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的幸福
每个人的掌心,都有一些纹路,暗藏着他一生的轨迹,玄机。
挺枪的这一刻,我很想低头认真看一看左手的掌心。这么多年我一直忘记要细细看一下自己的命运。
我总是在错误的时候忽然明白一些旧时的错误。
并不悲哀。
只是,把那杆铁枪挺直以后,突如其来的,我仿佛有种被宿命一击而中的懵懂,很想知道掌心的纹路,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悲欢。
这种感觉来得恁也不是时候,以至于,听到杜铁衣的一声弦响,我才来得及收回杂乱的思绪。呼地横枪,挡住迎胸的一箭。
那一箭,好大的力道,震得我手腕发麻,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我的手心有细微的汗。我知道已经晚了。
我和杜铁衣的争斗,抢的就是这半招的先手。而我,已经晚了。
面对离弦不绝而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飞箭,我,已经晚了。一切,都晚了。
今天是一个难得的阴天。可是近黄昏的时候忽然有了月亮。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不太明亮,又不晦暗。如果一颗心也有晴雨,我就宁愿一直阴着,阴着。风来来去去的时候,往事会因为这种暧昧的颜色而稍显模糊。你知道,一种不太清晰的忧伤,比较容易抵抗。
池塘旁边有很大的风。这个初夏简直疯了,满池的莲荷都忘记要应约而来。已经是六月的时光,可是满塘只有高高低低的荷叶斗得正急。风那么多,把一池的碧绿都吹出了深浅。我站在塘边,也几乎要被偌大的风势卷下去。
其实,卷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池塘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呢,又能否翻卷出命运的深浅?
杜铁衣约我来这里决斗。他的手中有一张弓。银色,短而精致。不象我手中这杆枪,古朴,粗糙,并且显得过于木讷。象我这个不合时宜的在一座荒墓里生活多年的游魂。
我从古墓里游出来,只是为了躲开一个女子。她的名字叫作小韭。
后来我见过菜园里青翠的韭菜。那是一种很生动的颜色。它有顽强的生命。断了又长。你永远看不到它的伤口。我去问过别人,他们告诉我,能够掩饰伤口的,并不单单只是植物。
这个世界的人,都有着各种各样伪装的表情。他们哭,笑,平静,动容。可是,你看不到他们的内心。他们都是韭菜,对生命坚韧不拔。
我想,一直活下去,我也会变成一兜尘世的韭菜吧?
银弓弦响,只是一声。
杜铁衣这一箭来得好生奇怪,没有人可以把一枝箭射得这么缓慢。慢得,就好象你准备了千百种应对的办法,可是,因为还没有来临,你反而没有抵挡的丝毫把握。
我第一次感到敌手的的攻势,居然可以因为慢,而变成更有效的攻击。
箭后崖名列世间四大神秘门派。这个门派的箭法我曾经见识过,充满了诡秘,一往无前。早先,为了认真应对这一场决战,我细细研习了他们的箭法。枪王墓的枪,本也是四大门派中的秘学。
可我还是愣了一愣。
这种箭法,不是箭后崖所流传出来的箭法。
急乱中我身形一展,掠上一叶青荷。身子晃了几晃,以选择一个最好的角度避开此箭。
我已落了下风,我不想太早地败掉。
并不是怕输。可是,师父离开我的时候,叮嘱过我,只有练好了失意枪法,我才可以离开古墓。我答应过他。
那时候我很有把握地答应师父。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古墓里遇上一个女子,并且爱上她,因为救她而伤了内腑,从此断了上窥失意枪法最高境界的可能。
这个世界真是过于残忍了。每次要在你最有把握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突然,宣布你输掉。
爱情竟是一场万劫不复的赌局。掷下骰子就注定了输的结局。
就好象,左手的掌纹,又怎么会由得人去改变去向?
可是我还有一线机会。
这么好的阴天。本来就适合我这样的人。如果这一场争斗,我能够胜利,那么,小韭就会嫁给我。
世间有很多事情可以并列进行。比如喝同一壶状元红,穿同一个人缝的衣裳,同样的为一朵半夜盛开的月亮而临风而笑。
可是却不能爱上同一个人。
世间或许只有爱情才这样饱含着唯一,饱含着,残忍。
长枪挺直,我刷的掠上天空,往下直刺。
杜铁衣似乎已经料到这一招,身子转了半个圈,足尖点上另一片荷叶,伏腰闪过我的三个后招。两点银光他腰间跳上来。
我枪势展开,扫开两箭,长枪敲在一株荷梗上,人却借着这丝微力道,复又纵起,眼见着方才扫开的两点银光,却未落入池塘,铮地一声,蓦然化作六点寒芒,分打我下半身。
这等鬼神莫测的箭法,世间几曾见过。我不由微笑,长枪半展,划了半个弧圈,虚实相间,将六箭的力道消除,反拨回去直射杜铁衣。
枪王墓的枪法本来也是以阴诡见长。
杜铁衣五指松开,再度发出三箭,身子却如一只轻燕般游到另一叶荷。
这三箭还未到身前,已经发出火焰般的炸裂声。它们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就好象四周的空气都要燃烧起来,就好象我的心都要燃烧起来。
我一直等箭临到胸口,才终于认出了这一箭。它来自箭后崖早已失传的一本箭谱。那本箭谱我听师父提起过,它的名字,唤作“立中宵”。
“立中宵”是一种速度奇快无比的箭法。据说创造这种箭法的人,曾经有过一段伤心的故事。后来他拼命苦修,创造了这样的箭法,他只是想知道,如果比时光还要快,能不能改变一些事情。一些曾经因为来不及的事情。
后来呢?当年我问师父。
师父淡淡地笑,拂袖走开。
他一直没有告诉我,如果把速度变到极致,世间的一些憾恨,会不会可以重新来过。
刹那之间,我忽然想,如果,就此作罢,又会怎样?
只是很短的时间。扑扑扑。我听见血雾腾飞的声音。
不是很疼痛。血的颜色,也不是很红。可能是因为蓬散成了几团,血色变得有些模糊的透明,象村落人家里隔着窗的灯火。
其实,这种模糊的灯火色,一直是我的极度渴望。
我总想着,这一生,会否有一天,有一个人,在这样的灯火下,缝着衣裳,轻轻笑着,等我回家。
血雾中,我跌下荷叶。
却跌进了一个人的怀中。
小韭抱着我,在池塘上掠了一掠,跃上岸来。
不要哭啊,女孩子哭的时候不好看,鼻子皱着,很丑。我故意无所谓的笑。
她的眼泪还是掉下来。
我说了我喜欢阴天。因为没有太阳,不会总要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单。也因为没有雨水,不会发现天空有时候也会心情不好地哭。
我抬起头来,却看到小韭对面站着另一个雪白衣裳眉目如画的女子。
那个女子,我好象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容容。那是另一个爱着杜铁衣的女子。不过,幸运的是,杜铁衣现在也爱着她。
我输了。我微笑着告诉小韭,你可以安心嫁给杜铁衣了,正好他也是你所爱的男人呢。
只是他的取舍好象有点麻烦。我又故意取笑她。
小韭不出声,可是,眼泪还是一直掉下来,打得我的脸很疼痛。她把我放在地上,采了一张阔些的荷叶,兜了半盏水,喂到我口中。
听话,喝下它,你就会好起来。你看,才一会儿,嘴唇就干裂了。小韭喃喃地说。
冰冷的带着荷香的池水,呛得我口鼻一起流出血来。
你一定要逼我和杜铁衣分个胜负,有什么办法呢。我微笑盯着小韭,现在你知道了,你爱的那个人,他是最好的,是最强的一个呢。
我笑着,笑着,身子很冷。
小韭咬着下唇,很久才慢慢地问我,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愣了一愣。笑容顿住。
我想,如果让我试试,也许,我还可以救他。突然,我听到容容走了过来,轻轻地说。
我想转头看一看杜铁衣在哪里,可是,四周是如此地冷和僵硬,我好象已经被固定,不能动弹。
小韭把我送到容容怀里,轻轻在我耳边说,听话,如果你伤势好了,我就嫁给你。
你爱我吗?我认真地问她。
小韭羞红了脸,俯下身来,在我唇上,轻轻吻了一吻。
可是,我已经输掉了啊。我伤感地摇头。
容容吃吃地笑了起来,谁说一个女孩子不可以耍赖皮的?
我目瞪口呆,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
傻瓜,如果她没有一点点的喜欢,又怎会给你一个决斗的机会呢?容容轻轻拍我的脸庞,女人是从来不赌万一的——只是她没有想到你们会斗得这样惨烈。
我凄凉一笑。
世界开始模糊。有一些湿湿的液体,突然在眼睛里打转。
其实他们不知道,杜铁衣那一箭“立中宵”,我可以躲过去的。
在那一刹那,我躲过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一杆枪,迎上去。因为“立中宵”箭法的心法,就是发箭的人一直以心神全力注入箭中。
只有这样一往无前的箭法,才会到达一种箭术的巅峰。
可是,如果我发出失意枪法中至为高绝的心枪,也许,不仅可以在箭触上身体的时候将箭摧毁,还会因此将发箭之人的心神同时崩溃。
我不想躲过去。我不想伤了杜铁衣。我知道,我永远做不了一棵韭菜。
所有的历历往事,在我心中,一直清楚如昨,无法或忘。
我,只是明白,就算蠃了这一战,我也不能换取小韭的感情。我曾经听说,女人,对于感情是非常固执的。
如果用生命的输蠃换取小韭的一场婚事,我宁愿,她穿上大红嫁衣后,成亲的那个男人,是她真正爱过的那一个。
我一直以为我不是。
原来,对于感情,我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躺着,听任风声从耳际掠过。很大的风。
这一刻,突然地,我又想抬起左手,细看掌心的纹路,到底刻写了什么样的幸福。我试着抬起手,可是,失血过多的身体,却无法动弹。
原来,他们说男人糊涂一点最好,意思只是说,男人对于左手的命运,总是忘记要及时细看呢。
月渐渐上了天空,又下了池塘。我想,今夏的荷,虽然久久未曾盛开,不过,关于那场花事,或迟或早,总会应夏天的邀约吧。
听话啊,好好地养伤,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
小韭在我耳边,甜蜜地充满憧憬地提醒我。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东西,在我心里,慢慢地,象一滩血似的,洇开。
我难过地望着小韭。我不想被试探。我不想用什么证明。如果果真有爱情这一回事。
我自己又怎么会知道,只是这一刹那,有一些人事,已经不同了。
已经不同了。
你要我嫁给你吗?小韭握着我的手问我。
我叹一口气,轻轻地摇头。
还是算了。我说。
说完这句话,我闭上眼睛,然后,微笑。我有很久没有真正地笑过了。一直,我很想自己好好微笑一次。
用着残余的气力,我抬起手掌。这一次我已经记得要看一看左手的掌纹了。可是,如果你也曾细细端详过自己手掌心,你就会发现,交错的纹路里,你永远无法知道,哪一处细微的变幻,就是现在。
因为不知道,所以,始终不能早早地预知,一场感情的去向。
我端详得格外认真。以至于,对今夜这场动人的风月,都有点无动于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