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苏轼《僧圆泽传》
金陵城青争巷。浸玉阁
引子
幽大小姐从大柜子里拿出一块玉石,但见它通身的红色如幽大小姐额上那枚水状红痕,只是这玉石的正中心却有一如心形般的黑色挂痕,“大小姐,今日拿这三生石出来做什么?”露儿不解的问道。幽大小姐诡异的笑了笑,“自然是有人要来拿”。
一前生
听乳娘说,她出生的时候嘴里就衔着这块杨梅般大小,通体鲜红的石头。家里人议论纷纷,不知是吉是凶。母亲就到山上的女娲庙求签。
母亲回来后一句话也不说,和父亲关在房里商量了半天。一个月后,家中的后山建了一座佛堂。那天,母亲亲自下厨烧饭。吃饭时父亲和母亲都一言不发,只一个劲往她碗里添菜。深夜,她睡得正熟,朦胧中连人带被被卷了起来。年幼的她吓得大哭大叫,母亲,母亲,父亲,父亲……等她终于从棉被中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阴暗幽凉的殿堂里面,风无声的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几缕烟气充斥在空气中,迎面青灯下,一尊神像露出笑脸瞪视着她,狰狞的样子。她“啊”的大叫一声,转身向外跑去。门口竖着很大一块石碑挡住了去路,上面写着“早登彼岸”。母亲的声音幽幽的从身后传来,瞳儿,以后母亲会陪你住在这里,潜心向佛,以求早日赎脱你的罪孽。
母亲说这句话时神情很奇怪。她一直记得她的眼神,黯淡而无奈的。此后再也没有提起把她带到后山上来的原因。只是将那块她下生时衔在嘴里的石头用青色的丝线络好,佩在她的胸前。
于是从她懂事开始,就生活在这座佛堂中,再也没见过父亲,再也没离开过这座后山。唯一陪伴她的就是凛冽的山风和青灯古佛。很多时候她坐在佛堂后的山崖边向下张望。大片的流云从头顶划过,峭壁下是一片森林,偶尔在深夜会听到野兽的嚎叫,凄厉的声音像在呼唤什么。
她不清楚自己要在这座佛堂里住多久,母亲说是一直。她不清楚一直是多久。后山的桃花开了又败,直到十八岁那年,她想,一直或许就是一辈子。
那天,她又坐在后山的崖边发呆。突然一阵似紧似慢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崖下出现了一个骑枣红马,穿雪白长衫,腰间别萧的男子。这是她除了父亲之外一生中见过的唯一一个男人。他向上张望着,披散的长发被风吹起,面如刀削,眼似电光。她就这样呆呆的震慑在他的威严下,贪婪的留恋着他的面孔……那夜,他的脸再次出现。在梦里他带她骑着马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上。她的脸醺然的仿佛那年的桃花。突然漫天乌云翻滚,一声霹雳,从天而降一块鲜红大石把马斩成两段。他们跌落下来。石碑立在他们的中间,上面刻着“早登彼岸”……
几天后,父亲把她和母亲接下了山。又过了几天,有人给父亲送来成箱的金箔玉器,牵来上百头牲口,还有一件通红的嫁衣。
临行前,母亲塞给她一把三寸长的金鞘匕首。她说,瞳儿,收好它,以后会有用的。记住母亲曾对你说过的话,早日赎脱你的罪孽。
门外的锣鼓声由远及近。她突然回转过头来,母亲,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说吧。孩子。
为什么你和父亲要把我留在后山上?
母亲沉默了一阵,轻叹一声,瞳儿,当年你出生时我曾去女娲庙帮你求签,长老说你命定是个祸国的不祥之人。一国将亡,必生妖孽。要想让你躲过这场大劫,除非终生不见外来之人。
母亲说到这里眼神黯淡了下来,你知道你父亲是个忠臣,他怎么会让妖孽祸乱天下呢?如果不是当年我百般哀求他把你关在后山,他早就结果了你的性命。可谁知到头来……唉,天意,天意啊。
迎亲的花轿以到了门口,金顶红边,盘着一条龙……
一路吹吹打打,轿子停下后,轿帘被掀开。她瞪大眼睛向外看去,对面竟是那个面如刀削,眼似电光的男子。以后你是我的王后,他们是你的臣民。他霸气的说。
她的面前是匍匐在地的子民,她的身后是华丽雄伟的寝宫。他说,这是天石宫。
她成了他最疼爱的女人,他是她生命中唯一一个男人。
他知道她从小在家中的后山长大,就在宫里用土石垒成了一座山。她告诉他她一直记得第一次在山上见到他的情景,像看着一个神,带着惊讶,欣喜,尊敬与崇拜迎接着生命中第一个真正属于她的男人。而关于那个来自她宿命的诅咒,连同伴随她生命一起降临的血石被她藏在了记忆的最底处。她开始期盼自己能够拥有一个平常身,厮守在心爱人的身边。其实,她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要锦衣玉食,不要三拜九叩,不要至上的权利与地位,仅仅需要一份完完全全属于她的爱,和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宫中的流言开始四起,接着,那些蜚语从城池的各个角落钻了出来。沸沸扬扬的怒斥和讨骂声紧紧包围了“天石宫”。因为她下生时嘴里衔了一块鲜红的血石;因为她的容貌让他们至高无上的君主留恋;因为她的存在天下已经大乱;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会祸乱天下的女人,一个会带来灾难的女人,一个不祥的女人……而她,只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不自由的男人……
古佛青灯前,她诚心的祷告:神明在上,请宽恕我的罪过,不要因为我的爱而把灾难降临在他身上吧……
佛说:你要忏悔。
她说:我忏悔。
佛说:你要遗忘。
她说:我遗忘。
佛说:孽缘。
她说:我只是爱他,难道爱也有罪么?
佛说:你们注定不会有善果。这辈子只是为了了结前世他苦苦爱你,眼泪滴血成石的恩怨。
她说:求您放过我们,您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无所不能,请指引我们一条明路吧。
佛说:今生你们有缘无份。红颜祸水,祸国殃民。来世吧。
宫殿外的呐喊和讨伐声急如擂鼓,“烧死她”,“杀了她”,“烧死这个不祥的女人”,“让她去死”……士兵和百姓们愤怒而狰狞的面孔化成一道道利韧,穿过厚厚的宫墙直刺她的心中。越来越清晰的嘶喊声以逼近于耳,到处是钝拙兵器穿透身体而发出的空洞沉闷的声音。
他紧紧的搂住她颤抖的身体,轻抚她高盘的发髻,修长的脖子,然后将手停留在她潮湿的面孔,摩挲着,瞳儿,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没有人,我会一直这样守着你的……
阴暗幽凉的殿堂里面,风无声的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
她抬起埋在他胸前的头,迎视他深遂的眸子,幽,放弃你的江山,远离那些争霸,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他捧起她的脸,细碎地吻上去,终于哭泣到断续的哽咽,瞳儿,如果没有权利,叫我如何保护你啊?但是现在我在这里,我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他们不敢冲进来,他们不敢……
她惨淡的笑望着眼前这个被她深爱的男人,这个她生命中唯一的主宰,这个除了权利而一无所有的懦弱男人,然后幽幽的说,我想给你跳支舞。
她在古佛青灯前静谧的舞着,一身青衣素衫。面前是这个给了她幸福又无法保护她幸福的男人。哀怨的脚步声在阴冷的殿堂里面游荡着。他的长发依然,他的面孔依然,仿佛初次相遇时的模样,只是眼中少了雷利的电光。
她豁地拔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匕首,把它按在喉管上,用力地切进去。肉体无法轻易地接受入侵,一些褐色的血液喷射了出来。顺着她的掌纹往下滴落,发出寂寞的声音。染红了衣衫。
他惊叫着拥住她瘫软的身体。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在胸前的血石上渗了进去。他惊叫着,血,血,血色的眼泪……
她渗着血的唇是微笑着的,平静的颤抖着,幽,这是我的命运,我是来偿还前世的恩怨的。希望来生能重新开始……
空旷的寺庙开始在她的眼前旋转起来。她看到了母亲黯淡的目光,母亲说“瞳儿,以后母亲会陪你住在这里,以求早日赎脱你的罪孽”……
幽说,瞳儿,别抛下我。
她说,来世吧……
身后的神像露出笑脸,狰狞的样子。
幽的面孔开始模糊起来,她的眼睛黯淡下去,停留在他脸上的手无力的垂落下来。如同一只起舞的蝴蝶轻轻收拢了它的翅膀。终于不必再分离了,掌于手上,藏于心中,之至白骨…
……
公元前771,西周亡,幽王当政11年…
二今世
他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做那个梦的。梦里,一个青衣素衫的女子在古佛青灯前静谧的舞着。阴暗幽凉的殿堂里面,风无声的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女孩回转过身来冲他幽幽的笑着。每次他都希望看清她的样子,醒来后,唯一只记得她胸前挂着一块通红通红的石头。
苍茫的雪原彤云低垂,万里朔风凛凛,猎猎旌旗遮天,刀戟映着盔甲寒光烁烁,战马长嘶鼓角声声。他被征兵上了战场,几日来的血腥撕杀,使他对战争充满了厌恶,他的眼前忽然一亮,她碧蓝的裙裾在风中飘舞,翩飞如蝶。蓦然间,恍如隔世,他看见她修长的脖子上用青色的线络着一块石头,通红通红的颜色中间有一块心形的黑色的烙印,他看到了深深凝视着他的她,我叫瞳儿,她对他说。经过千年的梦牵魂系,终于见到了你,可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相遇在血腥的战场?为什么我们竟是对峙决战的双方?
她再次苦苦恳求,“皇兄,罢兵吧,我们掠夺的已经够多了!”“不!我要杀掉所有不臣服我的人!”
皇兄搭弓向他,一支金黄的羽箭倏然而出,她飞身急挡,以飞蛾扑火的姿态,扑向死亡,扑向他的怀里,在他温暖的臂弯里死去,“今生我已无憾”她努力拔去他胸前的箭,轻轻微笑,留给他最后的璨然。
“等我!”他手中的青锋寒光如电,一闪而落,皑皑旷野琼花飞溅,他们成了一对并蒂雪莲。鲜血丝丝相溶,滴在那块三生石上,手紧紧相握……寂静,仿若远古的洪荒,一道彩虹悄然降落他们身旁,三生石的颜色如血,灿烂千年……
三守候
今日金陵城内的天气甚冷,路上走着行色匆匆的人们,连平时里生意甚好的浸玉阁门前也显得冷冷清清。“大小姐,今日我们还要开门么?”露儿往手里呵着暖气问道。“你这丫头,怎么的这般偷懒,今日有人要来娶东西,自然是要开门的。”幽大小姐对着露儿慎怪道。“知道啦,大小姐!”露儿吐了吐舌头,对着幽大小姐做了个鬼脸,便跑到后堂忙去了。幽大小姐紧盯着青争巷,仿佛在等一个约了很久的人儿。
此时,一个着蓝衣的女子慢慢的走来,她眉间透着忧伤的气郁,幽大小姐见此,眉间水状的红痕便鲜亮起来“瞳姑娘,你是来选玉石的吧?”那个被称作瞳姑娘的女子慢慢抬起头来,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幽老板怎么知道……”“本店的东西是专门因人而配制的,我想瞳姑娘肯定适合三生石。”说罢,只顾自己拿了三生石来,让瞳儿看,只见一块杨梅般大小通体鲜红石头用一青丝线穿着,石头上还有如心形般黑色的痕迹。“恩,幽老板,我甚是喜欢,多少钱?”“不用要钱的,我说过,本店的配件是用来配人的,你拿走罢!记着,它的名字是三生石。”“三生石?”瞳儿默默的念着,三生石,人却如中了定术般,呆呆的站在那儿了,她想起了他。幽大小姐望着发呆中的瞳儿,眼中溢满了笑意。他是这座山上的猎户,他早出晚归的靠打猎为生。每天傍晚回家时都会路过一座庙宇。因为常年失修,殿堂已经破烂不堪,四周的墙壁和地面上长满了杂草。他只记得小的时候进到里面玩过,被爹娘知道后是拎着耳朵把他带回家的。爹娘说那是个受诅咒的地方。所以以后再没进去过。现在每次打猎回来走到这,他会放下猎物坐在台阶上歇一会。庙门口有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的字已模糊不清了。这让他不由的想起他经常做的那个梦和那个刻着“早登彼岸”的石碑。
那年冬天的雪很大。他早早就在林子里挖好了陷阱。那天早上他起的很早,天没亮就出门了。他有预感今天会有好的收获。路过那座残破的庙宇时,他看见门口有一行脚印。脚印是直通大殿的。
是什么人进去了呢?他疑惑着向里面走。
脚印很浅,像风吹沙砾,只轻轻划过雪面。
也许这个人已经进去很久了,脚印被大雪覆盖住,所以才不会这么清楚吧。他安慰自己。
残墙断壁安静的横桓在那里。殿堂里阴森森的,透着逼人的寒气。高高在上的神像残破了面孔向下张望着。悬挂在梁柱上长明灯被风吹地左右摇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杂草丛生的地面已经斑驳不堪。
他四处张望,并没有人,正要转身离开时,供桌下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疾步走过去一把掀翻了供桌。脚下是一个白衣盛雪的女子,如瀑的长发散乱在肩后,赤着一双脚蜷缩着身体。他顾不得多想,拦腰抱起她转身向外奔去。身后发出“喀嚓”的断裂声音。回头看时,殿堂中的佛像已经坍塌成一捧黄砂。我叫瞳儿,这是她醒来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叫幽,于是幽屋里开始有了炊烟,幽的床开始暖和起来,幽的衣服开始干净起来,幽开始笑起来,他打到的猎物开始多起来……从此之后,瞳儿便做一个同样的梦,她梦到一个女人对他说,她和他本是三生化来的缘,你们注定要生生世世的相爱,只是不能长久,若想长久,必须找到三生石。她醒来,发现自己紧紧的抱着幽,生怕他消失般……她发誓,一定要找到那颗三生石,今生今世和他永不分离。
可是,一日大雪封山,几日都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了,“瞳儿,我要到山上去看看,打些野兔给你吃,打些狐狸给你做衣服,看看你冻的”他疼爱的摸了摸她的脸,“不,我不要你走……”“乖,等我打到那些东西就回来。”说罢,走出了他和瞳儿的小屋……可是从那天后,瞳儿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她日日夜夜的想念他,可是始终没有把他盼回来。等雪等的时候,她依然没有等到他,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做的梦,难道……她不敢往下想了,于是便下了山,一路打听来到金陵城中,却听说一家浸玉阁店开在比较冷清的青争巷中,于是她便寻来……“姑娘还要些什么么?”幽大小姐的一句问话使瞳儿从想像中醒来,“不要了,谢谢幽老板”“快去找那个等你了三生的人罢”幽大小姐似是知道了什么般笑着走向了后堂,她额上的水状红痕,此时煞是好看……
“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古垒鸣笳声断。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乱。楼上黄昏,片帆千里归程,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佳人何住?梦魂俱远。
忆旧游,邃馆朱扉,小园香径,尚想桃花人面。书盈锦轴,恨满金徽,难写寸心幽怨。两地离愁,一尊芳酒,凄凉危栏倚遍。尽迟留,屏仗西风,吹干泪眼。“远处飘来的是隐隐约约渺茫的洞箫声,是平沙落雁,还是忆故人?是汉宫秋月,还是胡笳十八拍?瞳儿寻声走去,却见一熟悉的背影,瞳儿心中突突的跳了起来,颈上三生石俞发红了,是幽,是幽啊……河边,一对玉人儿抱在一起……
何处有三生?只在今时今刻现于你的眼中。瞬息之间,便隔千年,前年倏而,仍是一刻。你我的心,不会再去找回,就让它们变成三生石上的一道痕,求得永恒……随着风传来的,却是这一对玉人的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