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江南的乡野,游游荡荡.
在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一些不由自主的小小收藏.可是,回忆于我,是一件很闷的事情.所以,我很少涉足而回.
终日,我穿着一袭黑色长衫,从清晨到日暮,从一棵歪着脖子披头散发的柳到一湾小舟自横的野渡,随着一群四野纷飞的燕子,飘飘荡荡.
我喜欢江南的初夏,是因为有乡野的燕子.
这一群黑色的精灵,总是在世界里无忧无虑地流浪.
每次掠过池塘或草丛,它们都简直要把整个纤巧的身子贴伏上去.那么危险的一次次接近,总让我为它们心悸,担心它们容易受伤.
可是,只消看到它们转瞬冲高又低徊的轨迹,你就会明白,对于接近,燕子始终从容.始终没有意外.
不象我自己.
每天我能够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随着这一群燕子飞翔.
也许我在渴望一种平静的快乐的生活.有时候,我奇怪地想,是不是,一个人,如果没有燕子的那只似剪长尾,剪不断所有的过往,所以,生命才会一直忧伤?
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我经常看着光阴从草丛里瑟瑟而过的痕迹.这些年过得真是很快.我要找寻的,逃避的,应付的,究竟是什么.生命的最终,如果从光阴里显示出来,又究竟是什么.
而如果,一个人,不要再爱上一个人,又会怎么样.
这一天,我遇上了一个奇异的瞎子.
他提着一杆黑色长枪,慢慢沿着木板楼梯,踏入赏荷楼.他选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来.他要了很多酒,静静地,闷喝.他的表情有安详的寂寞,仿佛很多事情因为过于久远,而想不起来的样子.
我凝望着他的眼神的方向.他看风景的表情很认真.可是,那双空洞的眼神,好象已经辞别了整个世界.
愣了一愣,悲哀地,我知道了我自己.
常常在看风景的时候,都在看着自己的过去.光阴所留下的痕迹谁又可以轻易抹煞.关于欢乐,我也已经久远地辞别.可能仅仅是因为有着相同的郁闷.我想我和这个人,是同类.
午夜的时候,我亮起了剑.
我面对的那杆长枪,自荒祠的门后突地弹起,破空直刺,象是一条受惊而无辜的蛇.枪缨更因劲道四溢而根根倒立,血红的一蓬,初初看上去,可不就是一颗受伤的拼死捍卫的心.
我退了三尺,仍躲不过长枪绵延无尽的刺杀.我只有亮剑.
剑帝谷的剑,在我心中,是世上最动人的一种剑法.
每次使出这样眩目细致的剑法,我就会想起我爹爹.
那一年,他送我离开剑帝谷的时候,他还错以为,象我这样饱含着生机的年轻人,一定会在江湖上磨砺成顶尖的剑客.一定会练成世上最动人的剑法.
后来他怎么会知道,我因为错爱了一个人,于是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孤独平凡的飞鸟.静静在江南的角落里,打发时光.
很久不曾练剑,我的身法不免有些生疏.
面对这杆长枪不绝如缕的逼迫,我退了又退.我的身法,愈显得狼狈.但是剑法一旦展开,我就听到长枪的主人轻轻咦了一声.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古怪神色.
这一瞬间,我想,他是认出了我的来历.他在奇怪,世间四大秘门之一的剑帝谷,其传人怎会在这荒野驻足流落?
我何尝不能够识出枪王墓的枪法.知道他就是下午酒楼里的那个年轻瞎子,突然之间,我对这四大秘门之一的武功,生出了敬意.
高手过招,在气机转换之间,本就含有天地的至理吧.
幼年时,爹爹教我做人的道理.他说这是一个以攻代守的世界.每个人,只有把自己内心深处柔弱的缺陷收藏好,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才会活得精彩自在.
爹爹说的,其实是剑理吧.
枪上不断涌起一团一团的杀气.险象环生中,我不怪这个对手.对一个高手的尊敬,我想,就是一定要没有保留地比试一场吧.
他没有恶意.
同类认知同类,原也只是闻一闻对面那人的气息,感知他的情怀,他的心绪,以及,对整个世界的以攻代守呵.
我振剑而动,却惊飞了檐下的燕子.这些飞鸟恼了性子地振翅而去,黑夜里,它们象是一滩又一滩涂在空中的黑色血迹.
望着这群燕子,蓦然我仿佛望见自己久远的内心.
那么久远的内心.我曾爱过一个人.拼命地努力,又无望地离开.剑上的血迹都不能遮蔽的软弱内心.那个秋天的菊开得特别艳媚.只是,除了我自己,那一天,没有谁挽留爱情.
我只有奋起反击.
刹那间剑芒大盛,丝丝缕缕的剑气,重重叠叠将对手包裹.
而瞎子更是奋勇当先,将一杆枪使得霸气十足,横扫,斜敲,平撞,直刺,每一招都沿着不可思议的弧线化为要命的杀招,破开我的精妙剑招.
我杀得兴起,足尖点地,身似飞燕,绕着他周身,连发了十七招.却给他原地立着不动,以不变的枪法破解.
百余招后,我们不约而同的收势.相视而笑.
瞎子在这间荒祠住了半年.他说他曾经爱过一个人.我也是.他说后来他离开了她.我也是.他说他流浪是为了平复受伤的心.我也是.
他还说,他不曾离开江南,是因为那个女子就生活在这柔山媚水.
我的心剧烈地疼痛.我也是啊.
我们每天喝着酒,随着一群燕子在江南的乡野上游历.
有时候,我们也会尽兴地于午夜互授本门的武功.枪王墓的枪法有一种急迫逼人的气势.追求的是速度与变化的极致.可是主要心法却走的"无为"之路,颇与剑帝谷的心法暗合.
可能,所有的武学,到达一种极致的巅峰,它们的道理都是暗合的吧.
那么,世间的一些情缘,到了极致,又怎么样,又会怎样.
瞎子辞别我的时候,天气已经一日冷似一日.檐下的铁马时常会被突如其来的寒风敲响,破碎我们的梦境.
而那群无主的燕子,早已在恍惚之间躲进了云天深处.它们离开的方向,就是它们初春来的方向.
燕子走了,它们去找寻更恒久的故乡.我想,瞎子的离开,是不是也因为,他终于在这段静寂的光阴里,找到了内心的宁静?
只是我,竟然还在一直迷失.
走的这一夜,我们都互道珍重.
我送了瞎子一程.分手的时候,瞎子突然把他手中的枪交给了我.
这杆枪是师父给我的,它是枪王墓最大的秘密和珍藏,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它,就象珍惜我.他说.
我懂他的意思.所以我也把随身的长剑交给了他.
我一个人,望着他黑瘦颀长的身影在月下,慢慢地,变小,变远,变模糊,忽然间,我很为自己悲哀.为什么,所有的生灵都能够找到心的出口,只有我还站在这里,还离不开,还不离开.
瞎子的意思,只是提醒我,握住这杆枪,我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有新的生活,新的理想.他想和我换一个位置,也许这样我们会生活得快乐一点.
我忧伤地知道,我只有沿着瞎子告诉我的方向,努力开始.
提着长枪,我仰天长啸.
回到荒祠,第一次,我感知这世界是何等的荒芜冷清.我一个,要如何,才是了局呢.
门一推开,却心生警兆.不及细察,我已凭气机测应到,祠内前方以及左右各有一道凌厉杀势侵上身体.刺客显然经验丰富老到,三人所选取的方位,力道,皆是配合巧妙,却又毒辣之极.
惊恐之下,我习惯地反手拔剑.
掌中一轻,身体蓦然便在刹时之间感到一种尖锐的,不可阻挡的疼痛.
我退到门外,低首望见腰部左右两道剑伤.一朵朵鲜血在我的身体上盛放.
那样的杀招,其实不是不及抵挡.只是我一时忘记随身的长剑,已赠与了瞎子.我掌中此时只有一杆枪,泛着黑沉沉的死亡的光景.
那三人轻声响应,并不停留,隐然合围,再次逼上前来.
这么多年来,凭着剑帝谷的绝世武学,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真正流血.那种温热乱溅的液体,猛地令我一惊,又是一醒.
从前,我和岳雪浅在一起的好时光,她曾经说过,象我这样的一个人,不管怎样佯狂诈痴,其实始终都有一颗高贵寂寥的心.
她说中了.我可以任意地放逐自己,背离自己,刻苦自己--只要我愿意.可是,我的血脉里依然流着剑帝谷的高傲不羁,哪里容得他人轻侮.更何况,此时我掌中所握,是枪王墓最神出鬼没的那杆枪.
我振枪而起,月下,铁枪幻出千百条幻影,鞭子一般,层层抽打刺杀对手.
叮叮!两声急响,我一枪横抹,弹开两道银芒,便听见一个女子娇柔的笑声,枪王墓的枪法果然不凡,杨陌啊杨陌,你虽然双眼瞎了,但枪法着实了不起,只是做人却未免痴迂了些......
不错不错,姓杨的瞎子,你既负有天下最大的秘密,偏偏双眼瞎了,如何斗得过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实在可惜啊.另一个女孩子接口说.
我冷冷一笑,两位身法轻灵,口齿伶俐,莫非便是江湖上传说的风雨双飞燕么?
左右两道身影微微一顿,便听得左边女孩子笑起来,你眼虽然瞎了,心倒没瞎啊.
我看倒不如瞎了的好,我淡淡的回应她.
那又是为何?右边的女孩子好奇的问我.
我只道风雨双飞燕如何的兰心慧质,原来也不过是深夜趁人不备暗算的小女人,可惜啊可惜.我故意叹息,还有一个刀法细腻狠辣,莫非便是江南玉手刀玉三娘子,只是如何变成一个哑巴?
正面以短刀步步紧逼的那人,听见我的话,不由恨恨哼了一声,刀芒如雨,更见凶狠.
我暗暗地笑.虽然腰间突如其来受创,但眼前这三个女子,又哪里能够困得住来自枪王墓的枪?
话还没有说完,黑暗中忽然又影影绰绰闪出十几个黑衣人.呈包围之势向这边掠来.
我心里一惊.原来这三人只是先行缠住我,真正棘手的高人,可是正在后头?
暗道不妙,我一声厉啸,长身而起,忽然想,此时的瞎子杨陌,也不知离开了多远?
既有离开之意,我不再恋战,长枪呼的展开攻势,心如止水,将瞎子所传给我的铁枪心法默默施开,枪影不断扩大.
但时间已经晚了,那十几个武功犹胜先前三人的高手,刀剑齐施,此起彼伏,将我陷入重重的杀机之中.如果不是因为长枪本就是集体作战的利器,此时只怕我已成为困兽.
斗不多时,我暗吸一口真气,迎面劈中一把利斧.
那柄金斧的主人,想必正是淮南帮的高手霹雳斧秦无朝,向以臂力沉雄闻名于世.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对手狂喷鲜血倒飞开来,撞中后面的两柄长刀.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杆枪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劲道,不由微微一愣.
间不容发之际,我抢上前去,沿着霹雳斧倒飞的空隙,踏步上前,长枪再扫.挡路的那老者眼见不妙,晃身跃开,不敢与我力拼.
其实,方才震飞秦无朝那一枪,已使出我最后的残余气力.
可是每个人都怕死捱苦,我终于藉助这一枪杀出一条生路,翩然而逝.
紧紧以内力封住血流不止的腰间伤口,我如飞而掠,将对手远远甩开.
我选择的方向,是瞎子告别的方向.我想赶过去提醒他,象他这样的一个人,一定要小心,珍重,这个江湖实在太过于险恶.
我很怕他会受到伤害.那个寂寞的瞎子,他实在很象我自己啊.
象我们这样的人,世人都笑我们过于天真痴情,都说我们没有适应的能力,都说我们生来就不象是江湖中人.
越过一条浅溪,又穿过一片树林,我却始终不曾甩掉身后如影随形的一个女子.
我再三回头,脚步愈见迟疑.
终于我停下身子,静静地等她走近,等她让我看清,也把我看清.
真的,这个人我已经求了上苍千百回,让我再重逢她,再好好温习一遍她的容颜,她的动人身姿.
也只有四大秘门的刀侯府的千金,才会动用号令天下莫有不从的刀侯令,号令如此之多的武林中人集结于此地,围杀出自枪王墓的绝世枪法.
岳雪浅.
偷偷的,我掉下泪来.真的是她.
你不是瞎子?可能是月光把我的泪水折射出来,她惊诧地问我.
我期盼地笑,你看我可象个瞎子?
原来他们认错了人.她失望地叹息,突然眼睛里闪出很明亮的光彩,咦,你,你......
我辛酸地垂下头去,听见她很认真地笑,那么你又是谁?
我的那颗心,就在这一瞬间,碎成了冰冷的月光.原来她已经不再认识我.原来她心里从来没有我的影子.
我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
岳雪浅,或者,象我这样的男人,对你来说就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吧.那一年我们初逢的时候,曾经说过的话,牵过的手,笑过的表情,原来你都已见分晓.
一寸一寸,我转过头去,听见自己涩涩的声音在说话,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那么无望的声音,灰到了极点的情怀啊.
岳雪浅认真打量了我很久,终于还是想起了我的名字,叶七寒.
你知道,被一个人这样想起,也是难堪的痛楚.我的眼睛已经不能视物,一片空白,象是下了一场比月光还要铺天盖地的大雪.
你快告诉我,这一杆枪是从何而来?岳雪浅兴奋地捉住我的心,问我,哦,你的伤势要不要紧?
她的柔荑握住我,我的心又软了下来.
我把这些年的经过告诉了她.我说得特别简略.
我怕她问我一些事情.比如那一年她大喜之日,我和新郎鲁沉星的那一场剑试,比如那一天我剑伤鲁沉星以后她在菊园里抚指而过的琴音.
比如,此后我的这些空白的孤寂的年月.
如果她问起,我又能够怎样回答呢.我一直,在情感的试卷中无所适从呵.
江南处处都有很好的池塘.
这个夏天还不曾过去的时候,每个池塘都会在午夜盛开蛙鸣以及风月.当然,还会有一些鲜艳动人的荷花,会在无穷无尽的碧叶中悄然吐露红颜.
有一次,我随着一只孤伶伶的燕子在荷塘里掠飞,顺手摘过一朵实在过于清丽无尘的荷花.
我把这朵荷花用月光晒了整整一个夏季.现在到了秋天了,它的花瓣已凋谢,可是每一片花瓣竟然还残留着最初的那种胭脂红.
那么固执的颜色,就象,我最认真的一段感情.
那时候,每个夜晚,如果月亮很好,我就会把花瓣一片一片摊开,想起一些往事.
有时候,我还会欢乐地想,有一天,我和岳雪浅重逢,我是说,如果,重逢,我一定把关于这朵花的心事,一件一件告诉她.那时候,也许她会感动得哭起来呢.
可是我哪里知道,到了重逢的这一天,她已经要,再三蹙眉,才会想起,她认识过一个叫过叶七寒的年轻人.
我的年轻执迷的心啊.
可能是腰间的剑伤过于疼痛,我大口的喘息,再也说不出话来.
现在,岳雪浅和我并肩坐在池塘边上的一块青石上.她并没有好奇地追问我的这些年.
我也不敢问起她过得好不好.
因为在她微笑的时候,特别动人,因为始终都仿佛有一点点忧愁渗出她的眼神.我想她一定也有些事情发生了.
和我一样,和瞎子一样,每个人的世界都会有一些事情发生,变化.每个人都会因此有欢愁.
忽然,我已经不再关心计较她给我的冷暖.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世界吧.
曾经摘下的那朵荷花,它的颜色,迟早要在光阴的洗涤中褪尽的吧.这个尘世本无永垂不朽.
可是谁说荷花褪尽残红后的那种雪色,不是也动人心怀的呢.
这一夜的月光真的太亮了,刺得我只有半眯着眼睛,靠着泥土,呼吸着微寒的江南的空气,静静休息.
半梦半醒了很久才醒过来,而我相思了那么多年的那个女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她的脚步一定很轻,可能她也知道的,一个人,好不容易才能够在这辛苦的人世,找到片刻的松散吧.
我揉着眼睛,慢慢坐起来,探足入池,水很凉地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复又消散,无痕无迹,象我这半生.
不知道岳雪浅收藏过什么样的荷花呢,还有瞎子杨陌.他们的脚步,要到什么时候,还会偶尔与我重叠交错一次吗?一想到这个,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玄很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