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故事如果有个由头,那就从那天下午开始吧,从老杜开始.
老杜来到这个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下来了.六月的天气,,一定要捱到天黑才会稍稍凉爽一点.我正和几个伙伴从郊外打完泥巴仗回来,突然发现身后的一条老狗不见了,于是我就嚷嚷:老杜!老杜!
结果那条狗灰溜溜地从豆腐西施杨二娘家的柴房里很不情愿地踱了出来.垂头丧气的,象是责怪我坏了它的好事情.我一看见它的表情就乐了,过来踢了它一脚,骂它说,老杜啊老杜,你已经挺不起来了,还想吃晕了么.
老杜汪地叫了一声,很难堪地一路小跑把我甩开了,也不知道它脸红了没有.
我只好跟着它后面,一边很兴奋地骂它,一边叫它的名字.我就是要出它的丑,让它知道背着我一个人去杨二娘家找那条小花的狗,简直就是不要脸.
我跺着脚敞开嗓门儿喊:老杜!老杜!
结果我就真的看见了老杜.
他站在我们家门口,好象随随便便的样子.一望见他的身影,我的眼泪就象刮过风后一定会下雨一样,掉了下来.
老杜,你回来啦?我抽抽噎噎地打招呼.
我娘从房里冲出来,一把拧住我的耳朵,咬着牙骂我,你这混小子,我教过你多少回了,他是你爹,你得叫爹,明白不明白啊?
我一边挣扎一边嚷嚷,老杜!老杜!
我心爱的大黄狗赶紧跑了过来,对着我娘汪汪地有力地大叫,露出它森森的白牙.
老杜被老杜吓了一跳,急忙跳到了一边.我娘一脚对着老杜踢了过去,老杜很灵巧地闪开,瞧着老杜好欺负,愈发地紧逼不舍.
老杜慌慌的样子,直往房间里退,一直退到灶房里,紧紧地贴着墙壁,神色紧张地望着那条和他一个名字的狗.
我一见就乐了,一个巴掌打开我娘的手,抱住老杜的脖子,亲了它一口,说,老杜,没你的事了,你到外边玩去了,爱玩什么玩什么,这回我不抓着你游行了.
老杜松了一口气,悻悻地叫了两声,夹着尾巴高高兴兴地溜出去了.
我爬到桌子边上坐好,把两只布鞋甩得远远的,一边搓脚丫子上的泥巴,一边偷饭桌上的东坡肉放在嘴里吞下.
老杜,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啊,你说只去一个月就回来,怎么去了这么久啊?我晃着脚丫子问他.
老杜站在门口,看着我娘洗一把青翠的韭菜,回过头来,从怀里摸出一只木盒子给我,上次你说想要泥人儿,我给你找了大半个月才找到,所以耽搁了回家的时间啊.
听见他带回了我最想要的泥人儿,我一跳就起来身,扑上去,打开木盒,里头果然有两个小泥偶.一个老公公,一个老婆婆,五彩缤纷的,那叫一个好看呀.
我心里乐开了花,打了老杜一拳,说,那好吧,本来呢,我打算你回家以后就天天叫你老杜的,现在我原谅你了.
老杜很高兴地弯下腰来,问我说,真的啊,你真的原谅我了?
我想了一下,觉得一下子想不起还有什么比手中的泥人儿更令我幸福的事情,于是我就认真的告诉老杜说,是的.
老杜乐了,说,那你叫我一声啊.
我说,爹啊.爹啊.爹啊.
我幸福的叫喊声愈喊愈大,后来是扯着喉咙喊的,整条街上都能够听到我喊爹的声音.我觉得我的幸福一定要洋溢到整到街上.
喊着喊着,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掉在泥人儿身上.我可不在乎它们会不会被我的眼泪给化掉呢.
整个夜晚我都抱着老杜.他一动弹我就马上醒了过来,我问他说,老杜啊老杜,你是不是又想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偷偷逃跑啊?
老杜说,不是啊,我正想起床撒尿哪.
我说那你去吧,我抱着枕头一样可以睡着的,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抱着枕头睡觉呢.不过它没有你这么结实和热.
老杜笑着,不说话,打手势给我娘看.
我说,你们想干什么啊.
老杜说,我想到你娘的床上去坐一坐呢.
我说,你刚才不是想撒尿的么,为什么又不去了,却要上我娘的床呢?
老杜说不出话来,只是笑.
我很随便地挥挥手,说,老杜,那你去吧,不过,你要记得早点回到我这张床啊.
老杜很听话地说,好啊小子.他抱了我一抱,就下了床.
老杜一离开床,我马上就感觉到空空荡荡的,好象整个身体都没有依靠了.我醒了过来,看见老杜并没有上我娘的床,只是坐在了她的床前.
我娘点了一盏油灯,正在给老杜脱衣裳.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个骨碌爬起身,跳着脚刮着鼻子笑,老杜啊老杜,你是大人了,自己还不会脱衣裳,羞不羞人啊?
我娘一听脸色就变了,扬起巴掌说,你混小子不会声音小一点?
我嘻嘻地笑着,我才不怕你呢,老杜回家了你就不会打我了.
老杜看看我娘,又看看我,没办法地笑一笑,摇头叹气.
我娘扑哧一声笑了,看着他的胸膛,忽然又掉下眼泪.
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每次我都会掉眼泪呢.老杜回家是我盼望中最幸福的日子,就好象过年一样不容易.每次盼到他,我都会哭,就好象我很悲伤,其实我是高兴呢.原来人高兴的时候就会哭?可是为什么过年的时候我放着鞭炮,那么兴高采烈地跳和笑,为什么就一点想哭的意思都没有呢.
我明白了.我大声地说.
你明白什么呀,老杜回头问我.
你身上一定藏着辣椒水,所以咱们一看见你,就会哭.我认真的回答.
老杜哈哈大笑起来,我娘实在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流眼泪.
可是我却愣住了.
老杜!我叫了一声,指着他的胸膛说不出话来.
老杜的胸口有一个洞,很多的鲜血咕咚咕咚象屋后山上那眼山泉的泉水,冒得泡泡涌了出来.
没有人听到他流血的声音.可是我确信我是听到了那种声音的.那种声音好象一不注意,就会流失到空中,再也回不来了.就好象我童年时老杜给我搜集的玩具,经常一丢失,就再也找不到了.我怎么哭都找不到了.
所以我怎么都不想哭.我知道哭没有用.
老杜低头看了看胸口的血洞,又看了看我,最后看了看我娘.他脸上的表情,又象是哭,又象是笑,扭曲着,说不出来的怪异.
他们来了.老杜慢慢地说.
我娘最是见不得血迹的,她连家里的鸡也不敢动手去杀.可是这一刻,她却很镇定地,很认真的把脸凑拢来,看了看我爹胸口的血洞,笑了一笑,他们,还是来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望着我.
我咬着嘴唇,就是不哭.
小时候,老杜就教过我,如果一样东西你想得到,你就去努力,千万不要哭.因为哭不出任何你想得到的结果.
老杜的话,我一直很相信.
老杜突然身子一偏,摸出一张银色的小弓.只听到呼的一声,对面的屋顶上传来了一个人痛极的叫喊声.紧接着,就是哐当哐当的声音,好象是一个人掉了下来,砸碎了院子里的水缸.
老杜推了我娘一把,破开窗户跃了出去.那柄银色的小弓,在我眼睛里闪了一闪,就消失了.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娘跳起来,抱住我的身子,掀开我床上的凉席和木板.于是,我看见了一只黑黝黝的深不可测的洞口.
快跑.我娘冲着我说,老杜叫你快跑.
我听她的话,很快地,跌跌撞撞地在黑咕隆咚的地道里跑着.
我一直梦想着做这样的游戏.我在前面跑,后面有人追.我躲着,让他们找不到我.我窃笑.好象就此赢得了整个世界.
这一次,既然老杜叫我跑,我一定要听他的话.我一定要赢.
只是,我不知道为何我娘没有跟着我来玩这场捉迷藏的游戏.当时我不知道,她转身出门的时候,一枝长箭射穿了她的喉咙.
当时她正张着嘴,想喊出老杜两个字.
我心爱的那条老黄狗,它跑到杨二娘家偷腥去了.后来它回来的时候,一定很后悔,因为我们都不见了.它只是出去玩了一趟,原来世界就不一样了.
当然,这些都是以后才知道的事情了.后来我回家的时候,扳着指头,老是数不清自己离开这个小镇,离开这个家有多少年了.我一直数,他们都说我是一个非常冷静的箭手,可是,我就是数不清自己离开这里有多久了.
我已经长大.
事情很奇怪,小时候那么喜欢做游戏的自己,长大以后,再也没有做游戏的心情.
江湖上每天都会有游戏,每天都会有充满血腥的不同的游戏,可是我就是不再留恋与理会.
大约,除了我自己,很多人都忘记了,江湖上有一个叫做箭后崖的门派.这个门派里曾有一个出名的箭手,叫做杜铁衣.有一年,因为他练成了箭后崖最神奇的化身箭法,成为箭后崖的唯一传人.
可是这个门派有一个特殊的门规,就是本门传人是不允许结婚生子的,因为他一定要保持这个门派武功的巅峰状态.
当然,结婚生子一定是对这个人的武功影响至深.一定会在江湖上削弱这个门派的威望.
于是,杜铁衣就开始了他的叛逃生涯.
我之所以记得这回事,是因为,这个故事与我有关.
江湖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故事,与自己没有关系的,谁还会记得呢.
所以我总是记得一些与自己有关的故事与细节.不,不,我并不伤感.我只是觉得,最遗憾的一件事情,就是我来不及跟老杜说一声,没什么,生在杜家,我一点也不介意.真的.遇上什么样的坎坷,我都不介意,也不抱怨.
他们说,象我这样的男人,一定会有很多的故事.我淡淡一笑.
酒既然已经到了微醺的时刻,那么我也该告辞了.我微笑着,摸一摸身上一张银色的象是弧月的小弓,脚步坚定安稳地走出酒楼.
有很好的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