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羿拉着我的手出去以后我见到了伯炎。他的发间已是白发依依。他对我微笑。在熙攘的人群中他对我微笑。所以我想到很多年以前，我一无所知的眼睛里所看见的男子模糊温暖的笑容，他说，纯狐，我们回家去。十个太阳在血红的天空中闪烁光芒。
我们从人们面前走过，接受他们的祝福。在这个我居住了许久的村庄中，天空依然寒冷斑裂。森林中树木葱郁。花朵盛开。后羿拉着我从人群中走过。我看着他们的脸苍白寂寞地闪烁。透过后羿的掌心我知道他想起了那个死在洛水中的女孩。也是在这样春末夏初的时节，年幼的我们在森林中发现了沉睡的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骄傲地看着我们。她说，我是天帝伏羲的女儿，我叫做甄宓。
她的脸庞如同失却的花朵。
我见到了她。在人群中我依稀见到了那个妃色衣衫的女子。她的容颜娇柔寂寞，对我微笑。她对我微笑。我听到后羿叫着说，甄宓！
甄宓。
她站在人群中对我们微笑，闪亮的头发高高挽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我听到林中野兽多年未闻的熟悉骚动。树木沙沙作响。云朵流动着，裂开鳞片般的波澜。
但她已经不再是甄宓。伯炎对我们说，那个女子是洛神。她是河伯的妻子，洛水之神。后羿沉默着一言不发。我的双手交错，那上面还残留着刚刚从甄宓指间传来的和幼年时候如出一辙的冰凉感觉。她递上华丽的锦帛给我。她说，纯狐，贺喜。她转身离去。
她的身影美丽而寂寞地离去。人们窃窃私语。她就是洛神，就是那个常常在洛水边出现的，以美貌闻名于整个东夷的洛神，河伯的妻子，天帝伏羲的女儿，洛神甄宓。
第二天早上，在太阳还未升起之前，猎人的儿子后羿悄然离开了这个他生长的村庄。独自离开了这里。
三个月以后，我们从来自远方的商人口里得知了在东夷另一边的战场上，出现了一位背负着神木弓箭的年轻男子，他百发百中，英勇善战，所向披靡，人们把他奉若神明。
他说，他是上古时候那个朔日英雄的转世，天帝派他降临人间，来平息东夷的痛苦战乱。他是伴随着太阳的降落而诞生的，在火中重生，他的名字，叫做后羿。
就如同那些被后羿杀死野兽的灵魂，我常常在屋中看见被他杀死的人的灵魂。他们身上插着各种的箭，断裂或者完整的箭，如同泉水一样冒出汩汩的血液。他们停留在伯炎的屋子里，停留在我的身边，不愿意离去。我就这样连续不断地听着他们的哀号。看着他们冒出的血液慢慢浸湿我的衣裙手指。他们用灰白的眼睛看着我，呆滞而坚定，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有很多战士，长着稚嫩清秀的脸庞。倒在房间的各种角落，抬头呻吟着看我。有时候甚至是年老的妇人或者年幼的婴孩。他们也那样看着我。看着我在他们面前终于泣不成声。
我想起年幼的时候，在森林中后羿对我讲到的那个后的含义。他说，后，就是王。王的到来，伴随着杀戮，必定伴随着杀戮。在无数的死亡之上，王，浴血重生。
浴，血，重，生。
那些死人的灵魂推开我的门进入，鲜血淋漓。他们用各种姿态各种声音推开我的门，缓慢地移动。抬起头，用灰白的眼睛看我。各种各样的人，相同的门。
有一天，一个男子推开我的房门，他穿着青色的战袍，佩一把修长的青铜剑，头发捆绑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发髻。脸上有疲倦而清澈的神情。他对我微笑，并且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他说，你这里的鬼魂还真是多！我静静地看着他。我说，你呢，那么你要留在这里吗。他说不，不但我不会留在这里，我也要他们都离开。鬼魂们闻声抬头，惊异地看着他，他们说，是你！是你！他们迅速地散去了，奇特而诡异的，就好像日暮时候的潮水，沙沙地散去，瞬间毫无踪迹。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说，你是谁。
男子看着我，他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知道你，纯狐。我将要带你到东夷的另一边去，参加我东夷之王后羿的加冕。明天我们就出发。
我一动不动，依然问他说，你是谁。
他低头用一种奇特的神情看我，旋即笑了，他说，我是寒浞。你记着我的名字吗，寒浞。
同我一样，寒浞也能看见那些死去的灵魂。在我们的旅途中，他同我一起看那些亡灵的滚滚西去。他说，从我有记忆开始，这些灵魂就不断的出现消失，而我，同后羿一起征战多年，建立了我们的王国。他说纯狐你知道吗，我想要这东夷再也没有这样鲜血淋漓的灵魂，再也不要从我面前走过。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们。已经有太多的人在战争中死去，我和父母和小妹妹，还有别人的。所有的这些，我都不想再发生。
他用疲惫而清澈的神情对我讲述上面的话，然后抬起头来对我微笑。在灼灼燃烧的火焰边，他守着我睡去。他说纯狐你是在那个村庄出生一直到现在吗，那你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士兵跌落的半个脑袋，眼珠，腿，耳朵，手指，心脏，许许多多，诸如此类，到处都是。不但如此，我还能看到那些死去的鬼魂。他长叹一声，然后哈哈大笑，他说还好，现在终于过去了！再也没有了。
奇异地，在他身后，我见到多年不见的三足乌的舞蹈。八只三足乌。他们狰狞而诡异的微笑，说，杀死他，他死了，在远方，在没有尽头的远方。
在森林的尽头，我们遇到一小队败落的士兵。寒浞说，往北边走，就能找到村庄了。他对着他们微笑，说，快走吧。战争已经结束了。一个士兵突然尖叫起来，他说，我认识你，你是寒浞！你就是那个灭亡了我们整个军队的寒浞！寒浞说，我不是他，你认错了。士兵冷笑，他说，你就是他，就是他！他向寒浞冲来，他说我要杀了你！他们把寒浞围住。他们说，寒浞，你死期已至。
我听到森林远处野兽的吼叫和骚动。树木烦躁不安的响动。
他们说，寒浞，你死期已至。
他们死了。
寒浞握着他的剑看他们，然后抬头来问我，他说，纯狐，为什么呢，我并不想这样的，我并不想看见他们的灵魂在我面前流荡。我不想的。他的脸上再次流露出疲惫茫然的神情。
我走过去握他冰凉的手。瞬间，我看见了一个年幼的男孩，他抱着还是一个婴孩的我，对我微笑，他说，娘，妹妹真的好可爱呢！他用他的手指笨拙地触摸我的脸颊，上面有粗糙的温暖。我看见这个男孩在东夷的战争过后的边境上奔跑，问每一个茫然走过的孤寂灵魂，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妹妹，有没有看见她？他们回答他说，她一定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我抬头看寒浞的脸，他有一双和我一样闪动着青色的眼睛。我知道在那双眼睛里他也看见了我，看见了年幼时候的我，就像我看见了他一样。
我对他微笑，我哽咽着对他微笑了。我们相视而笑。
我对那个后来被世人一直传唱的加冕典礼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是记得我再次见到后羿时候的情景。那不是他的脸。他的脸被那些死人的鲜血浸染得让我陌生而模糊。我问他，你是谁。他笑了，他说，纯狐，你还不知道吗。我将是这东夷伟大的王。统治着一切的王。我是你的丈夫后羿。他对我显露出莫名而奇特的微笑，就好像那开放的花朵，上面有让人不安的阴影。巨大的弓箭在他背后一闪而逝。
在后羿华美坚固的宫殿中，我依然无法逃脱鬼魂的纠缠。在他成为东夷之王以后，这些鬼魂更加有增无减。他们徘徊在我的身边，纠缠着我，拉扯我的衣裙，嘶哑的哀鸣。为了摆脱他们，寒浞长时间地陪伴着我，驱赶亡灵离去。我从他的口中听到他对东夷的叹息。寒浞说，纯狐，为什么如此呢，为什么后羿依然不能停止杀戮，为什么他依然不能拯救东夷的灾难呢。
于是，我把我和后羿年幼时候在伯炎村庄中的那些生活讲给他听。我给他讲那里冬日寒冷碎裂的天空，野兽隐隐的骚动。讲小男孩后羿推开门来陪伴身体虚弱的我度过一个个寒冬，并且给我讲那个朔日的故事。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还有那个芍药花开的早晨，后羿他快乐的声音，撼动人心，他说，春天来了！来了。
我沉浸在这些回忆中度过无数的日子。把它们一次又一次讲给寒浞听。我们在森林中那些危险美丽的旅行。他拉着我的手奔跑，他说，纯狐，我带你去看我刚刚猎下的兔子。他回头，在风和日丽的灼灼阳光下对我微笑。
我长时间见不到繁忙的东夷王后羿，只是从宫人那里接到他送给我的华丽的衣服和美丽的饰物。各种珍奇异宝，夏天也不会融化的冰雪和冬天会开放的花。种种种种，还有那些从很远的地方死去来到这里的亡灵。他们淋漓着鲜血。飘然进入我的房间，然后开始低低的哭泣，直到寒浞来的时候才会离开。离开，拖着粘稠的血液或者断裂的手脚离开。他们回头看我，灰白的眼睛如同死去的鱼类。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在市集中，我听到人们对后羿的诅咒。暴魇残酷的君王，喜功好战，杀人如麻。于是我想到多年前在甄宓的梦中所见的那个背负着巨大弓箭的男子。他的脸颊消瘦而淡漠，眼睛锐利而漆黑。他看着她，他说，我将要离去了，到人间去，平息东夷的灾难，带给他们幸福祥和。他说你不要哭。我们杀死了天帝的九个儿子，无法不受到他的报复，但是为了你，我会好好地做这一切，只要你好好的留在这昆仑虚上等我，我终究会回来的。无论多久，无论经历多少苦难--我愿意听从天帝的话语，接受苦难，带给人间幸福，只要你不承受任何责难，只要天帝信守承诺，让你留在昆仑虚上等我归来。
三足乌诡异而美丽的舞蹈着，八只，八只三足乌。他们对我说，杀死他，他死了。
我梦中的妃色衣衫的女子说，请求你宽恕我们吧！宽恕我吧！
我回过头看寒浞，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青色的愤怒光芒，就好像那只被年幼的后羿射杀的小狼最后的眼睛。
我在偶然中听到了后羿和寒浞激烈的争吵。寒浞说，后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依然不停止的杀戮和战争。为什么，你依然给东夷带来无尽的灾难！为什么！后羿冷笑，他说，你不用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为什么。寒浞怒吼，他说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弃我们的承诺！东夷王后羿高高在上地注视着他，说，如果你要问为什么，那么我也要问问你，为什么你那么频繁地出入纯狐的宫殿，为什么你每天都和她在一起。他说，寒浞，你要记着，为了这个理由，我随时都可以杀死你。我不但会杀死你，我也可以杀死她。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宫中无处不在流传，大臣每天劝说着我。我随时可以杀了你们！
寒浞沉默，然后他突然问他说，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们呢。我至高无上的东夷王。
后羿笑了，他说，下个月，我们即将征战河伯，寒浞，你要随我而去，如果我们胜利了，我就让你带纯狐离开这里，你们两个，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这里。他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你和我征战多年，纯狐同我一起长大。我不会真的杀了你们。只要我们打败了河伯，你们就可以离开，一起离开，到哪里去，都可以。
和我一起长大的男孩后羿，他曾经在那些寒冷寂静的冬天陪伴了我。他长着消瘦而明朗的脸。有着猎人那样锐利而漆黑的眼睛，对我微笑，并且说，从今天开始，我们要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说我们要好好生活。他说我不会杀死你们，你们走吧，离开这里，到哪里去，都可以。
我看见女孩甄宓那如失却花朵般美丽而寂寞的容颜在我面前绽放了，我的左手如同冰雪一般寒冷。
宫殿的深处传来宫女低低的歌声。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我看见了三足乌在我面前舞蹈起来，八只，八只三足乌。他们唱着说，杀死他，他死了，他死在远方，没有尽头的远方。
我看见药师伯炎，他的头发乌黑，闪烁着奇异的金色光芒。他说，纯狐，你明白吗，他早已经背叛了你。你看见你的轮回了吗。你杀死他吧，杀死他离开你的轮回，杀死他吧。
我问他说，你是谁。你不是伯炎，你是谁。他笑，他说，纯狐，我早已经告诉过你，传说并不是传说，他们在轮回中冥冥地旋转，终于有一天，会再来到这世上。我是后羿杀死的那些太阳的父亲，我是至高的天帝。他杀死了我的九个儿子，所以我要让他在轮回中挣扎痛苦，不得好死。我昏眩地看着抚养我长大的药师，我说，那么，我又是谁呢。伯炎微笑着侧过身，让我看三足乌的舞蹈，八只，八只三足乌的舞蹈。
他说，你看到了吗，你就是那第九只三足乌的转世。我把你带到你的轮回中，是为了让你杀死后羿。他说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为什么不杀了他呢。他早已经背叛了你。他背叛了你，为何你不杀了他。
三足乌在我面前舞蹈，八只，带着狰狞而诡异的微笑，灰白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我，他们说，杀了他，杀死他，他死在远方，远方没有尽头。妃色衣衫的女子抬头看他们的舞蹈，然后对我说，宽恕我们吧！求你宽恕我们吧！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天帝问我，他已经背叛了你。
我无法回答他。我头痛欲裂。我看到小男孩后羿凑过来问我说，纯狐，你怎么了，要不要喝药。
五个月以后，我在无数的亡灵中接到远方传来的捷报，东夷王后羿打败了河伯。他打败了河伯，将要迎娶河伯的妻子，那美丽无双的洛神甄宓。
我在集市中听到了人们对甄宓的美貌绘声绘色的描述。但我却知道那些都是虚幻的，我记得女孩那张寂寞的脸，我记得她在午夜时候抱着我哭泣，她说，我不想死，你救救我，你宽恕我们吧！她的双手始终遗留着冰凉的温度，就好像茫茫的雪原一般寒冷不变。然后，是在我那草草结束的婚礼上，她的脸颊依然那样娇艳寂寞。她看着我，只是看着我，慢慢地说，纯狐，贺喜。
而许多年以后，他们离开昆仑虚的许多年以后，这些寂寞和寒冷终于纷然消失。
我再一次见到了她。那骄傲而美丽的伏羲的女儿，和我第一次见她不同，她低头不看我。她说，纯狐，我听后羿说，你将要和寒浞离开了。她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照顾他，和他好好生活下去。她说，你宽恕我们吧。
那雪原中妃色衣衫的女子说，求求你宽恕我们吧！
她抬起头来看我，脸庞美丽娇柔，如同一朵失却的花朵，眼睛黑白分明，柔光流转，看着我。
我抬手，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
我说，贱人。
东夷王后羿闻声推门而入，他把我拉开，反手给了我一个巴掌。他说，你为什么打她，你凭什么打她。你滚！给我滚！
我的口中腥味翻腾，我看着他，耳朵嗡嗡做响--他已经背叛了你，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从今天开始，我们要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我看着他那消瘦而明朗的脸庞，眼睛因为愤怒而闪闪发光。我张嘴，发出模糊的声音，我听见我说，好。
寒浞惊讶地看着我肿起一半的脸，他说，纯狐，你怎么了。我一言不发。他说你说话啊。你怎么了。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有青色的光芒，看着我。
我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声嘶力竭。我大声的哭着，下意识模仿了那些被他们所射杀的野兽最后的吼叫。我听见他们从我身边走过，灰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们全部都死了，死去了。
透过寒浞的手臂我见到了无数人的死去。我认识他们，知道他们，他们就是那些一直在我身边徘徊地被后羿所杀死的亡灵。他们死去了，和那些野兽一样，被他的弓箭狠狠地射穿身体，突如其来地死去。他们的眼睛里含着巨大的愤怒。
在寒浞的眼中我看到了同样的愤怒。他说，纯狐，你留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说，你去哪里。
寒浞说，我和后羿征战多年，建立了我们王国，我想要停止那些战争杀戮，想要东夷一片安和。但是现在我却事与愿违。东夷王暴魇无德，喜功好战，杀人如麻。依然有人死去，灵魂依然不得安宁。我叹息，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看着我，他说，不，纯狐，我要去纠正我的错误。
那场震惊东夷的宫廷政变在一夜间结束了。东夷王后羿的所有部下几乎都临阵倒戈。人们议论纷纷，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但是我知道，我身边的亡灵低缓地告诉了我那些士兵的名字，那些是他们的兄长或弟弟，父亲或儿子。他们用他们灰白的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们的鲜血流淌过层层土地。
东夷王后羿为了保护他将要迎娶的洛神甄宓，弃械投降。被贬为庶民。
寒浞疲惫而缓慢地告诉了我后羿的离开。他说，纯狐，我放走了他，我不愿意杀死他，他毕竟和我征战多年，我也没有杀死那些追随他的人，我不想东夷再有任何亡灵的出现，任何战死的灵魂。他叹息，他说，他离开了，和甄宓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