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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衣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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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3-07-20
12、 旧时烟花
12、 旧时烟花
  
  从前的从前,是一个凄美而残忍的故事。
  仿佛一朵美不胜收的灿烂烟花,经过粉身碎骨后的腾空,终于义无反顾地开在无人的夜里,一生只绽放一次,华丽,然而短暂。
  绚烂后的夜幕,更加漆黑如墨,无边无涯……
  
  若梅英,一个真正的美女,一个梨园的名伶,三岁被卖进戏班,八岁登台,十三岁即红遍京沪。戏台上饰尽前朝美女娇娥,自己的身世,却一片凄凉,姓名父母皆不可考。
  纸醉金迷与灯红酒绿都只是镜花水月,洗去铅华后,留下的是啼痕无数。
  因而眼底永远写着一种渴。
  是那种极度希乞某种事物而不曾得到的渴。
  那件事,叫爱情。
  爱上的人,叫张朝天。
  张朝天来了,张朝天去了,张朝天在看着她,张朝天没有到后台献花,张朝天写了赞美她的文章,张朝天拒绝了与她共进晚餐的要求……
  张朝天的行动主宰了她全部的心思,喜怒哀乐都只为他,可是他却依然活得那样潇洒,若无其事,置她所有的柔情注视于不顾。
  但是那样的深情哦,那样的深情而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铁石也会动心的。
  他终于还是答应与她相见。
  小师妹林菊英学红娘代为投笺相约。洒金笺,有淡淡脂粉香。如女子幽怨情怀。
  他们约在湖边相见。
  她告诉他,司令的大红喜帖已经送达,她即将告别梨园生涯。说时节,眼角眉梢,俱是情意。
  他应承她,我们结婚,我带你走,我们私奔,永不分离。
  相拥,天地浓缩为旷世一吻。
  他终于还是为她溶化。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拥吻。
  然而最终还是一场镜花缘。
  那夜,若梅英抱着自己悄悄备下的香枕绣褥来到酒店,在自己亲手布置的洞房里,等了他一夜一天。
  怎样的一夜一天哦,春蚕已死,蜡炬成灰,而他竟辜负。
  梅英在一夜间红颜惨淡,剪水双瞳干涸得甚至流不出一滴泪。
  第二天是七月十四,鬼节,何司令抢亲的日子。
  是夜,她最后一次登台,喊哑了嗓子。
  下戏后,就被司令抬走了。
  在一生中最风光最美丽的时刻,因为一场错爱,而过早地红颜心死,烟花谢幕。
  张朝天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梅英嫁了何司令,披上盖头被一乘小轿抬进何府,走的是侧门,进的是后园——她成了何五姨太。
  一面是红绡帐底卧鸳鸯,一面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枕边客与心上人,并不是同一个。
  但是吃过了烟,真的假的也就迷糊,不必追问。
  从此醉生梦死,不大有喜怒哀乐,顺从慵懒得像具活尸。
  司令很快厌倦了她,又惦念着去逗引新的猎物去了。
  可惜的是他没有来得及赶下一场。
  十分可惜。
  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众太太们对梅英的仇恨就不会那样强,不会把嫉恨的目标锁定在她身上,不会在军阀死后誓不罢休地全力对付她报复她。
  司令是在一次醉酒后心脏病突发暴毙身亡的。
  距离搬出医院刚刚三天,所以还没有人知道他已对她兴趣索然。
  她在别人的眼中成了司令的最爱,而在大太太眼中则成为一生的最恨。
  她百口莫辩,死不足惜。
  但是也无所谓了。本来她也没有在乎过司令的死,自然亦不必在太太们的仇。
  她们把她扫地出门,连同她初生的婴儿。
  是个女婴。
  扔在观音堂的门前。
  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养不起她,更因为她根本不爱她,不想有她。
  那婴儿,不是她的选择。就像军阀丈夫不是她的选择一样。
  司令死了。司令的孩子,当然也不该再缠着她。
  她把她扔在了观音堂门口。
  那个长大的婴儿,被自梳女收养,取名叫作赵自和。
  
  随着故事的真相如一卷轴画徐徐展开,小宛和张之也越来越感慨惊讶,他们和若梅英之间,竟然如此呼吸相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怪她会找上了她。
  世间万事万物,在冥冥中,到底演出着怎样的渊源?
  林菊英长叹:“若师姐这辈子,真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哦,她整个的后半生,都在寻找那个张朝天,却直到大烧衣的时候才再见到他。当时若师姐和张朝天两个,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都反反复复地往对方那边冲着,中间隔着好多人,身后又跟着好多人,会场乱成一团,有人在喊口号,有人在拉开两人,也有人在帮着若师姐求情,若师姐又哭又喊,披头散发地,只是没命地往前冲,忽然有个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若师姐就倒下,被抬走了……”
  “被抬去了哪里?”
  “当时我也不知道,还是后来传出来的,是被抬进了一个什么革命委员会的驻地,一个小楼里,一连审了几天,后来就跳了楼……人家说,跳楼的时候,那个张朝天就在楼下,眼看着她一摔八瓣,她死的时候那个样子,那个样子,那已经不成样子了呀!可怜若师姐花容月貌,一代佳人,就那么惨死街头,连个整尸都没留下呀,临死嘴里还喊着:不要走,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老人说着痛哭起来,小宛的泪也随之流下来。
  三十多年前的惨事,在老人的叙述中历历重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提起,还是这般地刺人心腑!
  历史,对无关的人只是故事,对于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却是累累伤痕,不能治愈。
  回到宾馆,小宛想着林菊英的话,只觉衷心哀恸。梅英死得这样惨烈是她所没有想到的,然而预感告诉她,完整的真相必然比现在所知道的还要恐怖凄惨。
  张朝天为什么会失约?若梅英在小楼里的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坠楼自尽?
  她隐隐地觉得,这个已经惨烈至极的故事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一个致命的秘密,那秘密,是整个故事的关键,也是梅英之死的最终答案。
  她有些害怕,有些迟疑,可是,又觉得身不由己。这件事,已经缠上身来,不弄个水落石出,她是怎么也不能安心的了。
  她一定要替梅英找到那个答案,问出那句话,打开那个结。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水小宛,立刻离开他!”
  又是那个神秘女人。她竟然阴魂不散地跟到上海来了。
  小宛惊悚起来:“你是谁?怎么会知道宾馆电话?”
  “不要和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小宛郁闷至极,正想去隔壁找张之也,忽然发现玻璃上隐隐地映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那男人脸色苍白,手中拎着件什么乐器,正忧伤而专注地打量着自己,形象略虚,可的确是有的,他在凝视自己。
  小宛浑身寒毛竖起,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他投在玻璃上的影像,是这样模糊而忧伤,仿佛鬼魂不甘心的留恋,却又无力的投射。
  她不敢回头,因为不知道如果回头会看到什么。也许,是一个只有上身没有下身的影子,也许什么也没有。她只是盯住镜子,死死地盯着。
  那影子仿佛禁不住这样的注视,慢慢地淡下去,淡下去,就好像电影中常有的淡出镜头,最终便消失在空气中。
  小宛长长叹出一口气,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缓缓回过头来。
  而身后,竟然真的有一个人。
  
  那是张之也,他看着小宛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小宛急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啊。你没听到开门声?”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
  “看到了。”
  “什么?”
  “你啊。”
  小宛白他一眼,知道再问也是多余,低下头不说话。
  张之也也似乎满腹心事,并未注意小宛有什么不妥,递给她一张纸条说:“我已经查到张朝天的下落了。”
  “真的?他在哪儿?”
  “在北京。”
  “北京?”小宛失笑,“我们大老远地跑到上海来,闹了半天,他却在北京?”
  “这是地址,你快回去找他吧。”
  “你呢?”小宛奇怪,“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行,我还要在上海多留几天,我有个采访要做。”
  “我等你。”
  “不,不好。”张之也的态度显得很焦燥,“这采访要很久的,你在这里,我也没时间陪你。不如还是你先回吧,早点找到张朝天,也早点了却你的心愿。”
  “那也是。”小宛笑,“最关键的,是我答应了梅英,一定要帮她找到那句话的答案。”
  “是呀是呀,那就快回去吧。”张之也强笑:“小宛,如果梅英不是鬼,我简直要怀疑你是爱上她了。”
  爱?小宛一惊,想她真是爱上她了,那荷塘月色般的静美,圣诞烟花般的妖艳,高缆电线上的蓝色电火一样的幽忽诡秘。
  当人们形容一个美女美到极致时,便喜欢说她“不食人间烟火”。梅若英,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林菊英在第二天被送进了急救室。是沉痛的回忆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吗?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激动。林菊英的家人看到小宛和张之也,都淡淡的,言语中颇有责怪的意思。
  小宛不想解释什么,只默默地把花束放在病房茶几上,便退了。
  走在林荫路上,她的心沉沉的,仿佛坠了一块铅。
  张之也劝慰:“她已经很老,不论我们有没有同她谈过这次话,她的身体都会常常发病。”
  “可是,梅英的线索,就又断了。”小宛叹息,“我没想到梅英经历过那么多的苦!”
  “也许再问问你奶奶,或者会了解多一些。”
  “我不敢,看到林菊英的例子,我怕……”小宛欲言又止。
  张之也已经明白了:“你怕奶奶会受刺激?也是,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他想了想,“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找到那个张朝天!”
  “没错儿,梅英是为他死的,他一定会清楚真相。”张之也握着小宛的手说,“所以,你最好是明天就回北京吧,不仅要快点找到张朝天,也要想法劝劝若梅英,让她知道,赵自和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告诉她,这世上还留有她的亲骨肉。这样,也许她的心里会有一点温情,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她死得这样惨,又冤魂不散,我担心,如果不能打消她的恨意,会有更多的惨剧接二连三地发生……”
  “那好,我明天就回去。”
  小宛点点头,忽然问:“之也,我想问你一句话。”
  张之也一惊,凝目细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这般郑重,转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附身?”
  张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气,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问你一句话。”
  “你问。”
  小宛犹豫半晌,终于说:“不想问了,改天,改天再说吧。”
  张之也其实也约略猜得出小宛想问什么,扪心自问,并不知该怎样回答,听她说不问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说:“对了,昨天下午你不是说在玻璃上看到一个男人影子吗?后来没有再出现吧?”
  “没有。你进来后他就消失了。”小宛一想到那个奇怪的影像,心中就有种莫名的痛,仿佛流星滑过天空。“之也,我有点害怕。”
  “怕那个影子?”
  “不是,怕那个女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
  “女人有什么好怕?”张之也颇不愿讨论这个问题,又转回去说,“那影子,会不会就是张朝天?”
  “不会吧,那影子很年轻的。”
  “若梅英还不是很年轻?鬼可以随便选择自己的形象的。”
  “可他打扮很现代,不像那个时代的人。”小宛看看张之也惶惶的脸色,体谅地说,“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忙?那我自己逛逛,明天要走了,得买点土特产带回去。快过仲秋了,我奶奶喜欢广式月饼。”
  张之也感激地吻了小宛一下:“谢谢你,小宛,你真好,好得我配不上。”
  “怎么忽然说这话?”小宛惊讶起来,“你今天和往常好像不大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之也苦笑,“好了,快去吧,明天就要回家了,上海你还没有逛过呢。”
  
  小宛回来的时候,天已黄昏。
  薄暮冥冥,行人匆匆,空气中流淌着惆怅的意味。
  上海的夜色有一种说不出的怀旧色彩,是褪色发黄的老照片里的情境。
  小宛心中莫名凄惶。
  黄昏时人们特有的好景不再的凄惶和无助。
  她忽然便想家了。
  只不过离开北京才几天,可是随着梅英故事的渐渐水落石出,心底里仿佛已经随着她走过一生。学戏、唱戏、恋爱、抢婚、弃婴、批斗、坠楼、游魂……
  梅英的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给小宛带来了太大的震撼。在这个异乡的傍晚,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家的渴望,渴望那温暖的灯光,渴望灯光下亲人的脸。
  电梯将她送到五楼,经过之也的房间时,看到房门半掩,里面有奇特声音传出。
  小宛不假思索,顺手推开:“之也,你在吗?”
  床上的男女回过头来——
  仿佛有一枚炸弹投下,天地间忽然变了颜色,面面相觑间,三个人同时成了泥塑木偶。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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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3-07-20
13、 被重复的命运
13、 被重复的命运
  
  在爱情里,比背叛更沉重的打击还有吗?
  有,就是欺骗。
  比欺骗更沉重的还有吗?
  有,是利用。
  比利用更沉重的呢?
  是轻视。
  
  小宛一尊神像一样站在屋子中央,万籁俱寂,耳膜却偏被一种听不见的声音撞击得疼痛欲裂。
  完全意想不到的画面把天地间所有的颜色与声响都混淆了,然而床上的两个人,却只是泰然。
  小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这不是真的……”
  那声音柔弱而缥缈,是个一出口就消失在空气中的童话。
  床上的女子坐起来,嫣然而笑,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裳,甚至还在镜子前照了一照,对着之也的颊边轻柔地一吻:“给你时间,跟小妹妹讲清楚吧。”
  那妖娆的女子,叫薇薇恩。
  她的故事,小宛是熟悉的——张之也说起过,薇薇恩,这个逼着人家喊她英文名字的中国女孩,一个标准小资,同之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拉着他泡遍三里屯南街酒吧。喜欢名牌。喜欢老外。喜欢钱。
  她的脸,小宛也是熟悉的——幽蓝的眼盖,暗红的唇膏,活色生香的一张脸。张之也带着家人来看戏,《贵妃醉酒》,有个女子紧挨着他坐,形迹亲昵,举止轻浮,就是她了。
  而她的声音,小宛更加熟悉——午夜的电话铃中,那个阴魂不散地从北京纠缠到上海的神秘女人,一再警告她:不要和他在一起。
  原来,“他”,就是张之也。
  小宛的泪落下来:“为什么?”
  “情不自禁。”张之也低下头,无可解释,却必须解释。“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早就有过肌肤之亲……”
  “可是你跟我说过同她分手了。”
  “上次她父母和我父母一起来了北京,两家老人见面,我们就又走在一起。我跟她说已经有女朋友了,她不相信,说要我回到她身边。我一直躲着她,到上海来,就是为了躲她。没想到她会追到上海……”
  张之也抬起头来,一脸的狼狈和惨痛令小宛心碎:“小宛,我只是个普通的经不起诱惑的男人,我配不上你,我们分手吧。”
  “分手?”
  小宛呆住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尖锐地叫:不!不要!
  这一刻,比任何时刻,都让她知道她是爱张之也的,爱到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她一向不是主动热情的女孩子,也不太会表白自己的感情,可她是爱他的,只为,他是她第一个男朋友,第一个吻她的人,第一个她认定的人,第一个走进她生命中的男人。她爱他,她要他,她不能没有他!
  “不,之也,我不要同你分手。你真的,爱她不爱我?”小宛哭了,在这一刻,不再顾及自尊与矜持,只想穷尽一切,留他在身边,留他在心中。
  “之了,告诉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如她,我改。”
  或者,是因她不解风情?或者,是她太过严肃?或者,她该有了经验再回来?
  泪水在脸上纵横,她解开衣服上的第一枚扣子,将层层衣服剥开,如果剥开一颗水仙的苞催她开放,又如同蚌在月光下缓缓吐珠。
  如果爱情一定要用彻底的奉献来坚定,她愿意。
  她爱他,如果他在乎一个女孩的身体胜过思想,如果她与他的缘份必须以肉体来维系,她愿意。
  他要她的感情,她给他;他要她的身体,她给他;他要她的生命,她给他;他要她的尊严,她给他!
  只要他要,她什么都愿意给,毫无保留!
  然而,就在她噙着泪做出彻底付出的决定,就在她忍着羞耻之心将自己脱得一干二净,像个新生婴儿一样站在他面前时,他却突然转过身去,冷冷地说:“穿上衣裳,别这样。”
  “之也……”小宛软软地叫,“如果你喜欢,我愿意……”
  “可是你觉得羞耻,对不对?”他打断她。
  小宛蓦地咽住,是的,她觉得羞耻,不仅羞耻,而且痛楚。她低下头,任泪水一滴滴落在瓷砖上,落在一地的衣裳间。
  “你哭了,你并不愿意。”张之也在这一刻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他冷冷地,一句话就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刺进小宛的心,“你哭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给我!你这样哭着脱衣裳,像个落难圣女。我还有什么情绪?你以为我很想要吗?只要我愿意,随时有十个八个女孩子扑上来献身。我才不相信你的技术比她们好!”
  小宛呆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不留情面的露骨的辱骂,这种羞辱和伤害已经不是十九岁的她可以承担忍受的。在她的爱情字典里,虽然有献身,却尚没有苟合,而之也的口吻,却把男女之事完全说成是一种动作,一场游戏,好像男女凑到一起就是为了干那种事儿,完全不需要感情似的。如此,她脱衣的举动就显得更加荒唐可笑而不值得。
  泪无穷无尽地流着,天下最恶毒的羞辱莫过于此了,被所爱的人这样轻贱,真是比死了还难受。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站在这里,这样被动无奈地听着他骂她辱她轻视她,在他的眼中,她真的是这样贱若微芥不值一提吗?
  “穿上衣裳,别感冒了。”他再说一遍,口吻里没有丝毫温情。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她站在当地,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尊严和羞耻都委地成尘,绽放的感情之花被人践踏如泥,半点爱与温暖也不曾留下。
  没有泪,没有伤心,她的心在那一刻尖叫着死去,烧成灰烬。
  从此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爱一个人是罪吗?为什么竟换回这样彻底的羞辱与践踏?为什么爱的回报竟是伤害?
  她的心彻底地碎了,坐在堆了一地的衣裙间,那么灿烂喧哗的色彩里,老了的十九岁的青春。
 没有开灯,月光温柔地流淌进来,流淌在彩衣上,柔软而凄凉。
  若梅英和水小宛的流泪的脸,忽然于走错了时间的月光中重叠了。
  六十年前。
  七月十三。
  同一间旅馆,同一个房间,同样的月色黄昏,同样的伤心少女——
  烛光摇映,锦被浓薰,若梅英亲手采来五色花瓣洒满床榻,展开了鸳鸯戏水的床单,拍平了蝴蝶穿花的绣枕,仔仔细细地描了眉,涂了唇,抿了又抿,看了又看,双手抱肩想象着那人的温存,眼风一扫向镜子抛个媚眼儿,已经被自己羞得烧透双颊。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做他的新娘了,她的美丽,她的青春,她的妩媚,她的风情,再也不会虚度年华,一一都落实在有情人的眼中心上,成为彼此最好的回忆。
  她抱着自己,怜惜着自己,轻轻唱:“可怜你如花美眷哦,似水流年……”
  只唱到这一句,忽地打住。不不不,自己和杜丽娘可不一样,她的如花美眷抛与了断井颓垣,自己可是要嫁与张郎的。
  风声过堂而去,门咔地一响,她已经蓦地转身,娇声问:“船上若有琴声,敢问来人可是张生?”
  不等回答,自己已经先笑了,自我欣赏着这一段俏皮。
  来人不是张生,只是过堂风而已。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拂着堂前柳敲在窗子上,宛如催促:梅英开门,梅英开门。
  可是门开了一次又一次,却只是落空。
  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张生没有来。
  而天已经一点点地亮了。
  蜡烛已经燃尽,在桌上留下一摊烛泪。床上的花瓣枯了,露出铁锈色,发出腐烂的味道。枕上的蝴蝶鲜花俱失色。
  偌大的花团锦簇的绣房里,满满地写着一个字:空。
  痴情成空,等待成空,相思成空,盟誓成空。
  他,竟然负了她!
  他负她,他负她,他负她。
  他负她……
 来时清风细细,燕子双飞,去时豪雨如注,断鸿零羽,火车的玻璃窗上全是流不尽的泪水,天地心在一起哭泣。
  上铺的人在打酣,对床小孩子哭起来了,有人在不满地抱怨,窗外飞掠而过的灯火似鬼火,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卡嗒卡嗒的声音,像生命钟摆一下下不耐地催促——人的一生,真是太长了。
  小宛闭着眼睛,倾听一站一站的报站声,并不清醒,却从未熟睡。
  朦胧中梅英在一遍遍倾诉:“我等过他的,等了一夜一天,我等他,可是他没有来,将我留给凄冷的世界和残暴的军阀,他负了我,负了我……”
  张君瑞负了崔莺莺,侯朝宗负了李香君,李甲负了杜十娘,张朝天负了若梅英,而张之也,负了她水小宛!
  为什么?!!!
  北京站到了。
  小宛没有回家,径自打车去了长城。
  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不想回家,没脸回家。
  天上下着雨。
  小宛走在雨里,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路也走到尽头,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纳自己伤痕累累并且已经不洁的心。
  她爱之也,爱到愿意不顾一切地俯就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献给他的程度,可是,他不在乎,于是,她的牺牲就显得如此可笑而可耻。他不要她的身体,就等于强剥了她的自尊,把她所有的骄傲清高以及对爱情的渴望都撕下来扔在地上踏个粉碎。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没有羞耻,没有自信,也没有了生存的目标。
  十九岁的女孩子哦,爱情就已是她的全部,而之也,在夺走了她的爱情的同时,还顺手摔碎了她的自尊,她对将来的期待。她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小宛爬上城墙,将这个不洁的身体浇注在大雨中。张开双臂,迎着风,死的念头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不要?要不要就这样纵身而下,死在孟姜女哭夫的地方?
  不知道孟姜女有没有同丈夫团聚?不知道她的丈夫隔了这么久有没有变心?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不知道天地间有谁会在意自己的泪?
  她沿着城头走着,纵声高歌:
  “则道你辜恩负德,你原来得官及第。你直叩丹墀,夺得朝章,换却白衣。觑面仪,比向日,相别之际,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气……”
  长歌当哭啊,电闪雷鸣都为她哭泣。高歌的人,是张倩女,是若梅英,还是水小宛?
  风里隐隐地有人在呼唤:“小宛!来呀,来呀!”
  是那个女鬼,是若梅英。她在寻找替身,让自己也同她一样,因为失爱而成为枉死城里的新鬼。
  若梅英与张朝天,水小宛同张之也,究竟是怎样的一笔帐、一场劫?
  小宛闭上眼睛,清楚地看见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在当年的兴隆旅馆,今天的蓝海酒店里的最残忍的一幕……
  
  七月十四。
  鬼戏散场了。
  夜晚一样地来临,月落星沉,花已经残了。
  若梅英领着司令来到酒店,自己预订的房间里,洒满花瓣的婚床在静静等待,一个女孩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从而变成女人。
  就像她本来期待的那样。
  可是,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等待的人。
  花瓣在身下呻吟碎裂,香销玉殒,少女初红同花瓣的汁液一起染红了床单,星星点点,触目惊心地写着羞耻和悲愤。
  她咬着自己的唇,忍受着那一次次冲击一刀刀凌迟,灵魂已经飞上九天,在高空冷冷俯视花床上的自己,在一点点一寸寸地被切割被污辱被占有被毁灭。
  唇角的血咽进嘴里。
  是腥的。腥而辣。
  她已经一无所有。
  一场失约之恋彻底地毁灭了她。
  ——那一刻,她已经决定,要报复。粉身碎骨,至死不移。
  如果将梅英比作一烛火苗,张朝天便是吹灭烛火的一阵风了。
  自他之后,她的日子再不叫活着,寻寻觅觅,半生都在醉梦不醒间。忽然那一日大烧衣重相见,她忽然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却是以死来完成:我要问他一句话。
  那时才发现,原来所以还活着,所以从广东到上海再到北京,所以苟且偷生,都只是为了他,为了问他一句话。
  话未出口,香已销残。
  当她从十三层楼上纵身跃下的时候,她究竟知不知道,这样是在寻死?
  是她一心要死在他面前,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他终身的记忆;还是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只想追上他的脚步,追上他的车尘,问他一句话?
  车子扬长而去,他没有为她停留。他怎么能够?
  于是,便到了阴间,她也不忘他,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过奈何桥,年复一年地,徘徊在阴阳两界,只等着一年一度的鬼节七天,好到阳间来找他,问他一句话。
  
  小宛仰起脸,任雨水和泪水在脸上流淌,电闪雷鸣间,犹自听到若梅英地凄厉的叫声:“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梅英站在十三层楼的窗口,小宛站在长城墙头。
  不同的时代,同样的风雨,情到深处,怎一个死字了得?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原来都需要那样大的毅力和恒心,甚至可以冲破生死界。
  而水小宛,却是没理由爱也没力气恨了,甚至,也不必再问什么。
  她连梅英的命运也不如。
  雨水如注,梅英还在哭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她未能帮她问到那句话,也罢,就拿自己的命陪她作伴去吧。
  小宛张开手臂,纵身一跃……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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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情敌
14、 情敌
  
  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呢?
  又怎样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或者最适合的是哪一个?
  有时候,当我们嘴里说着我爱你的时候,心底里藏着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那不是自欺欺人,而只是情窦未开。
  也许一生就这样错过了。
  但是只要有机会表白,有机会遇到,即使没有结局,一生中能够真正清醒地爱一次,无悔地爱过一个值得的人,就已经是幸运了。
  
  小宛苦苦一笑:“梅英,恕我不能再帮你找答案了,让我去地下陪你吧。”
  她张开手臂正欲纵身跳下,就此粉身碎骨,忽然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唤震醒了她。
  “小宛!”
  回头,看到城墙下站着一个人,清俊的脸,破旧的牛仔服,熟悉的老吉它,那是——阿陶!
  小宛呆住了:“阿陶?是你?怎么会是你?”
  “是我。”阿陶一跃而上,在她身旁同她并肩坐下来,吉它横在他们中间。
  “我刚回北京,想上长城走走,结果遇到你。真巧。”
  “真巧。”小宛痴痴地看着他,仍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这么巧的?”
  “有缘吧。”阿陶也望着她,半年不见,他更加英俊,也更加沧桑了,“小宛,许久不见,你好吗?”
  “我不好。”小宛的泪流下来,“阿陶,我很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阿陶低下头,有泪光在他眼中闪烁,“小宛,你好像很不开心。”
  “我……”小宛大哭起来,抽咽着,把心事一股脑儿全盘托出,那惨痛的,羞耻的心事,沉重得已经无法承受,痛楚比一切的尊严更强烈,让她顾不得为自己守秘。
  阿陶专注地倾听着,眼中充满同情和理解。
  许久,他说:“小宛,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有多么痛苦?”
  “你是说,之也他,也会痛苦?”
  “我相信他爱你,爱得很深,但是可能不够专一。他伤害你,比伤害他自己更难过。而且,这种伤害,也是他不得已。”
  “可是,他拒绝我……”小宛低下头,说不下去。张之也有一句话说对了,献身使她觉得羞耻。不仅当时,就是现在,重提斯时情境,也仍让她觉得羞耻。她再次流下泪来:“阿陶,我的心很痛,很痛,你知道吗?我不敢相信之也是这样的人,他可以拒绝我,不爱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我们曾经是相爱的,就在几天前,他还说过他爱我,可是一转身,他就这样毫不留情地伤害我。爱情,是这样脆弱的吗?他让我不再相信,这世界还有真的爱情,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
  “我明白的。”阿陶温和地说,“小宛,我不但明白你,也明白张之也,我也曾爱过,我也是男人,我想我能猜到他的想法。”
  小宛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阿陶。
  阿陶长叹,再次说:“小宛,相信我: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比你更痛苦。”
  “阿陶,当时你离开我,也会痛苦吗?”小宛终于问出那个在她心中横亘了半年之久,而半年前的她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我……”阿陶看着小宛,眼中的深情一览无余。
  小宛忽然觉得心静下来,不,不必再问了,这是一个深切地爱着自己的男人。世界并不绝望,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深深地爱着她,关心着她的。
  有时候,爱的来和去都是很奇特也很轻易的事情,有人一见钟情,也有人一刻终情。有人的感情需要天长地久来培养,也有人一梦醒来已经沧海桑田。有人在死后仍缠绵于前生事耿耿不忘,也有人转过身即可柳暗花明。
  爱有个极限,但对每个人的尺度都不同。小宛对张之也的爱,在她决意赴死的那一刻抵达了她感情的极限,一旦死的念头退却,爱也就忽然回首了。与生命相比,感情毕竟只是驿栈,不是归宿。
  水小宛不是若梅英,不想带着一段未了心愿上天入地,她还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等待雨过天晴。
  她看着阿陶,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再回到家时,小宛只是沉默。
  看到奶奶,她由衷抱歉,忘记把那盒特地从上海买的双黄月饼带回来。
  然而没有月饼,仲秋节也一样地过。
  水溶的兴致很好,提议小宛讲讲上海见闻。
  小宛兴趣索然:“上海有什么好讲的,跟北京还不是一样。”
  “那怎么一样?”妈妈就像一般城市妇女,提到上海就眉飞色舞:“我年轻的时候,正赶上看电视剧《上海滩》,那个迷呀,有段日子,电视上一看到许文强就打哆嗦,那时正同你爸谈对象呢,就因为看了《上海滩》,横看竖看觉得你爸不顺眼,怎么打扮也不像许文强,后来想来想去,决定给他买套西装,打条领带,好歹装扮上像了几分……”
  水溶大笑起来,问奶奶:“妈是在上海生活过的,您说说。”
  奶奶自从答了一次记者问,讲起旧事便仿佛在对公众发言,文诌诌地感慨:“上海,风花雪月的城市,金嗓子周璇和阮玲玉的城市……”
  小宛忽然有感而发,忍不住插嘴:“阮玲玉自杀,人们说是记者杀了她,也有骂张达民和唐季珊的,我却觉得,害她的人,是蔡楚生。”
  水溶研判地看着女儿,不说话。
  小宛看着月亮,继续说:“看电影《阮玲玉》,看到她被张达民出卖,又对唐季珊失望,去求蔡楚生带她走一段,我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是蔡楚生让她演《新女性》,让她被记者包围,陷在人言可畏里,看着她坠进深渊,却不肯救她。他杀了她两次,一次在影片里,一次在现实中…”
  眼泪流下来,她不是一个喜欢当众流眼泪的女孩,只有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时,才可以静静地流自己的泪。
  “他不该让她演《新女性》,人的命运,有时候会被重复的……”
  就像若梅英重复了张倩女,而她,重复了若梅英。
  母亲惊讶起来:“宛儿,怎么了?好端端哭什么?”
  水溶有所察觉,却怕伤了女儿面子,只是遮掩:“到底还是小丫头,多愁善感。这就叫‘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咱这宝贝女儿,又敏感又伤感,不该干服装,应该去当演员才对。”
  门铃响起,母亲去应门,扬声喊:“宛儿,你的朋友。”
  小宛走出来,小脸绷得冰冷:“这位是薇薇恩小姐,她不是我的朋友,是张之也的。”
  母亲狐疑地看看女儿又看看那艳裳靓妆的不速之客,问:“一起吃月饼吗?”
  薇薇恩却问小宛:“一起出去走走吗?”
  
  月华如水,静静地洒满街道,把北京城变成一道清光的河流。
  小宛和薇薇恩走在月光下,仿佛闺中密友喁喁谈心,可是身体的距离却明明是一种拒绝的姿势。
  薇薇恩轻笑:“你恨我?”
  “为什么?”小宛看着她,清澈的眼神没有一丝杂质:“你有对不起我吗?”
  “如果我把张之也还给你……”薇薇恩望着小宛,歪着嘴角邪邪地笑,“你会感谢我吗?”
  “张之也不是你的。”
  “可他现在是我的了,是我从你手中抢回来的。”
  “他也不是我的。”小宛抬头看月,“是我的,你不会抢走。”
  “要不要打个赌?”薇薇恩挑战,肆无忌惮,“我可以把他还给你,看你有没有本事留得住?信不信,只要我一招手,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
  小宛惊讶地看着薇薇恩,不明白这个化妆鲜明服饰艳丽的女子是不是脑筋有毛病。“这好玩吗?”她问,“你在做游戏?想证明什么?”
  薇薇恩扬起眉毛笑:“没错儿,我就是想证明我比你有魅力。你要不要赌?我一定赢。”
  “你不必对我使用激将法。你是比我有魅力。”小宛淡淡地笑,“你已经赢了。”
  “你认输?连赌都不敢赌?”
  “是,我没胆,不敢赌,我认输。”
  薇薇恩惊讶,美丽的涂着蓝色眼盖的眼睛越瞪越大,半晌,再问:“如果张之也自己要回到你身边呢?你要不要他?”
  “他已经不要我了,不是吗?”小宛坦然地看着她,“他选择了你。你赢了。还要怎样?”
  薇薇恩忽然有些趣味索然,她没有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的,她铆足了劲儿迎上门来探望自己的手下败将,想将这只猫口的鼠儿戏弄一番。她以为小宛会哭,或者会骂她,甚至大打出手。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战,一只猫对一只鼠的战争。可是这鼠儿毫不恋栈,反而令她无趣,觉得自己之前一番大费周章的表演未免小题大做了,仿佛一个演员卖力地唱足全场,却没有一个人鼓掌,而自己还在不住地对着空空的大厅谢幕。那感觉,比被观众抛臭鸡蛋哄下台还难受。
  她站住,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三里屯的酒吧要拆了。”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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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二宗谋杀
15、 第二宗谋杀
  
  是五月,花飞似雪,风一吹,就成了梦。
  她倚在树下,欲语还休,头低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终却还是猛抬头,勇敢地说出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短截果断的四个字,无啻晴天霹雳。
  她看着他,眼里渐渐有了泪。
  而他,早已一败涂地。
  
  张朝天长长叹息,抬起头说:“若梅英?不记得了。”
  “不记得?!”小宛大惊,带着一丝愤怒,“你竟不记得?!”
  张朝天别转头,不说话。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白得如雪,然而风度仍是好的,岁月沧桑掩不去他原有的俊逸,虽然不再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却仍有一种贵气,与人说话时,不经意中带着种降尊纡贵的意味,仿佛帝王落魄,三分无奈,七分不耐。
  女主人走出来敬果盘,她比张朝天要年轻至少二十岁,看来是续娶,满面春风,不语先笑:“张先生年龄大了,不能谈很久的,不周到的地方,水小姐要请你体谅哦。”
  她管丈夫叫“张先生”,满脸的鸡犬升天的得意。
  小宛抬头看着她,不明白这样浅薄庸俗的一个女人,凭什么可以代替若梅英成为他生命中的主角,而抹煞了梅英在他心中的记忆。她盯紧他,一字一句地再问:“你,真的,不记得,若梅英?”
  张朝天被迫抬起头来,看着这纯净如水的女孩子,猜测着她同梅英的关系。许久,仍然说:“不记得了,太远的事,有六七十年了吧,谁记得?”
  小宛呆立。他竟忘了她吗?当她为他的负约伤心,流泪,自我牺牲,直至坠楼惨死,游魂人间,他竟然、忘记她!
  世上没有一种背叛可以比忘记更残忍,更彻底,更不可恕!
  她仿佛在顷刻间沧桑了十年。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消磨一切的恩怨。原来,那样倾心刻骨的爱也可以被忘记。
  当恋人们说着山盟海誓的时候,总以为这誓言是会实现的,所有的灾难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可是,有一种最强大的势力是被痴情男女在热恋时常常会忽视掉的,然而它实际上却是最不容忽视,亦不可抗拒的,致命的阻碍——那就是时间。
  时间磨轮可以磨平所有的山盟海誓与深仇大恨,无论是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还是不共戴天的旷世情仇,都可以在时间的砂轮下打磨得面目模糊,麻木不仁。
  唯有若梅英,这个不愿还魂的痴心鬼,竟可以抵拒时间的砥磨,穷天极地地寻找前世情仇,牢记住一段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恩怨,誓不肯忘。
  我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一双眸子晶光闪亮,执著地,要替若梅英问个答案:“那年七月十四,鬼节,‘群英荟’全台鬼戏。可是,若梅英约了你在鬼节前夜私奔,在兴隆旅馆布置了新房等你,你却失约,为什么?”
  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主人早已不乐意了,出出进进地假装端茶递水,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小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双目炯炯地看着张朝天,不问出一个究竟来誓不罢休。
  他负了若梅英。
  正如张之也负了自己。
  这个答案,并不只为了若梅英而要,同时也是为自己,为天下所有痴心辜负的女子。
  “若梅英为了你,死不瞑目。生生死死,一直念着要问你一句话。你总得给她一个答案——为什么失约?”
  她坚持着,一反常态。上海之行改变了她,她不再是那个温婉羞涩的水小宛,而是代梅英追讨公道的复仇女神。
  “太庙大烧衣,是若梅英在解放后唯一一次见到你,我不信你会忘记那一幕,林菊英老奶奶,不相关的人,隔了四十年还记得,提起来就痛哭流泪,你怎么能不记得?”
  张朝天闭上眼睛,闭眼的瞬间,水小宛似乎看到有眼泪在闪。
  是泪么?
  “梅英就是在那次见面后跳的楼,他们说,梅英跳楼的时候,你也在场,你没有看到她,听到她吗?她喊着你的名字,要问你一句话,从十三楼上跳下来,就死在你的脚下,你会不记得?”
  她的泪先他而流下来,声音哽咽:“她为了你,从人到鬼,从生到死,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就因为她不想忘,不肯忘,她要问你一句话。而你,你怎么能忘?”
  他睁开眼,神情淡定,良久,说:“不,真的不记得了。”
  小宛的脸垮下去,心里忽然变得很灰很灰,眼睛在瞬间变得黯淡。
  她抬起头,无言地望向窗外阴沉的天,默默说:“梅英,你爱错人了。”
  
  下楼的时候,水小宛遇到张之也。
  他说:“好久不见。”
  她也说:“好久不见。”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他看着她,知道事情已无可逆转,过去是真的结束了。
  可是,他还是想替她做一件事,换句话说,是替若梅英做件事,找到那句话的答案——这同时也是水小宛一心要做到的。
  所以,他与她不约而同,先后来到知情人的门前。
  然而小宛说:“不必再问了,他说他不记得。”
  “不记得?”
  “恨比爱长久。胡瘸子对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张朝天深得多。”小宛唇边露出一个苦笑,“梅英如果嫁给了张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转世,也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记住,是因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个死亡的亡。
  因为恨,故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张之也有些唏嘘,张朝天辜负了若梅英,被她记了一辈子还不够,做鬼还要纠缠不休。而薇薇恩负了他,他又负了水小宛,却清楚地明白,将来他们谁也不会记得谁。一旦分开,记忆立刻被删除清空,根本无需心死,因为压根儿无心。即使要记,也只记得自己的话。
  他叹息,低低地说:“我刚去了广东。”
  “采访?”她同他一前一后走下楼去,对他的行踪已经并不关心,只是出于礼貌才会回应。
  这么快,这么快就已成路人。她的心里未必不感慨。曾几何时,还为了他寻死觅活呢,而今再见,却只觉陌生。
  “是,采访,去了观音堂,见到了那些硕果仅存的自梳女。”
  她在楼门洞口停下来,抬起头,看到几只灰背鸽子从天空中掠过。
  是的,他不久前曾说过,要去广东好好做一则有关自梳女的纪实采访的,原来,中间只隔了这么短的时间吗?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
  “我还去了赵自和下乡的村子……”
  “会计嬷嬷?”她打起精神来,“你听到些什么?”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愿意知道。”张之也支吾,“小宛,我们………”
  “我们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小宛打断他。
  张之也的脸忽然僵住,虽然这个答案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可是真正面临的时候,还是令他有种彻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后仍然记着张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经决定在昨天就把他忘记。他觉得身体里有样什么东西,忽然地折裂了。
  
  张朝天在窗户里看着水小宛和张之也并肩走远。
  一对璧人。他想,和当年的自己与梅英一样。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爱情会不会比自己幸运。
  水小宛的到访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个小宛,眉目神情像极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讨答案来的。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她让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确忘记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爱情的,不是贫穷,是拮据。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总是些不尴不尬的际遇,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不知道怎么就做了人家父亲,从没有给过妻儿足够的幸福与快乐,可是因为失望太多,也就渐渐不懂得抱怨。过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邻居有人升迁有人撞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柴米油盐,为一点点小事吵架,可是大祸来临时反而坦然。动不动就喊离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马上热心解劝,并且现身说法俨然恩爱夫妻……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从来都不是个幸福的人,只是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幸。
  临了儿,却忽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曾经年轻过,快乐过,真情过……
  不如不想起。
  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重温这一切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了。
  张朝天死得很平静,死在满足和回忆里,死在新一轮的等待中。他在死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高潮。
  他又见到她了,那绝色的女子。
  她没有着戏装,不施粉黛,穿着珠灰色的缎质旗袍,站在深黑走廊的那端,幽幽地说:“我等过你,等了你整整一夜一天,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戏……”
  她说她等他,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上戏。
  但是他却知道,远远不止,不止那么短时间,即使嫁了,死了,她也仍在等他。等足六十年。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她的时间到了。可是仍然不肯走,仍然要等,等到魂飞魄散。
  她的身影在灯影里明灭,脸上的表情看不见,可是那闪烁的,是泪。
  他看着她的泪,忽然笑了。
  我要问你一句话。
  那是一句怎样的问话,那是一段怎样的痴情。能被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地耿耿于怀,不论是爱还是恨,这人的一生也都是值得的了。
  张朝天死得无怨无悔。
  至死没有回答若梅英。
  他不愿意回答她。不,不是不愿,是不忍。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答了她,她就会消失,而他不肯。
  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将死的老人已经是半个神,看破生死,看淡恩仇。
  如今,他只想死在她的手中,以自己的死,平她心中怨气,伴她同游九泉。
  死的时候,他已经决心,和她一样,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忘情,不投胎,宁可世世代代做一对永不超生的鬼。
  他只是不知道,梅英的魂,为了他,连九泉也不肯收留,他们无论生死,已经永不可相伴了……
 “张朝天死了。”
  服装间,满室彩衣静默,一人一鬼相对而立。
  小宛望着若梅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经历了上海的情变,她所有的感情都平淡,淡淡的愤怒,淡淡的悲哀。
  “是你杀了他?”
  “是我。他竟然忘记我,至死不告诉我答案,他必须死。”
  “他死了,你们是否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不能。”梅英怅怅,“我已经不能再回阴曹地府,不能享受人间祭祀,也不能转世股胎,永远都只是一缕孤魂,直到时间尽头。”
  “时间的尽头,那是什么意思呢?”小宛忽然有所察觉,急急地问,“梅英,可不可以忘记仇恨,重新来过?不要再杀人了,停止所有的报复,学会让自己忘记好不好?”
  “来不及了。”梅英缓缓摇头,面容哀凄如水,“在这个世界上,我早已一无所有,甚至连身体也是虚无。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束感情,一缕仇恨,我因为感情和仇恨而存在。你让我放弃报复,忘掉过去,就等于是要求我从世间消失,魂飞魄散。”
  “什么?”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我都早已经错过,不能再投胎,但是还可以在九泉下游荡。只在每年七月十四上来几天,本来过完鬼节就要回去的。可是这一次,你让我看到了旧时的戏衣,看到了寻找张朝天的可能性,我已经找寻了三十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是怎么也不肯就此放手的。所以,到了该回阴间的日子,我没有回去,躲在衣裳里错过了回去的时机,那么以后,也就再不能回去了。我已经被阴司除名,从此只是一个孤魂野鬼。”
  “做了孤魂野鬼会怎么样?”
  “孤魂野鬼,在天地间不受任何机构掌管收留,除了自己之外一无所有。我说过,我们鬼在世上是没有形体的,只是一束感情一段仇恨,只要仇恨在一天,我们也就跟着存在一天,一旦仇恨消了,感情尽了,我们也就随之消失,连魂魄也不留下,从此,成为真真正正的不存在。”
  “不存在?”小宛悚然而惊,只觉一股凉气自踵至顶,盘旋而上,整个人如被冰雪。虽然她早就知道梅英是一只鬼,可是,她也一样有感情有形象,除幽明异路外同自己也没什么不同,可是现在,她说她将要从此不存在,却让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送一只鬼消失,和送一个人死去,究竟有多大的不同?这段日子,她早已将梅英视为知己好友,甚至自己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怎么能忍心看着她从此消失?
  可是不让她消失又如何?让她继续她的感情与仇恨,继续报复下去,杀死更多的人以聚集戾气吗?那样,自己不成了同流合污的凶手共犯?
  然而逼梅英放下屠刀,就等于让她结束情怨,从此销魂,如何忍心?
  人的命,和鬼的魂,到底孰重孰轻呢?
  “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杀人吗?”小宛柔肠百转,进退两难,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你说你是因为一段感情才迁延不肯投胎的,可是现在,你留在这世上,却只为了报仇,这不是背离初衷吗?”
  梅英叹息,头上的钗环叮咚。
  “忘”,是一个“亡”字加一个“心”字。心死了,才可以忘。
  然而若梅英,身体死了,心却不肯死,于是不忘,于是魂聚不散,于是寻寻觅觅,游荡人间,纠缠前生恩怨。
  不让她如愿,是怎么都不能使她“死心”的。
  小宛也不甘心,不死心,苦苦追问着:“除了张朝天,你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别的余情了吗?即使这世界了没了使你恨的人,可是,也没有使你爱的人吗?没有可牵挂的吗?”
  “没有。”梅英轻喟,“我留下来,只想问他一句话。那年七月十四,他到底为什么失约。他不告诉我答案,我死不瞑目。”
  “我替你找答案,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就算张朝天不肯答,也一定还有别人知道,我去问他太太,我去找找看你还有没有别的师姐妹活着,每件事都会有一个答案,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你等我,等我……”
  小宛哭着,语无伦次,她是那么怕,那么留恋,那么不舍得若梅英离开。曾几何时,她因为她的缠几欲发疯,想方设法要远离,怕得躲进衣柜里哭。为她寻找张朝天,也不过是想她早点走。可是,临到现在真要分手,她竟是这般不舍,尽了全力地要留住她的魂。她的爱与牵挂,泪与情缘。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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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三宗谋杀
1、 第三宗谋杀
  
  又是死地。
  这已是近来第几次参加葬礼?小宛看着骨灰寄放处层层叠叠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只盒子,每一只盒子里是一个人的骸骨。原来一个人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只有一个盒子那么大。
  忽然觉得生命是这样地无味。
  如果死后不能变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后,可以让若梅英一样,成为一只仍然有情有义有思想的鬼。那样,才不负来这世界一趟。身体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灭,不然,生前那么多的伤心疼痛又所为何来?
  她环顾四周,看到许多或浓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灵魂——不是每个灵魂都可以像若梅英那样鲜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样。
  鬼魂们用忧伤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喁喁诉说,声音太多了,叠在一起,她抓不住任何一缕信息,不禁叹息:“不要再拜托我了,我不是神,不能达成你们的愿望。不要再找我了。”
  
  在张之也的安排下,小宛见到了张太太,张朝天太太。
  张太太雍容端庄,并没有因丧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举止间反而有一种沾沾自得之意——小人物难得做一次主角的那种得意。
  这种女人,大概只有在自己的婚礼和至亲的葬礼上才有做主角的机会吧。如果可能,她情愿嫁无数次,再亲手为老公送葬,以此增加生命的戏剧性。
  许是为了若梅英,小宛对这位续弦张太太有难言的敌意与轻视。可是有些事,必需问她才知道。
  好在,张太太很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前提是,那个“别人”是记者。
  如果不是张之也出面,小宛想她大概很难约到张太太。
  “张先生的一生,是很传奇的。”她用一种答记者问的口吻来做开场白,大眼睛瞟呀瞟地看着小宛,但是眼风带着张之也。
  小宛再一次肯定,张太太所以愿意出面,其实给的是记者的面子。
  “张先生在解放前就是老共产党员了,不过是地下党,表面的身份是记者。你们看也看得出来,我不是他的原配,他第一个妻子,是个农民,在乡下娶的……”
  小宛一愣,原来,若梅英非但不是张朝天最后一个女人,甚至也不是第一个。难怪他一再推诿,难怪他踟蹰于感情,原来不止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害怕连累梅英,也还因为他并非自由身。梅英与他,自始至终是无缘的,根本相遇就是一种错误,从来也没对过。
  “解放前夕,张先生身份暴露,被抓去坐了整整一年牢,受尽折磨,但是他宁死不屈,誓与敌人做斗争……”张太太显然并不是第一次答记者问,训练有素,遣词熟练。
  张之也忍不住打断她:“那什么时候释放的呢?他的前妻又在哪里?”
  “解放后就放了呗,他前妻已经死了,全家都死了。解放后,张先生为政府工作,任劳任怨,呕心沥血……”
  张之也再一次打断:“那你们呢?什么时候结的婚?”
  “1978年。”这回张太太答得很痛快。
  小宛心中忍不住哼了一声,1978年,“文革”结束,张朝天官复原职,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倒让这张太太捡了个现成便宜。她有些欣慰张朝天总算是在梅英死后才娶的现任张太太,然而查清真相的线索却再一次断了。
  张之也安慰她:“别急,我们慢慢来,会找到答案的。”
  小宛点点头,心思飘开去。张之也又说:“那一天,我们也是从这个出口走出去,一直走到地铁站……”
  那一天,是为胡伯送葬,小宛在极度恐惧中问张之也:“你信不信有鬼?”
  是他安慰了她,陪着她出去,走在阳光中,拥抱着她,吻了她……如今墓园依旧,阳光依然,相爱的人的心,却已经远了。
  小宛低下头,不胜唏嘘,努力岔开话题:“我没想到,张朝天竟然已婚……”
  “别这么不公平。”张之也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替自己还是替张朝天辩驳,“也许张朝天不是你想象得那样自私,他已婚,是遇到若梅英之前的事。他爱上梅英,却一直进退两难,不是因为有了婚姻做障碍,而很可能恰恰相反,是对梅英的一种尊重。”
  小宛看着张之也,不明白他的话。
  之也叹息,继续说:“那时代的男人,三妻四妾的多得是,而且,对一个戏子来说,与人做妾更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牺牲,张之也所以不肯轻易接受梅英的感情,或许正是因为对她太尊重,视若天人,所以才不肯给她一份不完整的感情不独立的身份。”
  小宛皱眉,不自信地说:“是这样吗?好像也很有道理。可是……”可是什么呢?她又说不上来了。
  张之也鼓足勇气,再试一次:“小宛,我们可不可以……”
  “不可以。”小宛看着他,很快地说,“我爱上了别人。”
  “别人?”张之也愣住了,“这么快?”
  而小宛自己也被自己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给吓住了,心中仿佛有一阵海浪涌上来,一波又一波,是的,她爱上了别人,那个人,叫阿陶。是的,她爱的是阿陶,从地铁站口的初遇开始,到分手,到重逢,到现在,她一直爱着他!
  她爱阿陶!她一定要当面对阿陶说清楚,不可以再一次错过他!
  “小宛,你去哪里?”张之也在身后喊。
  而小宛的身形已经远了:“老地方!”
  曾经,她约之也在老地方见面,而他失约。只为,那并不是她与之也的老地方,而是阿陶的老地方。
 老地方——地铁站口的每个台阶上,都写着一句话:小宛爱阿陶。
  她找不到阿陶,她只有用这种方法来告诉他自己的爱。她知道他一定会看到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一夜又一夜,小宛苦苦地守在地铁站口等待阿陶。
  守株待兔,一个古老的童话,生命中不可重复的偶遇。
  农夫所以会守株待兔,是不是因为他爱上了那只兔子?小宛想,农夫不是傻,只是执著。生命需要希望,有所等待总比无所等待来得充实。
  如果没有对阿陶的等待与渴望,小宛不知道还有什么定力来把持自己,拒绝张之也的第二次追求。
  曾经,她问之也:“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很深地爱上,但是明知道这爱会带给你痛苦,你会怎么办?
  张之也答:“我不会爱上那样的人。我不会为一个不爱我的人痛苦。”
  记得当时,她回答:“我也是这样。”但是现在她知道她错了,一生中能够遇到一个真正值得爱的人,已经是一份幸运。无论阿陶是不是喜欢自己,她已经决定爱他,永不后悔。
  然而阿陶,阿陶在哪里呢?
  阿陶就像半年前一样,又一次忽然间就从她生命中消失了。每次电话铃响,她都希望是他;每次说有人找,她都在人群中寻找阿陶的笑脸。然而总是落空。
  来找她的人,一个又一个,都不是阿陶。而薇薇恩却再一次不期而至。
  那天,是个雨天。小宛正在服装间熨衣裳,门外雷声一阵追着一阵,薇薇恩来了。那么大的雨,那么响的雷,都丝毫无损她靓丽浓艳的化妆,除了高跟鞋上的些微泥点之外,薇薇恩浑身上下干爽整洁,一丝不苟。
  她左右打量着小宛的工作室,夸张地笑:“原来戏服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也对京剧挺感光趣。我爸喜欢看,整天带我到处追着演出团跑,我爸和之也的爸,是一对老戏迷,凑在一起,没三句话就唱起来,什么《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我和之也小时候,也成天对戏词儿玩呢。”说着偷眼看小宛,见她淡如春风地只是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儿,便上前抚摸一下衣裳的绣花,啧啧称赞,“这些绣花可真精致,做这样一件衣裳挺费劲的吧?”
  小宛微笑:“现在好多了,有很多成衣店戏装厂家可以批量购买,以前的戏装才讲究,一针一线都要自己找专人缝的。你看,像这件水田纹坎肩,一件简单的尼姑衣,也不绣什么纹样,现在做就很容易了,裁好样子,机器一跑就是几十件,统一服饰,很快很简单;可是搁在以前,一次只做一两件,要量体裁衣,单是这种水田纹由深蓝、天蓝、白色三种绸料拼接,就要计算好怎么样下剪最省料子,又要凭手工严格地按照水田纹切出纹线,然后一块一块拼缝,一件衣裳,怎么也要做两三天……”
  “我和张之也分手了。”薇薇恩忽然说,“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
  小宛只略略停顿,仍然不紧不慢地熨着衣裳,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件水田纹坎肩,是《秋江》里陈妙常的行头,上戏的时候,外面系上丝绦,里面衬着‘马面’百折裙,裙子上有绣花,通常是莲花纹,一点春机,就露在这里了,也有的戏里,会在丝绦上做文章,颜色很亮很鲜艳,突出妙龄女尼思春心情。”
  薇薇恩恼怒地打断:“不要再说你的水田纹了,我现在在同你说张之也,我们分手了!”
  小宛抬起头:“为什么?”
  “因为没有在一起。”薇薇恩答,接着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爱情不过是两种结局,没在一起就分手,有什么稀奇?”
  “我不是问你们为什么分开。”小宛淡淡地笑,“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专程来告诉我。”
  “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通知……可以吸烟吗?”薇薇恩问,但并没有等小宛回答,已经顾自点燃一支烟用力吸起来。停一下,徐徐吐出一口烟,说:“我和之也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会做爱,很疯狂……”
  小宛恍若未闻,将熨斗置放一旁,把衣裳挂到架子上。
  薇薇恩苦涩地吸着烟,苦涩地向一个最不该倾诉心事的人倾诉着心事:“他每次要我都要得很紧迫,像野兽。开始我是高兴的,但后来就明白他是在发泄。他心里很后悔很烦躁,害怕面对。他和我之间,已经只剩下做爱——不,是只剩下做,没有爱。爱是留给你的。”
  小宛换了另一件衣裳在案板上抻平,取过熨斗继续工作。
  薇薇恩烦躁起来:“你不说句话吗?”
  小宛抬头看她一眼,淡淡地说:“这一件,叫‘小饭单’,与‘大饭单’相对应,专用于平民家的少女……”
  “我不是让你说这些。”薇薇恩恼火起来,“水小宛,我在同你讨论男朋友。”
  “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对不对?”小宛终于放下熨斗,然而表情仍然平静如水,“我很怎么,只对我自己的事情感兴趣。我不想同你讨论你的男朋友,也没有意见给你。如果你想了解戏装,我可以……”
  “我才不想了解你那见鬼的戏装呢!”薇薇恩暴怒,“你是在报复我?你报复我打电话骚扰你?你现在存心用这些戏装知识来气我,对不对?”
  “不对。”小宛环顾四周,低低说,“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些戏服,它们是我的爱好,兴趣,工作,事业,心情寄托。我不高兴的时候,它们可以陪伴我,它们每一件都有生命,有故事,有情绪,有性格,它们虽然沉默,却懂得安慰,在同张之也分手的日子,是它们让我觉得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珍惜,张之也,并不是生命的全部。”
  薇薇恩忍不住退后一步,重新上下打量着水小宛,这是小宛第一次认真地提到张之也的名字,如此平静,如此真诚。在那琳琅满目的戏装的拥围下,十九岁的水小宛,恍若一个彩色的精灵,聪明剔透,而照眼生辉。
  薇薇恩叹息了:“我那么辛苦地把张之也从你手里抢过来,你却告诉我你不在乎他。我不信!”她提高了声音,“水小宛,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不在乎张之也。”
  “我在乎。”小宛却依然平静,“我的确曾经很在乎他,曾经把对他的爱看得高于一切,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爱他。” 她看着薇薇恩,清清楚楚地再说一次:“我和张之也,不会再走在一起。”
  平行,或者交叉,永远不会重合。而她和张之也,已经错过了那个交叉点,以后的路,只能越来越远了。
  “原来,最在乎他的那个人是我。”薇薇恩呛咳地笑起来,眼光渐渐幽深,叹息说,“年轻的时候,我说过一句很自私的话:当我回头的时候,看还有谁会站在那里等我。有那么一天,便一天都是纵性的。然而到了现在,我已经不敢回头,怕空空的,只有荒凉。”
  小宛微微惊讶,专注地看着薇薇恩。也许她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浅薄,粗俗,她有她的聪明与眼光,只是太功利了一些罢了。换一个角度来看,她未必不是令人心动的女子。可惜,她们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
  “为什么现在才知道你是在乎他的?”她终于问,“在这之前,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感情吗?你那么辛苦才找他回去,又是打电话又是哭又追到上海,我以为你爱他很深。难道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但也没多少真。”薇薇恩吐了个眼圈,自嘲地笑。“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里,连悲哀都是刻意的,急切的恋爱,华丽的伤感,一切都是戏。”
  她停下来,望住水小宛,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女孩子:“水小宛,其实我真地很羡慕你。一个不到二十的女孩子,居然可以把自己埋在故衣堆里,心如止水。像童话一样地生存。我打电话,恐吓你,骚扰你,不是因为我有多爱张之也,我就算真爱一个人,也不会那样辛苦。我只是看不得你太平静。有什么理由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可以比我更从容?”
  “你高估我了。”小宛摇头,“我并不平静,也不从容。对于爱情游戏,我太幼稚无能了。我懂得分辨戏服中什么是大饭单与小饭单,分辨花斗篷和素斗篷,知道斜披女蟒代表女帅点兵,斜披素褶代表英雄末路,可是,我不懂得分辨男人与女人,喜欢与爱情,情与欲,真与假,我甚至不能够了解之也是不是真的爱过我。你导演了那幕午夜凶铃,又在上海宾馆里当着我面同之也亲热,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想死。我甚至在大雨天跑去跳长城……我很庆幸我现在仍然能够站在这里同你说话,被你夸奖一声从容。可是,从容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爱情的失败。在这场三角戏里,你才是成功者。”
  “没有,我并不成功。”意外的,是薇薇恩也连连地摇着头,两个女孩子,好像在争着比谁更失败。
  薇薇恩,这个争强好胜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的北京小姐,此刻变得无比软弱,她无助地望着比自己小很多的水小宛,苦恼地倾诉着:“我本来以为,无论什么时候回头,张之也总是会在的。他以前也离开过我,交往过别的女朋友,可是只要我一招手,他就又会回到我身边。都说女人最不容易忘记初恋情人,其实男人才更加在乎。因为他在乎他自己的过去,在乎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不愿意看到她失意。男人是有保护欲的,在之也的心中,我永远都是他的邻家小妹妹,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可是这一次,他离开了我,不肯再回来,不肯再等……”
  “他不是已经回到你身边了吗?”小宛越发不明白,“你们不是已经合好了?”
  “没有,他已经不再是张之也,他成了废人。”
  “……”小宛不懂。
  薇薇恩忽然笑了:“你不明白是不是?你还是个处女对不对?”笑声越来越响,近于失态,“十九岁的处女,北京已经不多见了。张之也那么冲动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在你面前装君子,也真不容易。就冲这个,我就知道,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不是我。”
  小宛低下头,想起海蓝酒店之夜,她赤裸地站在张之也面前,而他扬长而去。
  现在,她真的有点懂得阿陶的话了,张之也的拒绝,未尝不是一种成全。他的心中,一定有与她同样强烈的痛与自责。
  “之也他,现在过得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薇薇恩继续不顾一切地狂笑着,笑出眼泪,“他成了一个废人,就是把最美的女人扒光了摆到他面前,他也无能为力了。刚和你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天天和我做爱,疯狂地做,可是后来就忽然不行了,怎么都不行,我用尽办法,求他,逗他,为他什么都肯做,可是他再也做不成男人,他甚至去酒吧找妓女,也不行,他做了一回君子,现在只能永远做君子了,哈哈哈,君子,哈哈哈哈……”
  忽然,她的狂笑戛然而止,就好像被谁掐住了脖子一样,用手捂着嘴,惊恐地望向门口。
  小宛回头,看到雨中站着黑衣黑伞的赵嬷嬷,花白的发辫,灰白的脸,像只鬼。
  赵嬷嬷走进来,表情阴冷,声音僵硬:“他死了。”
  薇薇恩连连后退,迟疑地问:“你是人是鬼?”
  “我现在是人,很快就是鬼了。”赵嬷嬷答,忽然扬声大笑起来,笑得比薇薇恩刚才的歇斯底里更加张扬嘶哑,花白的辫发随之硬梆梆地一跳。滑稽而古怪。
  薇薇恩尖叫一声,再也忍不住,夺门而逃。
  小宛望着赵嬷嬷:“谁?您说谁死了?”
  “村长,村长死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村长?什么村长?会计嬷嬷,你在说什么?”
  “你找到谁,谁就会死去,是你,是你做的。他死的样子,和张朝天,和胡瞎子,一模一样,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赵嬷嬷步步逼近,阴恻恻地问:“说吧,什么时候轮到我?我不怕。”
  “会计嬷嬷,你在说什么呀?”小宛莫明其妙,“我可不认识什么村长,也没去找过他。”
  “那个记者去过。”赵嬷嬷忽然尖叫起来,“他去调查我的底细。”
  “之也?”
  “就是他。他去找过那个村长,刚走,村长就死了。你找谁,谁就会死,我知道的。告诉你,我不怕死,我不在乎了,你替我报了仇,我就是死了,也瞑目。”
  “报仇?什么仇?”小宛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村长,是你的朋友?你怀疑他的死同之也有关?你要替他报仇?”
  “我替他报仇?”赵嬷嬷忽然又一次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嘶哑,比哭还难听,笑着笑着,就真变成了哭。“我替他报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挫他的骨,我睡着醒着都想着要找他报仇,可是没本事。现在他死了,死得和胡瘸子一模一样,我知道他是若梅英弄死的,我高兴,我高兴,我现在心满意足了……”赵嬷嬷的声音已经笑得哑了,发出磨刀般的声音,“水小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若梅英是怎么死的吗?让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你知道?”小宛大惊,“你上次不是说不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是因为我怕,我怕我说出来,就没命了。太惨了,太惨了。那天太庙大烧衣,接着闹武斗,分成两派,互相开火,乱成一团,若梅英被胡伯那一伙抢了去,关起来,关在一个小楼里,楼很高,派人把守着,有武器,不许人上去,再后来,就出事儿了,她死得很惨,很惨。我眼睁睁看着她从楼上跳下来的,看着她摔成粉碎的,那样子太惨了,我怕极了,怕得发恶梦,所以才要离开北京,可是没想到……”
  “那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了呢?”
  “因为我的仇已经报了,我不再在乎死,我只求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轮到我,什么时候……”
  “不会的。”小宛悲哀地看着赵嬷嬷,“梅英不会害你,她绝对不会害你。”
  “她会,她当然会。我斗过她,打过她,她看着我,我抡起鞭子,打在她身上,她的脸,那么美丽,她看着我……”
  “赵嬷嬷,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梅英她,她不会害你的,因为……”小宛犹豫了再犹豫,然而最终,她决定还是让一切水落石出。
  “因为,她是你妈妈。”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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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3-07-20
17、 小楼里的秘密
17、 小楼里的秘密
  
  解放前,一个阴冷的冬夜。
  空气硬而脆,钢蓝的天空仿佛汪着灯光的冰壳子。
  若梅英将手中的襁褓丢在观音堂门前的台阶上,并没有留恋地再看一眼,也没有在包裹里留下任何纸条,甚至没有帮助婴儿拍一拍观音堂的大门。她已经决定抛弃她,从自己的生命中将她剜除,就不打算再为她做半点安排,也无需再顾虑她的生死。
  何况也许不需要,婴儿虽小,哭声却大,呜哇呜哇响天震地,求生的欲望刺透了与生俱来的寒冷和无助,向世界追讨一个生存的机会——然而,如果她可以预知自己一生的坎坷的话,也许就不会那么费力地争取了。
  观音堂的门开了,嬷嬷走出来将她抱进去,说:“一个女孩子。”
  她们用牛奶和稀粥养大了那个女孩子,把她送到北京去读书。寄宿,不愿意她和她们走一样的路。
  “每个做自梳女的女人,走过的都是一条辛酸路,没有谁是真正心甘情愿的。你虽然在观音堂长大,可是你的世界应该不止这么大,你要争口气,走出去。”
  她们因此不许她叫她们妈妈,而只叫嬷嬷,给她取名叫赵自和,只等她翅膀一长出,就轰她飞走,不想羁縻了她。
  她飞走了,在北京读书,革命,参加运动,做红卫兵小将,执起鞭子,抡圆了打在自己亲生妈妈的身上,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与母亲面对,当年被遗弃的时候,她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呢。
  多少年后,当她因为瞎子琴师胡伯的猝死而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当她含羞带愧地向水小宛倾诉自己的内疚的时候,她说她看到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一个有罪的女人,一个受罪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她并不知道,那就是妈妈。
  即使是那样泯灭人性的时代,即使那被批斗的女人那般狼狈憔悴,她还是看出了她非同凡响的美丽。
  她被这美丽刺伤了。辗转难眠,对“革命”的意义忽然怀疑起来。
  小小年纪,并不知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只觉得这样鞭挞一个美丽的女人是残忍的,非人性的。造反有理,可是造反无情。
  她还太小,不能做到无情,于是唯有放弃了“造反”,报名上山下乡,去到广东一个极偏远的村庄。
  去到那里,仍然是为了革命。
  去到那里,仍然不明白革命。
  她是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可是,她却被农民代表、一村之长给奸污了。
  那是一个大年夜里,所有的同学都回家过年了,她留下,独自回忆着嬷嬷们的话——自和,你有名有姓,叫赵自和,你一旦长大,离开这里,就再也不要回观音堂。这里不是一个正常女人的归宿,你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忘记你的出身,你的过去,要争取做一个正常幸福的女人,自己去追求自己清和的生活。
  然而她的天空注定没有清淡平和。
  她在那个大年夜被侮辱了。泪与血埋葬了嬷嬷们的期望,让她最终背离她们的祝福,带着满身满心的伤痕回到了观音堂。
  嬷嬷们替她洗着伤口,含泪说:“向他讨个说法,要他赔偿你。”
  我要告她!
  别,别告。告不赢的。对你没好处。要记着向他要好处。离开他。然后把这一切忘记。重新开始。
  嬷嬷们齐力养大了这个可怜的女婴,她们是真心地不希望她走她们的老路,苦心孤诣,教会她两个字:忘记。
  就好像忘记你被遗弃的命运,就好像忘记你孤儿的出身,就好像忘记这观音堂里的一切。只有忘记,才能开始新的生活。谁说观音堂出来的女孩子就只能自梳?你一定要替嬷嬷们争口气,走出去,永远别再回来,你会做到的,一定要做到。
  于是,她走出去,回到山村,走到村长面前,说:我要离开你。不然,就告你。
  村长保荐她去上大学,工农兵大学。
  她就这样又回到了北京。
  上学了,毕业了,工作了。以为一切恶运可以就此结束,以为过去真的可以一笔抹煞,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永远忘记……
  然而,不可以。
  也曾有过短暂的恋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是别人介绍的,就快要结婚了,然而体检报告出来,对方扭头便走,连一句询问都没兴趣——不论答案是什么,结果都一样。
  赵自和已经破身,而且,终生不可能怀孕。
  世界坍塌下来,天似乎从来就没有亮过。赵自和这次没有哭,她坐在剧团分配的小屋里,想了一天一夜,次日一早悄悄地上了火车,远兜远转,最终还是回到了观音堂。
  再回来的时候,一头秀发编成了两条长辫子,她说:我现在是自梳女了。终身不嫁。
  “若梅英是我妈妈?”赵嬷嬷跪在地上,头发散乱,涕泪交流,被这惊人的消息给震呆了。
  “妈妈。”她小心地,嗫嚅地叫。
  从小到大,她没有叫过任何人妈妈,最亲近的称呼,是嬷嬷。小时候,她叫别人嬷嬷,老了,人家叫她嬷嬷。这是她的字典里与妈妈发音最接近的一个词了。
  而现在,她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妈妈,她的妈妈,叫若梅英。
  除了出生,她和妈妈只有一次对面,在文革中,在运动里,在批斗台上,她举起鞭子,打在妈妈的身上。那是她们之间距离最亲近的一次,她站着,妈妈跪着,承受着她的鞭挞——人世间最惨的事,莫过于此。天也不容她!
  赵嬷嬷整个地崩溃了,喉咙里几乎挣出血来:“妈,她是我妈妈,我见过她,还打过她,我打了我妈妈……”她忽然对着四壁的衣裳磕起头来,疯狂地不停地磕着头,哭着,喊着:“妈妈,妈妈,你原谅我,你杀了我,我对不起你,妈,你出来,让我见见你好不好?水小宛都能见到你,为什么我不可以?妈,你让我见见你。我从来没见过你,我做梦都没有梦到你,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我妈,妈,你出来让我见一见,让我见一见啊……”
  小宛看着老泪纵横的赵嬷嬷,只觉心口一阵阵地绞痛。
  这故事的残忍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善良的小宛,还从没有想过世上会有那么多悲哀可怕的事情。难怪张之也从广东回来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诉她真相,原来真相是这样恐怖凄惨,骇人听闻。世上有那么龌龊的人,有那么冷酷的事,是她所不愿意看到和听到的。她宁可做一只鸵鸟,将头藏在父母的怀里,不要接触到这些可怕而不堪的真相。
  赵嬷嬷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声音完全嘶哑,却还在撕心裂腑地惨叫着:“妈,妈,我知道你死得惨,你告诉我,墓在哪里?我去给你扫墓,去给你上香,去给你磕头,妈,你让我尽一点儿孝呀……”
  小宛忍不住流泪,也跟着央求:“梅英,你出来吧。你的女儿在这里,我帮你找到她了,你来见见她吧。”
  然而,四壁寂然,群衣黯淡。
  若梅英的魂灵,不肯与女儿面对。
  赵嬷嬷抬起头,这一刻,她忽然好像变得很小,小成了那个被遗弃在观音堂门前的婴儿,那么无助,那么凄惶。
  “小宛……”她悲哀地求助,“我妈妈,都跟你说过什么?”
  “她要我帮她找一句话的答案。”小宛忽然想起海蓝酒店里的一幕来,浑身一震,“会计嬷嬷,你不是说知道关押梅英的那个小楼吗?带我去。”
  “带你去?”赵嬷嬷吃力地重复着,眼神涣散,神智不清,“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我要查清楚梅英死的真相。”小宛的眼中异光闪烁,“只要回到事发现场,我就可以看到曾经发生在那里的一切。我要知道,梅英究竟为什么跳楼?”
  
  这是一座等待拆迁的真正的危楼。
  小宛和赵嬷嬷拾级而上,只觉随时有坠楼的危险。可是两人都顾不上害怕。楼里的住户早已搬空,个别墙面已经倒塌,楼道里有阴阴的风低啸,恍惚有人声。
  上了年纪的老楼,近百年的历史,每一砖每一瓦里都藏满了故事。人家的私语,情人的背叛,父子反目,夫妻离异,瞎子老太太的猫在楼道里渴命地哀号,邻家走失的孩子呜呜地哭着拍错了房门,迟归的少女犹豫着该编一个怎样的藉口躲过老妈的盘问,情窦初开的男孩在门角处写下自己心爱女孩的名字——如果墙会说话,它的故事将不止讲述一千零一夜。
  如果墙会说话,它会告诉水小宛,就在这座小楼里,就在十三楼东户的那个房间,若梅英曾经历过怎样的悲剧命运,她的血溅在白粉墙上,她的泪滴在地板缝里,她的手曾经抚着窗棂向下望,而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窗口,从此结束了美丽而苦难的一生。
  墙不会说话,但是赵嬷嬷会。
  她停下来,告诉小宛:“就是这间了。从角度上看,当年,她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
  门推开,仿佛“哗”一下推开历史的屏障,小宛只觉身上一寒,毛发尽立。赵嬷嬷却浑无惧意,径直走进去,直奔窗前,指点小宛:“就是这儿,就是这扇窗子了。你从这里看,见到对面那个房子了吗?当时那里是张朝天的办公室。那天,他从房子里走出来,刚刚上车,忽然嘭地一下,我妈妈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就掉在车轮后面,可是车子已经开了,张朝天连头都没有回过……”
  小宛的泪又涌了出来。泪水朦胧间,她忽然叫出声来:“胡伯!”
  不,那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央的,不是琴师胡伯,而是胡伯的爹胡瘸子,他拐着长短腿,一扭一摆地走到若梅英身前。他的丑陋与梅英的美丽形成鲜明的对比。
  若梅英凭窗而立,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楼,盯着张朝天所在的方向。
  胡瘸子得意的声音响起:“张朝天就在对面,我知道你要找他,那就等着吧。找到他之前,你得先满足了我!”
  那刺耳的邪恶的声音让小宛忍不住要用手捂住耳朵,不忍看到悲剧的上演。
  但是没有用,即使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仍然可以看到胡瘸子扭曲的脸,听到若梅英惨烈的痛哭。
  胡瘸子狂妄地狞笑着:“换上它,换上这行头,我要你给我唱,给我一个人唱,唱呀!”
  小宛痛哭起来。原来是他,原来是胡瘸子,原来梅英真正要报复的人不是瞎子胡伯,不是胡伯的儿子,而是胡瘸子。是他因为当年追求梅英未果,而在文革中混水摸鱼,指使当时任造反派小头目的儿子胡伯——当时还不是琴师,也不是瞎子——将梅英抓进了小楼,供他逞虎狼淫威,无恶不为。
  若梅英,那华衣重彩绢人儿一样的绝色美女,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在胡瘸子的身下屈辱地挣扎着,哭泣着,生不如死。
  小宛冲上去,徒劳地对着空气挥手:“放开她,你放开她,你这魔鬼!”
  她的手抓空了,穿过胡瘸子和若梅英的身体在空气中挥舞着,而那惨绝人寰的悲剧仍在重复上演。
  梅英的衣裳被撕碎了,长发散乱地拖在地上,眼睛大睁着,写满一天一地的仇恨与不甘。
  小宛凄厉地尖叫起来:“不要!不要!这太残忍!太残忍!”在她心目中,早已视梅英为至亲至爱的朋友,此刻,眼睁睁地看着她受难,情何以堪?她哭着,喊着,在幻影中奔跑扑打,状若疯狂。
  楼下依稀传来车子引擎启动的声音,梅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死命地挣脱胡瘸子,猛扑到窗前,正看到张朝天的背影,他正要上车——她不顾一切地推开窗,厉声惨呼:“等一等,我要问你一句话……”
  与此同时,水小宛撕心裂腑地大叫:“不要——”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太晚了,她的阻止整整晚了三十四年。
  窗开处,若梅英一只蝴蝶般翩然飞出,坠落而下……
  而小宛的手中,凭空多出一件明黄色绣花女帔——人没救下,只抓住一件衣裳,京剧行里术语叫做“抓帔”,梅英说过,是她当年唱《长坂坡》的那件。
  小宛只觉心口一疼,一口血喷出,晕了过去。
  那件彩帔照眼生花,赵嬷嬷再也忍不住,尖叫一声,冲下楼去,远远地,犹自听到她的狂喊:“我妈妈跳楼了,我妈妈跳楼了,我妈妈跳楼了……”
  凄厉的叫声在胡同里穿梭撞击着,写进砖墙,写进门缝,写进历史,也写进不相关的人的梦里,让他无故地惊出一身冷汗,若有所思,却又不知所因。
  赵嬷嬷,她的一生写下来,何尝不是一部曲折离奇的悲剧呢,而且,是一部从不曾有过亮点的悲剧。她已经在孤儿的自怜中认命地度过了五十年,如今终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看到母亲的真面目,却是一出与自己极度相似而又更加惨烈的悲剧,而自己,曾经在这悲剧中扮演过一个助纣为虐的配角,让她如何再面对这份愧疚与沉痛?疯狂,也许就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有人在轻轻唤:“小宛,醒醒,醒醒。”
  小宛睁开眼睛,看到阿陶坐在身边。
  “阿陶?”她有些惊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要睡着了,小心着凉。”阿陶怜惜地看着她,“你总是这样不懂得保护自己。”
  “阿陶……”小宛的泪又流了下来,“我到处找你,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
  “我明白的。”
  “你明白?”
  “我都明白。”阿陶肯定地点点头。
  小宛泪犹未干,却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那么你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
  “小宛……”
  “阿陶,我爱你,从半年前在地铁站听你唱歌的时候就爱上了你,你知道的,对吗?”
  “小宛……”
  “这次我不能再错过你了。阿陶,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小宛……”
  “每一次,我都担心这见面是最后一次。每一次,我都害怕你会像半年前那样忽然失约,从此音讯杳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离去,我对你毫无把握,爱上你,就好比爱上一个影子,根本不知道你下一分钟会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拥抱我?亲吻我?为什么不?为什么?”小宛急急地诉说着,生怕过了这一刻便再没有这种勇气,“阿陶,让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小宛。”阿陶打断她,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记得我跟你说过一句话:一个男人在拒绝他心爱的女人时,他心里,会比那女人更加痛苦。”
  “阿陶……”小宛的心碎了。悲伤过度再加上失望,使她的脑筋几乎不能再思考。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要拒绝她吗?他拒绝她,他拒绝她,他拒绝她……怎么可能?
  “阿陶,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你不爱我?”
  阿陶回转身,不回答。
  小宛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不愿意再让阿陶看见自己的眼泪。他不肯接受她的爱,他两次让她爱上他,却两次都令她绝望,一颗心,可以承受多少背叛与冷漠?小宛是水晶的心肝玻璃的人儿,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了。
  她拼着最后一分力气走出门,慢慢地走下楼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上,感受到心里钝钝的疼痛,柔软而连绵,仿佛有一只搅拌棒在那里不断地翻搅,一阵疼过一阵,无休无止,而体力与生气便随着那搅拌渐渐稀薄,脆如纸屑。
  没有爱了,没有爱了,没有爱了。生命中是一团灰色,没有爱情,也没有答案。三十多年前,梅英喊着张朝天的名字从十三层楼上跳了下去,而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水小宛却只有含着泪,在阿陶的注视下灰灰地走下去,今天的人,远没有旧时的人刚烈决绝,可是疼痛,却是亘古永恒。
  忽然身子一软,小宛脚下踏空,直直地滚落下去……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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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永诀 大结局
18、 永诀
  
  “现在,你都明白了?”梅英站在窗前,寂寂地问小宛,不肯回过身来。
  她身上穿的,正是《倩女离魂》的那套云台衣。
  那么娇美的容颜,那么备受摧残的身心。小宛衷心伤痛:“梅英,你死得太惨。”
  “我恨,我要杀尽伤害我的人,杀尽天下的恶男人。”
  “所以你替你女儿报仇?”小宛问,“你女儿来找你,你为什么不认她?”
  “我女儿?”梅英喟叹,“我不配做妈妈。无论是我活着的时候还是死着,都从来没有记得过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我生下她,把她带到这个冰冷的世界,让她承受那么多的灾难,没有给过她一分温情。我对不起她,理该受到她鞭打。我不想见她,也不愿意见她,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替她报仇,替所有伤心的女人报仇,杀尽天下负心男人,以助我的阴气……”
  “你要靠仇恨和杀人来延长灵魂?”小宛大惊,“你还要杀人?”
  “是的,杀,杀尽负心男人。比如……他!”若梅英戟指一指。小宛大惊失色,那站在门前的人,竟是张之也。她大叫:“你要杀之也?”
  “对,张之也,哼哼,记者张之也,他姓错了姓,入错了行,爱错了人,还不该死?”
  小宛忽地冷静下来:“梅英,你要杀她,不如先杀我。”
  “他那样辜负你,你还爱着他?”
  “我曾经爱过她。”小宛勇敢地回答,“真正爱过一个人,就永远都不会恨他。否则,是不懂得爱。”
  “爱,就不会恨?”梅英怔怔地,仿佛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小宛望着她,低低地倾诉:“我爱过两个人,一个是之也,他负了我;另一个是阿陶,也刚刚才拒绝了我。可是,我不恨他们,谁也不恨。”
  “阿陶?”梅英叹息,“小宛,你现在还不知道阿陶的身份吗?”
  “阿陶的身份?”小宛隐隐不安,“他不是个歌手吗?”
  “曾经是。”梅英看着小宛,一字一句,“或者说,生前是。”
  ……
  “小宛。”
  “你说什么?”小宛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响在远处,“生前?是什么意思?”
  “阿陶和我一样,是一只鬼。他早在半年前,和你相爱的第二天,就死了,是为了去赴你的约,在赶往地铁站的路上,被一个酒后驾车的醉鬼给撞死的。”
  仿佛有一柄剑深深地深深地刺进心脏的最底处,小宛惊痛失声,凄厉地惨叫:“阿陶……”
  
  “阿陶!”小宛翻身坐起,汗湿浃背。
  睁开眼,看到若梅英身披离魂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形容妆扮正同梦中一模一样。
  “现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心如刀绞:“梅英,你进了我的梦?”
  “你在梦中,也不忘了救你的旧情人。小宛,你真是善良。”梅英轻喟,“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魂销魄散。”
  “不,不会的。”小宛大恸,“你不可以离开我,我舍不得你走。”
  “我们阴阳殊途,常常见面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所以,我宁可进入你的梦,而不想同你面对面。”
  “原来,你一直是利用梦来杀人。”小宛悚然而悟,“如果我在梦中没有阻止你,之也会死吗?”
  “会惊恐而死。”梅英淡淡地说,“所谓鬼杀,是一种精神力,一种阴气。我和你在一起,即使不想伤害,也仍然会有阴气。你从最初的能够感觉到鬼魂存在,到能够清楚地看到鬼,到现在能够穿透时光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情,是因为你体内的阴气越来越重。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徘徊在阴阳两界的人,好比走钢丝,稍一不甚,就会跌落深渊万劫不复。你最近是不是常常感到头晕,甚至昏倒?这都是因为同鬼魂接触太多的缘故,所以,我决定走了,我不能再让我的存在使你受伤害。”
  “我不在乎,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和你分开。梅英,你留下来,你不是还要问张朝天那句话吗?你不是还要找那个答案吗?你甘心就这样走吗?”
  “不甘心又怎样。小宛,我的存在只是一个假象,是一种杀气,我在这世上一天,就要多制造一些杀戮,如果不杀人,我就只能消失。我只是恨,最终也不能问他那句话……”
  “我替你问。”小宛急急地叫,“你等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你已经死不瞑目了,不能再带着遗憾离开。我一定要找到答案。张朝天虽然死了,可是一定还有别的人知道答案,也许你还有别的师姐妹活着,也许张朝天也会有兄弟朋友知道真相,我会去查,我会的,你要等我。”
  “没可能的。”梅英缓缓摇头,始终不肯回过头来,“我已经决定放弃了。小宛,我只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是什么?你说。我一定做。”
  “胡瘸子给你留了一封遗书,你去打开他。我只有通过你才能阅读阳间的文字……”
  “胡瘸子死了?”小宛若有所悟,“是你杀了他?”
  “他不该死吗?”
  “好,我答应你。”小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一个凡人,不能判断别人的生死,若梅英答应她以后不再杀人了,这是最重要的,“我去看那封遗书。”
  “你看完之后,去墓园找我,阿陶也会在那里等你。”
  “阿陶……”小宛心中痛不可抑,“阿陶真的已经……”
  “阿陶半年前就已死于车祸。他不肯去投胎,和我一样是为了心愿未了。只不过,我的心愿是恨,他的心愿是爱,他因为爱你,关心你,才不肯离开,一直陪伴在你周围,可是,你的爱却让他不得不离开了,我说过,人鬼殊途,你与我们常常见面,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弱,直到完全衰竭,尽管我们对你是善意的,可还是会伤害了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小宛哭喊着,“我宁愿生病,宁愿阴气入侵,我不要和你们分开。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离开你,不要离开阿陶……”
  胡瘸子死前,留下一封遗书,封面上写着:水小宛启。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眼睁睁望着小宛开封。小宛怔忡,她与他,不过在胡伯的葬礼上见过一面,为何他最终的遗言,却留给她?
  本来以为会是冗长的一封信,然而里面只有六个字:我告密,他被捕。
  小宛一眼看见,如五雷轰顶,整个人呆若木鸡。
  片刻间,已经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告密,他被捕。
  这就是最后的谜底了。
  原来张朝天并未负心,原来只是小人使奸,原来一对情侣的分别是因为一场阴谋,一个误会,一次政治事件。
  半生坎坷,一世伤心,都只为了六个字:
  我告密,他被捕。
  
  胡瘸子一生中爱得最深和恨的最深的女子,是同一个人——若梅英。
  他为了追随她,不知陪了多少小心,送了多少金帛。
  然而自始至终,不曾得过美人一笑。
  多少次亲自捧了礼品上门,却除了冷遇,还是冷遇。
  梅英只是个戏子,只为扮久了公主后妃,性格中便也自然地带了几分娇矜,隐隐地睥昵自傲起来。出身虽然平贱,可是在高门大户穿堂过户惯了,寻常风月还真不放在眼里,什么样的豪奢没见过呢?
  因此一推一撒地,就将这琳琳总总的礼品盒子掷出门去,临了还打发下人赏几枚车马钱。
  胡瘸子好歹也算是头脸人物了,又没什么胸襟,受到这样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恨恨地早在心底里发了成千上万个毒誓:今生今世,若不教这若梅英死在自己手上,便做鬼也不甘心的。
  因此他跟踪若梅英,监视张朝天,苦心孤诣要暗算两人。
  探知了两人密约于兴隆旅馆地下结婚,他便通知特务暗伏于旅馆门外,将前来赴约的张朝天擒获,硬生生拆散鸳鸯。
  本来只是诬告,不料歪打正着,张朝天真是地下党,由此暴露,整整入狱一年,受尽折磨。
  而若梅英,在当夜嫁给了何司令,远走广东。
  胡瘸子打空算盘,心头这一份恨呀,日日夜夜想着怎能像当年弄死那只雪色猫儿一样,终有一天将若梅英玩于股掌。
  一段仇结了足足二十年,到底叫他在非常岁月里偿了心愿。
  若梅英死得惨,惨过千刀万剐。
  真真正正地遂心如意,比他所期待的还要叫他满意。
  可是从此却落下了心悸的毛病。那样风姿绝代的一个绝色女子,那样惨烈地死在自己手下,今生怎忍得下心?
  再狠,也毕竟是一个人,不能不把另一个人的生命看在眼里。
  胡瘸子不是忏悔,只是灰心了。
  世上再没有什么情什么恨可以搁在心上。
  最想得到的已经得到,最想报复的已被报复,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多活一天也是浪费。
  却还是扎挣着活到了九十岁。
  活成一张照片。
  莫非是在等待报应吗?
  儿子死了,孙子瘸了,胡氏一家的命运仿佛受到命运的诅咒,不能安康。
  也许早在若梅英跳楼的那一日,他已经预知这样的结果,而且,在等待这日来临?
  胡瘸子无声无息地死在黎明。手里紧攥着一张梅英的旧时海报。
  没有人知道他死前想过些什么。但是想必他是满意的,因为唇边带着笑。
  但是法医说,通常吓死的人脸上也会有这种异样的笑容。
  
  小宛手里的遗书飘落下来。
  有人拾起来,狐疑地看一眼,满脸不解,又交给下一个。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我告密,他被捕。这是什么意思?这算什么遗书?又为什么要交给水小宛这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但是小宛听不到这些议论,她的头脑里翁翁做响,她的心在哭泣,为了若梅英。
  张朝天的妻子说过:“先生同我说过,他在解放前曾经被人告密,忽然入狱,直到解放后才放出来。查来查去,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暴露身份的。”
  原来,答案在这里:我告密,他被捕。
  张朝天和若梅英就这样错过了七月十三的约会,错过了相爱又相念的今生。
  秘约,陷害,阴谋,分离,阴错阳差……就这样融爱恨于一炉,燃尽心血,直至熄灭。
  小宛转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园,去赴另一个约会——人与鬼的最后之约。
  她终于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来竟是交付给一次误会。
  天意弄人。
  又是谁在欺天?
  梅英说过,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别,她还说,阿陶也会去。阿陶……小宛的心里剧烈地疼痛起来,阿陶原来是一只鬼,早已死在半年前,来地铁站赴自己约会的路上。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约。
  自己的命运,竟是这样地与梅英丝丝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谁知道自己到底会走向什么样的宿命?
  也许,就在那个大雨的黄昏飞跃于长城下,从此成为一只怨鬼,和梅英一样,终日啼泣于阴风凄雨间。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现在他要离开自己了,他要离开了,怎忍分开?
  小宛奔跑起来,在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跤。
  抬起头,她看到周围开满了死玫瑰。
  这就是梦里的墓园吗?
  草萋萋,坟寂寂,偶尔一两声鸟啼响起在林梢间,冷白的石碑前摆着各种花的尸体,已经枯残,呈铁锈色,有种腐烂的味道。
  梅英浑身缟素,站在张朝天的墓前。
  张朝天,若梅英,他们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连灵魂亦不能同游。唯一的遇合,只是一只鬼与一座碑的缘份了。
  梅英抚摸着大理石碑座中间嵌着的张朝天的遗照,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神情安详。
  “朝天,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宁可让我恨你杀你也不肯说出谜底?为什么?”
  “因为,他想可以在死后陪伴你。”小宛忽然开口回答。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一刻如此透剔,可以清楚地猜知爱情的真谛,是因为她的心里充满了爱,或是张朝天的鬼魂借助了她的灵气与梅英沟通?
  这一刻,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张朝天的心意,他在死前的最后的心念。“他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你心愿一了,便魂消魄散。他宁可你恨他,也要维持你的灵魂继续存在,而他,愿以一死换得不灭的灵魂,与你相伴于地下。”
  “可是,可是我已经再也回不到地下了,天地之大,竟没有我的位置,我就要消失了,永远地消失,朝天,我好想见你一面,好想见你,告诉你,我现在懂得了,我不该恨你,不该恨任何人,小宛说得对,真正爱一个人,就永远不会恨他,朝天,我是爱你的,我爱你……”
  梅英抱着石碑,哭泣着,诉说着,然后,她俯下头,轻轻吻在那冰冷的照片上。
  死神的吻是最极致的美丽。
  小宛在那一刻看到了生命的至喜悦与伤痛处。
  原来这才是爱情。
  一滴泪自梅英眼中滴落,悄无声息地流过她晶莹透明的面颊,小宛低下头,惊愕地看着那一滴泪的方向,鬼,也有眼泪吗?
  她仿佛清楚地听到了眼泪跌碎的声音,仿佛烟花绽放,春雷乍起,那么响亮而安宁。
  那是死神的眼泪。
  “梅英,”她轻呼,向前一步,然而碑林寂寂,哪里还有梅英的形影?
  小宛奔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喊着:“梅英,梅英,你等等,我还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身后有声音响起。
  小宛踉跄一下,急回头,看到阿陶站在身后。
  “阿陶!”她惊喜地叫,冲上一步。
  然而阿陶后退:“小宛,保重。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我爱你,真的,一生一世,至死不休。”
  “阿陶……”小宛跪下来,抱着石碑,正如刚才梅英所做的一样,那碑上的照片,可不正是年轻的阿陶,照片下写着生卒年月日,他死的时候,才只有21岁。
  “阿陶,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也不舍得你,小宛。那一天,我赶去与你相会,赶得太急了,出了车祸。死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你还在地铁站口等我,我不能失约。七日还魂,我第一件事就是赶往地铁站,可是看到你,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不忍心说出真相让你伤心,只好骗你我要去上海,希望你能忘记我。可是我却不能忘记你,没有同你爱一次,没有为你做什么,我也不甘心。所以,我一直留在人世间,悄悄地陪着你,希望可以帮你做点事,可惜我们人鬼殊途,我帮不到你……”
  “不,阿陶,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小宛哭着,死死地抱紧石碑,似乎这样就可以抱紧阿陶,“是你的爱在鼓励我,安慰我。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跳下长城死了……”
  “小宛,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伤害自己。小宛,我真是舍不得你,可是,我必须向你告别,不能再和你在一起。那一天,在海蓝酒店,我知道张之也辜负了你,想去提醒你的,可是,我在你面前不能聚形,不能和你交流。直到在长城上,你要自杀,我才终于冲破阴阳界,和你相会。但是,这就犯了天地的大忌,也使你的元气受到伤害。所以,我必须走了,以后,你会和正常人一样,不会再看到我们,也无法再与鬼魂沟通,但是身体会重新健康起来,小宛,我愿意看到你健健康康的,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的……”
  “不!不!”小宛摇着头,摇散了头发,疯狂地叫着,“阿陶,不要离开我,带我走。我不管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不要丢下我!”
  泪水流过小宛的脸,阿陶忧伤地注视着她,忧伤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石碑林立的墓园深处。
  “阿陶……”小宛追过去,朦胧间看到鬼魅成阵,滔滔行过,鬼群中,看不到阿陶的身影。
  林深处,有歌声缓缓流过:“对你的爱是一朵死玫瑰,开放与凋谢都无所谓,我的心不再流泪,风中的记忆都已成灰……”
  一滴泪落在玫瑰花心,忽然间,所有的死玫瑰都开放了,那不是玫瑰,是爱情。
  
  
  动笔于2002年阴历七月十四鬼节
  完稿于2002年阳历十月三十一日万圣节夜里子时
  西岭雪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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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3-07-20
哈哈,都是些情情塌塌的.放心,最近过得好吗
欢迎光临着着网站易经测市 http://zyis.126.com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测不准学易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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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还好,你怎么失踪了呀,整天不见人影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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