带黑浸色。两颧骨高耸,两眼深凹,两颊皮肉下垂,看一眼令人胆战心惊……(以上见石懋修回忆文章,载《四川文史资料集粹》第6卷)
1937年四川仍为大灾。1937年3月号《北碚月刊》载文:“懋功月来饿死的人,已有数百;合川每日饥毙者,全城达15人以上。”3月10日《新蜀报》报道:“武胜县每日饥毙人数,在400人以上。”4月14日天津《大公报》社评写道:“成渝公路两旁,为四川最富厚之区域,本年2月份统计,沿线饥饿倒毙之不幸同胞达3000余人;3月份之中,单成都至内江段五百里沿线,饿殍遗骸亦在300具以上。”《申报》载:“仁寿县各地有全家饿死者,南江第二区两月内即饿死二千余人。”
4月重庆《涪陵通讯》上记载一条全家饿死的悲惨消息:“本县鹤游坪王家沟居民谭九风,原有田十余亩,自耕自作。连年天灾颗粒无收,生活绝源。草根树皮,亦早经取尽。有三女二子,皆幼稚无知,先于正月将长、次两女饿死,二月初旬又将幼子饿死,夫妇五旬有奇,饥寒交迫,动举维艰,抱头痛哭,甚为惨凄。竟悬梁自缢而亡!”就这样,好端端的一家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