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沪港文明将"接轨"?
来香港一段时间了,给我这个上海人最好的印象,不是别的,而是香港人的文明。每天上班,要换二部巴士,等车的队伍永远是那样地秩序井然,只要有二个人以上,必定会形成一个自发性的排队序列。在超市或街头,偶尔被人撞了一下,也会听到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道歉声:SORRY!
这些东西,在香港人看来,乃属于做人的ABC,是一个现代文明人的起码准则。但在大陆,"精神文明"讲了多少年,恰恰在这些小地方,从来没有文明过。上海算是大陆公认最文明的城市,亦无法免俗。公共巴士来了,乘客一拥而上,讲的是丛林规则,你推我挤,谁孔武有力,谁就占得先机。争的也不过是几个破位子,但不去争一把,好象有点对不起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争白不争。香港人很聪明,没有实际利益的东西是从来不去争的,更不用说争口气了。我经常注意到在香港的地铁中,座位空在那里,许多人宁愿站一会儿,而没有兴趣去坐一坐,令我大惑不解。
至于道歉,上海人简直比北约还当一回事,轻易不肯开这个口。撞了就撞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还要我怎么样?好象一声SORRY是个原则性的大问题,除非过错,决不道歉。有时候,你被撞了,遭白眼的还是你自己!谁叫你在乎,谁叫你计较,活该生气。
表面上,上海人很精明,一点儿不肯吃亏,连一个小小的座位、一声微不足道的SORRY,都不肯轻易放过。但正如朱熔基当上海市长时批评的,上海人精明而不高明。比较起来,香港人就高明得多,该争的就争,该让的就让。
上海人也有秩序的时候,那是在有权力维持的时候。每当上下班的高峰时刻,在公共巴士的终点站,有关部门会出动一帮退休的老头老太,戴着袖章,挥着小旗,拉起绳索,制造一个人为的排队秩序。但这个秩序,不象香港那样是自发的、在日常生活中自然形成的。假如没有那些代表了权力的袖章和小旗,上海人仍然习惯于"一拥而上"。
一个都市的文明程度,只要看其是否有自发的社会秩序就行。香港人守秩序,讲礼貌,富于职业精神,只要稍具公正心,都会承认香港人比上海人要文明得多。香港人的文明从何而来?这大概要归功于这一百年的法治。法治之下,人们服从普遍而平等的规则,尊重了别人的权利,才能获得自家的权利。权利的相互尊重,就产生了现代文明的秩序。
自发秩序之建构,非几代人的潜移默化而莫成。但若要毁之,三年足矣。以我这些年几次到香港的观察,香港的自发秩序非但没有长进,倒是有明显的退步。在地铁和火车站,如今好象也时兴大陆流行的"一拥而上",全然无视"先下后上"的传统规则,更不要说排队了。站方煞费苦心在站台上划的上下客黄线形同虚设。至于行人乱穿红灯,也已经让人见怪了。
在自发秩序方面,上海虽然不及香港,但它正努力地与国际"接轨",大有改进。然而,本来文明得多的香港,如今却不自不觉地与大陆"接轨"。在不远的将来,难道上海与香港真的在这方面会完全"接轨"?届时,是以上海的进步为标志,还是以香港的倒退为代价,抑或二者兼有?
二、 在香港找文化
我本来以为,文明与文化是一对兄弟,文化人必定文明,文明人也必定文化。来到香港以后,这常识竟然发生了问题。
香港人比上海人文明,此乃不争之事实。但香港人未必比上海人文化,这一点不服也不行。一般上海人,即使是一个开车床、纺细纱的蓝领,他的文化趣味与名牌大学毕业的、在高级写字楼里西装革履的白领也相差无几。走进上海人的家庭,仅仅从房间摆设上,你很难辨别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居室呢,还是普通工人的住屋?因为一般上海人有"媚雅"的癖好,即使看不懂,也会买一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放在床头,也许它要花掉一个月的工资,但饭可以少吃,百科全书没有万万不行,否则会被人讥笑"没文化"。"没文化",在上海人听来,简直比被人骂"阳痿"还要刺耳。上海人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像国人那样随地吐痰、乱抛纸屑、一拥而上,但就是比较有文化。
我不幸染上了上海人的顽癖,一来到香港就找文化。兰桂坊是大名鼎鼎的了,第一个周末就约朋友直奔中环。在我的想象中,兰桂坊应该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子,沿着碎石铺的小径,缓缓上行,异国情调的酒吧、咖啡馆,一个比一个文化。到了兰桂坊,却让我大失所望:酒吧是正宗的,咖啡馆也属一流,但好象总是缺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我回到家里,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兰桂坊所缺的,正是上海咖啡馆里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文化情调。李欧梵教授那年来上海,晚宴散去,一帮朋友带他去淮海路附近的两家咖啡馆小坐,一家叫"汉源书屋",另一家名"上海,1931"。李教授一进门,就惊叹不已:"为什么香港和台北就没有这样文化的咖啡馆?"可惜李教授上海去得早了一些,还未及领略新近开发的衡山路酒吧一条街,其号称上海的香榭丽舍大街----否则他的"双城记"故事又要重写了。
回过头再说香港。我又到报纸上去找文化。我在上海最喜欢看的,是文化新闻或评论。但翻遍香港的大报小报,却是只见"娱乐"不见"文化":从子虚乌有的黎明为舒祺殉情,到紧追不舍的窦唯与王菲之婚变。好象艺人的新闻价值不再是艺术,而是隐私。我为明星的私生活成为公众消费的大餐感到悲哀,但更悲哀的是为香港:在报纸上再也找不到对艺术本身的重视。。有什么样的传媒,就有什么样的市民。小报也就罢了,难道大报也非得如此,难道在香港真的不再有一个真正有文化品味的社群? 对香港已经有一番心得的上海朋友魏君告诉我,如今的香港,有上流的英语文化,也有底层的岭南文化。前者只认洋文,拒绝中文;后者认的是大陆同胞也看不懂的粤语中文。在香港,独缺的是精英的中文文化,而且越来越缺。过去还有五十年代从大陆流亡过来的文化人撑着,而今,这批文化人老了,后继无人了,香港也就不文化了。
文化不文化,外人很难置啄,但毕竟用的是同一种文字,文字是文化的标尺。我不敢说香港没有文化,毕竟还有那么多的作家,毕竟还有大张旗鼓的"香港文化"。但作为大众文化的标尺,媒体的文字最能说明一切。我经常在报纸上读到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文字。记得有一张还算有名的大报,在报道朱总理人大记者招待会时这样写道:朱熔基透露,他在俄国与叶利钦总统会见时,两人摸胸、熊抱、贴脸。我的老天,这样的"咸湿"文字怎么会出现在一本正经的新闻报道体中,而且无人见怪?难道香港的中文已经真的"咸湿化"了?
文化与文明是那样地阴差阳错,于是我自说自话地得出了一个结论:上海人文化而不文明,香港人文明而不文化。但我知道,这话说出来,大概两边都要挨批评。看来我香港呆不了,上海也回不去了。
三、开放而封闭的国际都会
作为一个国际大都会,香港是开放的、还是封闭的?在香港呆的日子越长,我越来越发现,很难用YESH或NO来回答。
到中环、铜罗湾走一走,香港真是一个万国商品博览会,我本来以为这几年上海的商场大发展,与香港的距离应该所差无几。但休假回上海,重返淮海路逛一圈,用香港的眼光打量,即使是数一数二的"巴黎春天"时装百货,论款式,论品种,皆差之远矣!在购物上想赶上香港,恐怕上海还有一代人的路要走。
香港人不仅在物质上消费全世界,而且在娱乐上也是世界公民。我是一个电影迷,以前在上海靠每年进口的十部好莱坞大片解馋,几乎饿死;只能靠质次价廉的盗版光牒充饥。如今在香港,全世界的影片如八面来风,令人目不暇接,只恨春夜苦短,阮囊羞涩,不能一一大快朵颐。幸而我还不是音乐迷,否则要侍候接踵而至的各国顶尖乐团,肯定又是一项额外的苦恼。
香港寸土如金,但香港人舍得在公共建筑上拿大手笔。尖沙咀的香港文化中心,论剧场、音乐厅,似乎都不及上海新盖的大剧院和兴建中的东方音乐厅那样美仑美奂,但其空间宽敞的演艺大厅,气势是那样的轩昂高贵,又岂是小家璧玉式的上海大剧院可以比肩的?尽管后者出自法国名设计师之手,但上海人只肯拿出市中心人民广场一小块地,让其勉为其难,螺蛳壳里做道场。香港毕竟被大英帝国的贵族传统浸淫多年,最讲究空间气势。气势上压倒了来客,尊贵就自在其中了。
香港人在消费上是国际的、全方位开放的,他们的精神是否也如此呢?说到这里,我就不敢有太多的恭维。香港人很香港,只看到眼皮底下的那一寸土,少了一点国际大都市本该具有的全球意识。虽然香港的命脉与世界的联系丝丝相扣,但香港人好象是偏僻山庄里的一群村民,更关心的还是村庄里发生的琐琐碎碎,哪里出现了"校服色魔"啦,哪里巴士又压死了三个路人啦。有一天国内发生了一件很有新闻价值的大事,竟然也上不了电视新闻的要目,头条照例是邻村(澳门)发生的一起枪击案。
也怪不得电视台的编辑没眼光,他们其实很掌握一般香港人的口味:山外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村里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中国大使馆被炸,总算激起了香港媒体的热情,大小媒体轮番轰炸。即便如此,香港市民的反映似乎也是平平。且不说一般平头百姓了,以我所在的大学为例,教授们反应之冷漠,令我实在吃惊。这点新闻,甚至连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没有资格,主题照例是买楼、马经或校园政治。都说大学是现代社会的公共领域,知识分子是人类良知的代言人。在香港,连大学的教授都如此本份、职业化,那么,又有谁肯出来管管山外的闲事呢?
一个香港的朋友感慨地对我说,香港好歹也算"国际"特区了,却没有多少人会真正关心国际问题,尤其在多半留过洋的知识圈。为什么呢?她分析说,是因为香港人向来没有能力在国际事务中置喙。在无力感的训练下,只能培养一群只看到自己脚底下的经济动物--唯有自己的房子,才是最实在的。这位朋友很为这样的特区而羞耻。不知道她的说法对不对,我只能证实一点:我的家乡上海也有这样的功利主义毛病,但恕我直言,等我看到了香港,才发现上海的毛病还不算最重。
香港和上海真是一根藤上结的瓜,一对有过殖民地经验的难兄难弟。在如今的世界上,它们都算得上国际大都市了,又在暗暗较劲,看谁更"国际"。但香港人和上海人的精神骨髓里都有着一股与"国际"格格不入的小家子气、封闭的山民心理。两个都市在其他方面可以比试比试,上帝保佑,可千万不要在比俗上一争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