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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衣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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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3-07-20
戏衣,斑斓缤纷的戏衣拥塞在狭而幽暗的屋子里,发出不知年代的氤氲气息——旧的脂粉寒香混着重叠的尘土味儿,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虽然只是一件衣裳,可是附了人身,沾了血脉,经了故事,便不同了。又多半没机会出现在阳光下,只是戏园子里舞台上下风光片刻,风光也真风光,幽怨也真幽怨,件件都是情意的壳,假的真的,台上的台下的,隔了岁月看回去,总有几分暧昧的缠绵。
  
  这是一个关于戏衣的故事。
  它发生在今天的北京一间戏班子——哦不,应该叫——剧团里。
  剧院是旧式庭院,有高高的墙,墙外有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地铁已经修到家门口来,麦当劳和肯德基对峙而立,到处是世纪初的兴盛与活泛。
  但是墙内……
  墙内的时间是静止的,百多年的故事和人物荟萃一炉,真假都已混淆,哪里还分得清古今?
  只知道是七月十四,阴历,空气里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人们拥在锦帐纱屏的服装间大厅里,请出半个世纪前的旧衣箱,好奇而不耐烦地等待。
  等待是一种仪式,就好像开箱是一种仪式一样,老辈子戏人传下来的规矩——凡动用故去名伶的戏装,都要祭香火行礼告扰后才可以开箱取衣的,不是拿,是请。
  龙套的戏装叫随衣,名伶的戏衣叫行头,都是专人专用,且有专人侍候打理的。她们不屑于同不名戏子共用一套头面,自备的礼服冠戴是夸耀的资本,是身家,也是身价儿,谁拥有的服饰头面最多,最全,谁就最大牌,金钗银钏,玉凤翠鲤,普通人家的小姐也望尘莫及。那叫派头。一个戏子没了派头,也就没了灵气儿,没了身价儿,没了势头儿,生不如死。
  今儿请的衣箱旧主叫做若梅英,是四十年代旧北京戏行里的名角儿,遮月楼的当家红旦,绰号“小周后”的,同盖叫天梅兰芳都曾同台演出,风光一时,富贵人家唱堂会,请她露一下面的谢仪相当于普通三口之家半年的嚼谷。解放后消沉了一阵子,后来死在“文革”里,说是坠楼自尽,详情没人知。
  戏子的事儿,本就戏里戏外不清楚,何况又在那个不明不暗的年代呢?
  谁会追究?不过饭后茶余当一段轶闻掌故说来解闷儿,并随意衍生一番,久之,就更没了真形儿。
  香火点起来了,衣箱供放在台面上,会计嬷嬷拈着香绕行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几位年老的艺人也都同声附和:“去吧,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儿。走吧,走吧,这里不是你的地儿。”
  坐在角落里的瞎子琴师将二胡拉得断断续续,始终有一根线牵在人的嗓眼处,抽不出来,咽不下去。
  门开着,湿热的风一阵阵吹进来,却没半分疏爽气,加之屋子里挤满了人,就更闷。
  小宛有些不耐烦,低声抱怨:“丑人多作怪,这也能算音乐?”
  会计嬷嬷“嘘”地一声:“这是安魂曲,告慰阴灵的,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今天可是鬼节,小心招祸。”又烦恼地看看门外,咕噜着:“也怪,往年里少有七月十四下雨的,阴得人心里疹得慌。”
  其实小宛今年已满十九岁,算不得小孩子了,可是因为祖孙三代都在剧团里当过职,诸位阿姨叔叔几乎都是眼睁眼看着她长大的,习惯了当她作子侄辈,同她说话的口吻一直像教孩子,怜爱与恐吓掺半。
  小宛很无奈于这种“不恭”的恫吓,简直是侮辱她的年龄与心智。然而除了沉默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表示抗拒。毕竟,那些都是她打小儿钻后台起就常常被敲着后脑勺笑骂“假小子”的叔伯阿姨,如何认真呕气去?有时他们兴致来了,甚至会把她穿开裆裤时的糗事儿翻出来调笑一番,那才真正没脸呢。
  不是没想过换个工作单位,但是大学专业是服装设计,除非一夜成名自己开个设计公司,否则又有什么去处会比剧团服装部更惬意?好歹也算个文艺单位嘛。
  再说,对彩衣的嗜好是她打小儿的心结,能为众多活在现实生活中的历史人物设计戏服,实在是件浪漫而有挑战性的工作,简直就不是工作,是游戏,是享受,是娱乐——如此,只有忍受着姨婆爷叔们常用“神仙老虎狗”之类毫无新意的老段子来吓唬她了。
  阴云密密地压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像种无声的催促。
  众皆无言。
  满室的蟒、帔、靠、褶亦沉默。
  只有会计嬷嬷含混不清的祷告声配着弱而不息的胡琴声时断时续:“不要来,别来啦,这里没你的事儿,走开啦,走开……”
  嬷嬷今年五十开外,头发早已半秃,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在脑后垂着条里面塞了楦子固而外头看着还倒还肥美的大辫子。每当她转身,辫子就活了一样地跟着探头探脑。
  不知过了多久,辫子忽然一跳,嬷嬷转过身来,示意小宛:“开吧。”
  小宛笑嘻嘻走上前,心里不无紧张。梅英的故事她从小就风踪萍影地听说过几分,说她是北京城头面收藏最丰的名伶,说她每套戏装收箱前都要三薰三晾,而每次上身前又必用花瓣装裹逾夜去除霉气,说她所有衣裳上的金银线都是真金白银织就,一件衣服六两金,美不胜收,贵不可言……但是戏行规矩,死于非命的伶人衣箱通常不再启用,只作文物收藏,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则绝不开箱。因此有些员工已经在剧院工作了半辈子,也从未有眼福见识过著名的梅英衣箱。
  直至近日剧院戏目改革,一度失传的古剧《倩女离魂》被重新搬上舞台,由小宛的父亲、副团长水溶亲自操刀编剧——因老本子是南曲,京戏少有涉及,故而唱腔曲词都要重新改过。只是剧中旦角的行头竟然无人可以形容,只有个老戏迷赌咒发誓地说记得梅英曾经演过此剧,并有全套行头,于是小宛查遍剧院服装记录——这便是今天开箱的大前提了。
  众目睽睽之下,小宛轻轻掸去真皮衣箱表面的积尘,飞灰四散,露出烙印的精致花纹,是一幅暗示性极强的春宫图——男人背对观众,露出背上张牙舞爪的龙虎纹身,栩栩如生,虽看不到人的正面,男性的阳刚霸气却早破图而出;女人香肩半裸,红衣初褪,正低头做含羞解带状。不脱比脱更诱惑。
  小宛颇有兴趣地端详片刻,这才用钳子扭断连环锁——钥匙早已丢失了——双手着力将箱盖一掀——
  一股奇异的幽香扑面袭来,小宛只觉身上一寒,箱盖“扑”地又自动阖上了。众人情不自禁,发出齐刷刷的一声微呼。
  小宛纳闷地看一眼会计嬷嬷,笑笑说:“不好意思,没抬稳。”
  定一定神,重新打开箱来,触目绚烂琳琅,耀眼生花,重重叠叠的锦衣绣襦静静地躺在箱底,并不因为年岁久远而失色。
  小宛马上热泪盈眶了,总是这样,每每见到过于精致艳丽的戏衣,她都会衷心感动,仿佛刚看了一场催人泪下的煽情电影。
  她的生命信条是:没有东西是比戏装更令人眩惑的了。那不仅仅是色彩,是针线,是绫缎,是剪裁,更是风骨,是韵味,是音乐,是故事。
  醉在纱香罗影里的她,会不自觉地迷失了自己,变得敏感忧伤,与平时判若两人。与其说这是一种艺术家的天份,倒不如说是少女的多愁善感还更来得体贴。
  众人忍不住拥上前来,要看得更清楚些。小宛拿起最上层的一件中袖,随手展开,忽地一阵风过,只听“嘣”地一声,瞎子琴师的胡弦断了。
  小宛愕然回头,正迎上瞎子混浊的眼,直勾勾地“瞪”着她,满脸惊疑地问:“你们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呀。”小宛答。
  瞎子不信地侧耳,凝神再问:“你们真没看见?”
  小宛笑了:“我没看见,难道你看见了什么不成?”
  不料瞎子一言不发,忽然踢翻凳子站起,挟着二胡转身便走,那样子,就好像见到了极可怕的事情一样。
  小宛又惊又疑,四下里问人:“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什么了吗?”
  话音未落,房顶上一声巨雷炸响,积压了一上午的雨忽然间倾盆而下,竟似千军万马压地而来,席天卷地,气势惊人。
  屋子里蓦地凉爽下来,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心中坠坠,遍体生寒。
  半晌,会计嬷嬷吞吞吐吐地道:“难道是梅……”话未出口,已经被众人眼中的惊惶噤住了,警惕地四下里张望着,好像要在角落里找什么人似的。若说看见了什么,的确是什么也没见着;若说没看见,却又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都说盲眼人心里最明白,二胡师傅是持重的老人,不会平白无故哄吓人的。他说见着了什么,就一定见着了什么。
  小宛犹自追问:“梅?是不是梅英?你们当真见鬼了?看见若梅英了?”
  仿佛是回应她的问话,蓦地又是一阵雷声滚过屋檐,会计嬷嬷再也禁不住,“啊”地一声,追着瞎子的后脚转身便跑,大辫子硬橛橛地在空中划了个折度奇怪的弧线,瞬时间消失在大门外。余下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留下小宛,站在打开的衣箱前,醉在一箱的粉腻尘昏间,只觉怪不可言。
  那是一套结合了“女帔”与“古装”特点杂糅创新的一种新式“云台衣”,绉缎,对襟,上为淡青小袄,下为鹅黄腰裙,外披直大领云肩绾风带,镶边阔袖带水袖,周身以平金刺出云遮月图案——亦同普通的“枝子花”图型不同,对襟两侧图案并不对称,而是浑然一体,合成一幅,做工之精美心思之灵动堪谓巧夺天工。
  旁边更有一盛头面小箱,内里头花、面花、点翠、水钻、银泡、耳环、珠串、发簪……一应俱全。
  小宛点头赞叹,很显然,这套行头出自独家设计,而非承袭古本,便与梅兰芳所创《洛神》的“示梦衣”、“戏波衣”,《太真外传》的“舞盘衣”、“骊宫衣”,《嫦娥奔月》的“采花衣”,《木兰从军》的“木兰甲”同理,那时的京城名伶很喜欢在一些古装戏的行头上自创一路风格,标新立异,争奇斗艳。这,也算是最早的服装设计了。只可惜,不知道这套“离魂衣”的原名该叫做什么?又为何后来不见有人模仿,至于失传?
  一边看,一边已经不知不觉将全套装扮里三层外三层地披挂上身,略整丝绦,轻掸锦袍,忽然不能自已,水袖一扬,做了个身段,“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俺娘向阳台路上,高筑起一堵雨云墙。”
  正是那《倩女离魂》故事:官宦小姐张倩女与书生王文举自小订婚,两情相悦,却被势力母亲强行拆散,倩女因此重病不起,魂离肉身,于月夜追赶王生而去。
  “从今后只合离恨写芭蕉,不索占梦揲蓍草,有甚心肠更珠围翠绕。我这一点真情魂缥缈,他去后,不离了前后周遭。厮随着司马题桥,也不指望驷马高车显荣耀。不争把琼姬弃却,比及盼子高来到,早辜负了碧桃花下凤鸾交。”
  渐歌渐舞,渐渐入戏,小宛只觉情不自已,脚下越来越迤逦浮摇,身形也越来越飘忽灵动,将那倩女离魂月下追夫的一段词唱得宛转低扬,回肠荡气。风声雨声都做了她的合声伴奏,不觉吵耳,只有助兴而已——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露滑。掠湿湘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看江上晚来堪画,玩水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你觑这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助长笛一声何处发,歌矣乃,橹咿哑。”
  漫转身,轻回首,长抛水袖,只听“哎呀”一声,却是袖头打中了迎面走来的一个青年。
  小宛犹自不觉,眼波微送,双手叠腰下身做个万福,依然捏着嗓子莺莺燕燕地道:“兀那船头上琴声响,敢是王生?”
  那青年倒也机灵,立即打蛇随棍上,回个拱手礼,答:“小生非姓王,乃是姓张,名之也,之乎者也的之,之乎者也的也,报社之记者是也。”
  张之也?报社记者?小宛一愣,怎的与台辞不符?
  台辞?又是一愣,自己何时竟记住了《倩女离魂》的台辞,却又假戏真做同个陌生小子调起情来?更有甚者,是那年轻人手中居然还擎着个相机在起劲儿地拍。
  这一惊,整个人清醒过来,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恶人先告状地发嗔:“记者又怎么样?记者就可以不声不响地偷看人吗?真没礼貌!”不由分说,将那青年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心里“突突”乱跳,又惊又疑,咦,自己怎么突然会唱戏了呢?连台步也无师自通。莫非真是“读尽唐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隔了一会儿,偷偷向外望一眼,却见那年轻人仍然呆呆地站在雨地里,淋得落汤鸡一样,却不知道躲避。小宛不忍心起来,这才发现那人的伞还在门边搁着,不禁一笑——打开门来,递过去:“喂,你的伞。”
  年轻人大喜,不肯接伞,却一闪身进了门,赔着笑脸说:“好大的雨,让我避一下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不过,你到底是谁呀?干嘛跑到我们剧团来?门房没拦你吗?”
  年轻人取出证件来,再次说:“我是张之也,这是我的记者证,我是来做采访的。喂,你别只顾着审我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水小宛。”看到张之也唇角一牵,立即抢着说,“你可听清了,不是水缸水碗的碗,是宛如游龙的宛。”
  “水小宛,好名字。”
  “没你的之乎者也好。”小宛笑,“你是记者,来我们剧院采访谁呀?”
  “赵自和嬷嬷。”
  “会计嬷嬷?”小宛大为好奇,“采访会计嬷嬷干什么?她是英雄还是名人?”
  “都不是。她是北京城里唯一的自梳女。”
  “自梳女?什么叫自梳女?”
  “你是这剧团里的,不知道嬷嬷是自梳女?”
  “不知道。”小宛不好意思地笑:“没人跟我说过。”
  张之也也笑了,对眼前这个俏丽活泼忽嗔忽喜的少女深深着迷。刚才他一进大门,已经听到一阵细若游丝的唱曲声,忍不住循声而来,正看到一个着戏装的妙龄少女在边歌边舞,身段神情,全然不似今人,当时就呆住了,一时间不知今昔何夕,身在何处。及后来被袖子打中脸,又与这少女戏言相对,正觉有趣,女孩忽然变了脸色,将他推出门来,不禁心里怅怅然地若有所失。正失望呢,女孩却又变回颜色言笑晏晏地邀他避雨,更让他觉得难得——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倒已经一波三折地发生了许多故事似地,让他对这少女有种说不出的好奇与感动,只想同她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多聊两句。见她问起自梳女,便立即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知倾盘托出——
  “自梳女是解放前广东及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一种特殊群体。她们多来自穷苦家庭,或者在婚姻路上受了挫折的中下层妇女。为表示终身不嫁,就束起头发,通过某种仪式当众宣布自己做了自梳女。做了自梳女,就不可以有男人打她们的主意了,不然会被世人不耻的。自梳女现象在解放后日渐绝迹,唯有珠三角个别地区还有一小部分自梳女存在,比如肇庆观音堂,在解放前,单这一处就住着几百名自梳女,直到解放后,政府尊重她们的个人选择,仍然由她们继续住在堂里,过着吃斋拜佛、自力更生的日子。换言之,做自梳女有几个重要特征:不结婚,吃素,留辫子。”
  小宛仰头想一想,笑起来,这样说,会计嬷嬷还真是一个标准的自梳女。只不过,自己打小儿认识她起,就一直看她拖着根灰白参半的长辫子,也知道她没结过婚,却没想过要问问这是为什么。大抵世事都是这样,对一件不合理的事或一个不正常的人看得久了,也就司空见惯,视为正常,再想不到要问个究竟。若不是张之也提起,她还真不觉得赵嬷嬷有什么奇特之处。
  “但是,嬷嬷只有五十来岁哦,她不可能是在解放前出家的吧?”
  张之也笑:“自梳女不是尼姑,那也不叫出家。”
  “反正都差不多。”
  “差得多了。尼姑是要剃光头的,自梳女可是要保留一根大辫子,而且不用还俗也可以到社会上工作,不必死守在尼姑庵里。”张之也说,“来之前,我们已经对赵自和嬷嬷的身世做了一些基本调查,了解到她是一个弃婴,解放初期被一位自梳女婆婆收养,并在观音堂长大,后来就顺理成章地做了自梳女。”
  “是这样?”小宛低下头来,“原来嬷嬷的身世这么可怜。我从没想过,这么传奇的故事会发生在我身边。”
  “你身边还会缺故事吗?台上台下,戏里戏外,到处都是。更何况,一个美丽女孩的生活从来都是多姿多彩的。”
  小宛脸红了,狠狠地瞪一眼:“到底是记者,油嘴滑舌!”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在追击着什么,誓必劈于刀下而后甘。小宛抱住肩膀,忽然打了个寒颤。张之也立即问:“你是不是冷?”
  “有一点……”小宛说到一半忽然打住,发现自己仍披着那身戏装,彩衣绣襦,重重叠叠穿了好几层,又是在盛夏,虽然说有雨,但是喊冷也未免太矫情些,倒像撒娇了。
  张之也挠挠头,也有些尴尬。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女主角承认冷,那么男主角下个动作就该是脱衣相赠了。可是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而且还淋得湿湿的,脱?拜托了!
  一时两个人都无话,只有戏曲声夹在雨中淋沥而来。
  小宛出神地听了一会儿,赞道:“真是好曲子,词美,曲美,戏衣也美。”
  张之也愣一愣:“你说你刚才唱的那曲?”
  “我哪有那么不谦虚?”小宛笑,用下巴示意一下门外,“你听,不知道哪个组在放录音,这是《倩女离魂》的戏曲,第三折,倩女赶王生一节。”
  “是吗?怎么我听不见?”
  “这么大声音你都听不见?”小宛正想取笑,张之也的手机响起来,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可是张之也的表情语气透露出这分明是个女子,或者就是他女朋友。
  小宛避嫌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发现雨已经小得多了,她张开手接了几滴雨,对着天自言自语地说:“夏天就是这样,雷声大雨水少,这么快又停了。”
  张之也收了线,听到小宛的语气里有催促的意思,只得说:“谢谢你让我避雨,我得走了,还要去采访赵自和嬷嬷呢。”
  小宛淡淡答:“走好。”径自走过去将衣裳三两下脱下来叠进箱子里。倒也怪,雨刚停,太阳还没重新探出头来,身上倒已经不觉得冷了。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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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3-07-20
2、 死玫瑰
2、 死玫瑰
  
  那个歌手没有来。
  小宛呆呆地坐在地铁口的栏杆上,眼见着黄昏一层层地落下来,熟悉的地铁口空落如故。人群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可是人群里没有他,那么再多的人也与她无关,再拥挤的地铁站也还是空虚。
  她闭上眼睛,在心底里重复一支歌。那是他最喜欢唱的歌。每次她来这里,他都会唱起。
  歌名叫做《死玫瑰》:
  “我已无所谓,送你一枝死玫瑰;我的心已灰,我会爱的心已然成灰;我的眼泪,伤悲的眼中挤不出一点泪;对你就像死玫瑰,在冬天枯萎……”
  
  小宛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一场通俗歌曲演唱会,可是却一直都很喜欢在地铁站听流浪歌手唱歌,他们通常很年轻,长发,衣服有点脏,但是不会脏得很厉害。唱歌的时候半闭眼睛,虽然是讨钱,却看也不看扔钱的人——因为他们不是乞丐,是艺人。
  那是小宛认为最好的流行音乐。直见生命的苍凉。
  如果一个人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方还可以认真唱一首歌的话,那么那首歌一定很值得听。
  小宛所有的流行曲碟都是照着这样的标准搜集的。
  ——但仍然没有一次,会像那一次那样令她心动,在瞬间忘了自己。
  那是半年前的冬夜,忘了是为什么会路过那里,坐了那班地铁,经过那个站台,看到那个人,听到那支歌。只记得,在初听的一刹,她已经被俘获,从此不属于自己。
  唱歌的少年,最多只有二十岁的样子,清俊的脸上,写着抹不去的沧桑。穿一身破烂的牛仔衣,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却因为旧而格外妥贴,与人融为一体。就像他的歌声与地铁与夜融为一体一样。
  他怀中抱着一把同衣服一样旧而妥贴的吉它,望着地铁站的出口扣弦而歌:“我已无所谓,送你一枝死玫瑰……” 苍凉的声音一点点加深着冬夜的凄凉与忧伤,车水马龙在身后川流,行人来来往往,太阳落下去而霓虹灯亮起来,什么都留不住,可是年轻歌手的声音是真实的,也是真诚的。
  小宛忽然就流了泪。
  从那以后,便养成了每晚换三次车老远地跑到那个地铁站听歌的习惯。
  听了整个冬天。
  如果有人在那个冬天经过那个站台,也许会记住那样一幅画面——清俊的男孩与秀丽的女孩隔着一个站台口遥遥相对,女孩居高临下,坐在地铁旁的栏杆上听歌,眼神专注,蓄满泪水,整个面容是震动而感性的。身后的人流滔滔地涌上来没下去,像不息的岁月,而女孩的泪与男孩的歌,却是永恒。
  那样的画面,叫作青春。
  要很久很久以后,小宛才知道,当她专程为了听那年轻歌手的歌而换三次车赶到地铁站的同时,那个年轻歌手,也是专程为了她而忍受冬天的风从十月唱到腊月。其实在这期间,他早已在酒吧找到一份晚间驻唱的工作,可以告别地铁生涯,只是为了她,才放弃黄金时间风雨不误地来到地铁站口。不仅忍受寒冷,还要躲避警察。
  当小宛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深深爱上了他。
  她没办法不爱他。这故事本身的戏剧化和悲剧性对十九岁的少女而言,既是利剑也是鸦片,有着无可抗拒的杀伤力。
  也就在那一天,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开北京了。因为,上海有一家唱片公司打算与他签约。
  上海,那个风花雪月的城市,就这样间接结束了小宛风花雪月的初恋。
  她和他之间,除了那些歌和等待之外,甚至没有一个拥抱,没有一句再见珍重。
  他走了,从此音信杳无。可是她却不能将他忘记。而仍然常常在某个清冷的黄昏,独自换乘三次车来到地铁站口,久久地坐在冷冷的栏杆上盯着地铁站发呆,人流滔滔不息,她仿佛仍然可以听到少年真诚的歌声:“我的爱已成灰,像玫瑰在冬天枯萎……”
  曾经很长时间,她一直到处寻找那首歌的CD,但始终没有找到,甚至没有听第二个人唱过。后来她终于想明白,那大概是他自写的一首歌曲。当想到这一点,她就无论如何不能抛开一个念头:一首歌原来也可以像一个人一样,是种缘份,错过了就再难相遇。
  再后来,她从杂志的一篇文章中看到,死玫瑰是在国外流行的一种习俗:当爱人分手,失恋者会赠给旧情人一枝死玫瑰,代表消逝的爱情。
  那么,男孩子是在纪念一段死去的爱么?
  那段爱故事,应该是发生在她与他相遇之前。她来不及参予。
  她来不及参予他的过去,也再没机会参予他的将来。
  她和他的缘份,始于一首歌,而那支歌,代表死去的爱。
  从开始,已经注定结束。
  天彻底地黑下来,小商贩们开始借着夜的庇护做生意,卖盗版CD、地下书刊、假古董,或者粗制滥仿的维纳斯石膏像,最奇的,是有人在兜售冥纸,毫不避讳地叫卖:“活着的人不要忘了死去的人,自己有钱花,也给亡朋故友送点钱花吧。十块换十万块,阴阳兑换,便宜啊便宜……”
  令人啼笑皆非。
  小宛再一次想起,今天是七月十四,鬼节。
  她跳下栏杆,走进站台,辗转回家去。
  然而就在她刚刚踏进地铁站时,一个男孩子迎面走过来,递给她一束已经锈成铁灰色的枯死的干花:“小姐,买花吗?”
  小宛吓了一跳,凝神看着那个男孩:“这是什么花?”
  “死玫瑰。”
  “死玫瑰?”小宛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更加专注地看着男孩,“为什么会卖死去的玫瑰?”
  “今天是鬼节啊,冥钱烧给死去的亲人,玫瑰烧给死去的爱情。”男孩流利地回答,“小姐这么年轻,大概不会有失去亲人的痛苦。我看你坐在栏杆上那么孤独寂寞的样子,大概是失恋了吧?买一束死玫瑰,烧给自己的初恋吧。烧了它,以后就不会再伤心了。”
  小宛看着那个男孩子,他的年龄最多不超过十五岁,可是举止言谈却像一个识破人情世故的老人。这样诡秘的节日,这样诡秘的花,这样诡秘的话。
  她又有些觉得冷了。
  男孩已经在催促:“小姐,买不买呢?”
  小宛定一定神,只得掏钱买了一束花的尸体。15元一枝,还真是贵,比鲜花的价格都高。
  然而那个妖精般的小男孩自有成竹在胸:“那当然了,回忆总比现实珍贵嘛。”
  小宛彻底服了这个精灵小子,她想不出,男孩的话究竟是某个幕后高手写好台词让他背熟的呢,还是出自天真心灵的一语道破。
  地铁呼啸而来,像地狱使者要载人入黄泉。
  小宛顺手将花抛向轨道,既然是送给死去的爱情,就让它在车轮下零落成泥碾作尘吧。
  只是,从今往后,自己真的会忘了那个弹吉它的地铁歌手,真的会忘记那段青涩而痛楚的初恋回忆吗?
  恍惚间,她看到一个身影迎着地铁撞上去,蓦然间爆裂如烟花,是那个唱歌的少年!
  小宛惊呼出声,急转身在人群中寻找那卖花男孩的身影,却什么也没看见。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会不会,那唱歌的少年已死,魂灵却附在这个小男孩的身上送给自己一束死玫瑰?寒意袭来,她整个人呆住,为了自己这驱之不去的可怕念头而颤栗不已。
  神秘的地铁口把人吞进去又吐出来,已经身在另一个地方。
  小宛家住在公主坟——这是个很高贵也很晦气的地名,公主、坟,两个天上地下的概念连在一起,构成一个令人想入非非又不寒而栗的悲剧意象,是种荒谬,也是大彻大悟——不知道国外有没有地方会用这么刺耳的字眼取地名儿,听说墓地都叫什么安乐园呢,哪里会把青天白日的居民区唤作什么坟的?
  住在哪儿?住在坟堆里。算怎么回事儿呀?可是北京人硬是把这名字叫了几辈子,没想到要改过。而且叫惯了,在后面加个儿化韵,说句“公主坟儿”,自个儿还觉得挺亲切的,从不觉得一个大活人住在坟地有什么不妥。
  小宛把同样的对话重复了十九年,问的答的人都颇自然。在北京人心目中,公主坟只是个明确的地界儿,而早已忽略字面本身的意义。
  可是在今夜,七月十四的晚上,小宛第一次意识到了这街名的恐怖——街口有人在烧冥钱,有人在叫魂儿,有人往火堆里投送酒食,说是死鬼会来吃——今天是鬼节,人间的鬼节,是阴间的“人节”,因为冤魂不息的鬼会在今天来到阳间,重新过几天人的日子,他们上来的路,是要经过墓园的吧?会不会把公主坟也当作一处墓地,走错路认错人上错身报错仇?
  一阵风过,地上忽明忽暗的冥钱灰忽然飞起,迎着小宛飘过来。小宛大惊,撒腿便跑,心里犹自擂鼓般地重复着三个字——公主坟!公主坟!公主坟!
  家门是熟悉的,可是在推门的时候,小宛还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推开的不是自己家的门,而是某个朝代某个故人的住处,去寻找一个失交多年的旧友。她回头看了看,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
  后面什么也没有。但是小宛仍然频频回顾。耳边依稀仿佛,仍然回绕着《倩女离魂》的唱腔:
  “潜潜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觑着这千山万水,都只在一时半霎……”
  
  但是终于回家了。
  家是最安全的避难所,那种特有的属于家的气息在瞬间驱散了徘徊在小宛心头的恐惧与莫名忧伤,那味道里有奶奶屋里的檀香,爸爸的老酒,自己养的小狗东东的叫声,还有妈妈的孜然炒肉和糖醋鱼头。
  小宛一跳跳进厨房里,开心地大叫:“妈妈,你烧了我最喜欢的菜!”
  东东汪汪叫着跟进跟出,尾巴甩得风火轮儿一般。
  老爸水溶已经在客厅里急不可耐地喊:“女儿出来,陪老爸下盘棋。”
  小宛笑嘻嘻地背着手走出:“好像天下所有的老爸都只会做两件事:喝老酒,下象棋。”
  “不过可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喜欢跟女儿下棋。”水溶迅速接口,呵呵笑。
  小宛郑重地想一想,点头赞同:“不错,他们喜欢在路灯下找老头儿。”
  “爸爸可不是老头儿。”
  “那当然,爸爸是老小伙儿。”小宛跳进父亲的怀里去,“没见过比爸爸更成熟潇洒的小伙子了!”
  妈妈端着菜走出来,似嗔还笑:“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奶奶闻到饭香,也准时地走出来,闻言立即说:“在我面前,谁敢说老?”
  “谁也不敢说,谁敢跟您比老,您是老佛爷,活菩萨!”小宛笑着,给奶奶让了座,把饭碗筷子一齐递到手上来,自己在对面坐下了,一本正经地宣布:“各位,我今天长了一个大见识:我开了梅英衣箱。”
  奶奶把碗一顿,急急问:“什么?什么衣箱?”
  “梅英衣箱。就是解放前红遍北京城的那个名角儿若梅英唱《倩女离魂》时的行头,真是绝,那做工质地,现在的戏服哪里比得过?”
  奶奶的表情迅速凝结,嘴唇微微哆嗦着,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荡。
  水溶吓了一跳,忙问:“妈,您这是怎么了?”
  不料奶奶好像完全听不见,却一把抓住小宛的手问:“你说的那衣箱,是不是真皮烙花,上面画着一幅春宫图的?”并不等小宛回答,又顾自细细描述起来,“那些衣服,分里外三层,最上面是一件中袖,绣花的图案是云遮月,箱里还有一个头面匣子,里面的水钻缺了一颗……”
  “您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小宛忍不住打断。
  奶奶长长叹息:“我怎么会不清楚?那些衣服头面,都是我亲手整理封箱的呀。”
  小宛与爸爸面面相觑,都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虽然奶奶本来就是剧团里的老人,可是一直在后勤部工作,同梅英衣箱全不沾边呀。
  然而接下来,奶奶的话就更让他们大吃一惊了——
  “岂止是《倩女离魂》,梅英所有的衣箱都是我整理的,想当年,我是她的贴身包衣,服侍了她整整七年呢。”
  小宛几乎要晕过去了,半晌才叫起来:“包衣?您给若梅英做过包衣?”
  “是啊。我九岁就跟了若小姐,既是包衣也是丫环,整整跟了她七年,直到她嫁人,退出戏行。”
  “后来呢?”
  “后来就解放了,戏园子收编,我成了政府的人,在剧团里做后勤,一直干到退休。”
  小宛喃喃地:“您从来没跟我说过……”
  水溶感叹:“居然连我都不知道。”
  “你们也没问过呀。我还以为,没有人再记得若梅英了呢。”奶奶有些委屈地说:“从来没人跟我说过团里存着若小姐的衣箱。我还以为,都在‘文革’里烧光了呢。从48年封箱到现在,我已经五十多年没见过那些衣箱了。在剧团工作半辈子,没想到,一直和那些衣箱近在咫尺……”
  “您后来没有和梅英再联系过吗?”
  “没有。她嫁人后跟着那个军官去了广东,就音信全无了。直到66年‘太庙案’传出来,我才听说若小姐后来又回了北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来找我……”
  “奶奶,您知不知道若梅英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妈妈不满了:“小宛,吃饭,别净在饭桌上说这些死呀活呀的,也不嫌忌讳。”
  奶奶也蓦然惊觉,附和说:“就是,今天是阴历十四,还是少谈这些旧事的好。也怪,很少见七月十四下雨的,今儿一早就阴天,弄得我心里虚虚的,一天都不自在。”
  这是小宛今天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话。
  她的确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一个埋了很深很久的秘密,好像在急着破土而出,她已经看到了那秘密的芽,却看不到秘密的根。如果秘密是一株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呢?
  
  夜里,小宛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锦衣夜行,穿着梅英的离魂衣走在墓园里,风寂寞地响在林梢,不时有一两声鸟啼,却看不到飞翔的痕迹,或许,那只是鸟的魂?
  人死了变鬼,鸟死了变什么?
  墓草萋萋,小宛在草丛间寂寞地走,看到四周开满了铁锈色已经枯死的玫瑰花。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离线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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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游园惊梦
3、 游园惊梦
  
  琉璃厂淘来的古董留声机在口齿不清地唱一支戏曲,杜丽娘游园惊梦。
  说是古董,其实顶多也就六十来岁,年龄还没有小宛的奶奶大呢。与留声机同龄的旧物件,小宛家里不知有多少,旧相簿,小人书,主席像章,还有樟木箱子,只是同龄不同命罢了。留声机是古董,小马扎却是废物,而缺嘴壶搪瓷缸腌菜坛子就更惨,只能算垃圾。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金针一圈圈地转着,同样的曲调,唱了半个多世纪,良辰美景早已成断井颓垣,然而断井颓垣处,又演出多少新的美景良辰?
  
  周末,不必上班,小宛一直睡到日上三杆。
  醒来的时候,听到隔壁在唱《游园》,知道老爸又熬了个通宵。
  这是老爸水溶的工作习惯,在编剧前总是要用留声机放旧唱片,说是制造气氛,找灵感。
  雪茄烟、黑咖啡、旧唱片,合为水溶写作的三大道具,缺一不可。因此小宛常常开玩笑说,爸爸的剧本都不是用笔写的,而是雪茄和咖啡倒在留声机上自个儿磨出来的。
  但是你别说,这方法虽然有些做秀,却的确管用。每当老爸在大白天拉紧窗帘扭开台灯,放着旧唱片奋笔疾书,小宛就觉得自己进了时光隧道,脑子昏昏噩噩地有些不清楚。她绝对相信三大道具有催眠作用,却只是想不通老爸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清醒写剧本。换了是她,一遍曲子没听完就已经寻周公对戏去了。
  小宛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一翻身,头发被悬在帐顶的风铃勾住了,立即哀号起来。
  风铃是铜的,过去人家系在屋檐下避邪用的,久经风雨,长满了青绿的铜锈,被爸爸捡来当宝贝,挂在女儿的蚊帐上充当装饰品。小宛说挂在这儿也行,把锈擦干净了。可是爸爸不让,说那样才有韵味,有古意,有灵气。结果,灵得天天勾头发。
  老妈救火车一样冲进来,连声叫着:“哎呀,这是怎么了?又勾到头发了?说过多少次了,起床的时候小心点,次次都忘,吃一百个豆不知道豆腥味儿。你爸也是,捡个破铜烂铁就当宝贝,搁的家里哪儿哪儿都不安全,简直危机四伏嘛。”
  小宛歪着脑袋,觉得头发一缕缕地在老妈手指下理顺,搔得很舒服,哼哼叽叽地问:“我爸昨晚又没睡?”
  “可不是,都成了《日出》里的陈白露了。”老妈仰起头,学着电视剧里徐帆的口气唉声叹气地念台词,“天亮了,我们要睡了。”
  逗得小宛笑起来,倒在床上拍手踢腿地撒娇。
  很少有像老妈那样宽容的家庭主妇,既不阻止丈夫开夜车,也不干涉女儿睡懒觉。除了唠叨和有洁癖之外,实在称得上慈爱完美。
  小宛每次看到爸爸,总觉得他该娶的太太应该是那样一个女人:穿真丝睡袍躺在金金博士的布艺沙发上慵懒地抽烟喝红酒,一边听徐小凤或者汪明荃唱《南屏晚钟》和《京华春梦》;但是看到妈妈时,却又觉得她该嫁的男人也就是爸爸那样子。
  似乎是女人的风情有很多种,但是可嫁的男人,却只有爸爸一种。
  妈妈也笑着,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这铃铛上怎么有血?”
  “血?”小宛惊讶地凑过来,看到暗绿的铜铃上果然印着斑斑点点黑红的血痕,阴森触目,犹自缠着她自己的一根长发。
  老妈紧张起来:“宛儿,你是不是哪里碰破了?伤着没?让妈看看。”
  “没有。”小宛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全身上下哪儿都没破。妈,你看仔细了,这上面的血都干透了,也许是铃铛上本来就有的,平时不注意罢了。”
  “要不怎么说你爸胡闹呢,弄这么个不吉利的东西挂在你房里,吓人巴喇的。今天说什么也得把它摘下来。”
  “行,我还给爸爸去。”
  小狗东东已经在门外等了半天了,看到小主人起床,立刻摇着尾巴迎上来,没等走近,却又像被谁烧了屁股似的,掉头就跑。
  小宛奇怪:“东东,过来!过来!”
  没想到,越是叫,东东就跑得越远,汪汪惨叫着,像是捱了一顿暴打。
  水溶的写作刚刚告一段落,听到宝贝女儿的声音,打开门来招呼:“小宛,进来,看看我这段写得怎么样?昨晚你给我的意见太好了,把《游园惊梦》的意境加在《倩女离魂》里,梦游与魂游相呼应,加重迷幻的色彩,果然很有感觉,我写得很顺手呢。”
  “我给你的意见?”小宛怔忡,“我什么时候给你意见了?”
  “昨天晚上啊。你半夜过来给我送唱片,让我听听这张《游园惊梦》找感觉,真不错,很有味道。”
  小宛把铃铛搁下,从指针下取出唱片来翻看着,看到封面上印着若梅英的字样,更加发愣:“这张唱片,从哪儿来的?”
  “你怎么了,小宛?”水溶惊讶地看着女儿,“你给我的呀,说是从你奶奶那些古董堆里翻出来的。”
  “奶奶?”小宛愣愣地拿着那张唱片,感觉一股冷气自踵至顶突袭而来。昨晚,自己明明很早就上床了,临睡前还听了盘流行歌曲,什么时候到过老爸的房间?又怎么会给他这样一张旧唱片?自己从来就不知道奶奶有过一张若梅英的《游园惊梦》呀。难道,自己在梦游?
  水溶看到女儿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不安地站起来:“小宛,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然而小宛一扭头,已经转身走了,匆匆丢下一句话:“我问奶奶去。”
  
  手按在奶奶房门的把手上,小宛的心里有很深的寒意,自从开启了梅英衣箱,穿上了那套重重叠叠的离魂衣,她就好像同梅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仿佛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陷阱。她对自己说,停止,停止这一切,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就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没有戏衣,没有唱片,没有铃上的血迹,也没有《游园惊梦》,什么都不要问,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可是,怎么忍得住?
  门开了,奶奶正在给爷爷的灵位上香,屋子里氤氲着迷蒙的檀烟,有种腥甜的香气,像是席子上摆满了新剖的鱼。听到房门响,奶奶缓慢地回过头来:“小宛,又睡懒觉了。”
  小宛有丝恍惚,她平时很少进奶奶的房间,因为讨厌那股子沉香的腥味儿。尤其在大白天,这香烟显得格外缭绕,像冤魂不散。她在椅子上闷闷地坐下来,一时不知道从何开口。但是奶奶却似乎未卜先知:“你是不是想问我若梅英的事儿?”
  “是,您怎么知道?”小宛抬起头,“奶奶,您跟我说说,梅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美女。”奶奶赞叹,一脸崇仰留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第二个比她更美的女人。那举手投足,风度身段,真是漂亮。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漂亮,说话的声音又好听,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哪里像现在那些自称美女的半吊子,用眉笔口红涂两下就上台选美,呸,给若小姐提鞋也不配!”
  小宛再闷也忍不住笑起来,奶奶评价美女的口气就像个有心无力的老男人,颇有几分色迷迷的味道。由此她知道一个真理,原来一个真正的美女,不仅可以迷男人,也是会迷女人的。
  “梅英那时有多红?”
  “梅英有多红?那时候有句话,叫作‘武听天、文听梅’。”奶奶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上了,往事滔滔地流出来,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忆亲切,“这‘天’指盖叫天,‘梅’就指若梅英。一个意思是说,看武戏要看盖叫天的,看文戏要看若梅英;另一重意思,则指的是观众,是说那些粗鄙武夫喜欢看盖叫天的戏,斯文人却多半喜欢若梅英。北大、清华的学生够斯文吧?若梅英的戏迷不知有多少!有个故事,说是有一次若梅英在礼拜日首场演出《游园惊梦》,可是那一天大学里请了位著名教授来开讲座,学生们急的呀,到底是听教授的呢,还是听若梅英?你猜结果怎么着?”
  《游园惊梦》?小宛心里一惊,随口猜:“那还用问?一定是都跑来听若梅英,把教授冷落一旁了。”
  奶奶笑着摇头:“到底是大学生,哪有那么不知轻重的?”
  “那……还是听教授讲座,没来看戏?”
  奶奶仍然摇头:“如果是那样,怎么见得我们若小姐红呢?”
  小宛不懂了:“难道一半人听讲座一半人听戏?”
  奶奶笑了:“都不是。原来呀,到了周六那天,学校突然宣布说教授临时有要事在身,讲座改在下周一举行了。”
  “是这样啊。”小宛也笑了,“那学生们不是正中下怀?”
  “故事还没完呢——那些学生当时也在想,这可太巧了,就像你说的,正中下怀。到了礼拜日早晨,一个个梳洗了,油头粉面长袍青衫地,齐刷刷跑到戏园子里来,打扮得比上课还齐整。坐下来一看,你猜怎么着?原来第一排贵宾席上坐的,正是那位有要事在身临时改了讲座日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这太戏剧化了!奶奶,不是您瞎编的吧?”
  “咦,我怎么会瞎编?这都写在文章上的。”
  “还写了文章?”
  “是啊,当时有个小报记者,笔名叫做什么张朝天的,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写了好多锦绣文章来赞小姐,其中一篇,就写的这件事呢。”
  万事经过了记者的笔,可就不那么十足实了。小宛猜奶奶对事情的真相并不清楚,大凡人总喜欢记住风光的一面,宁可把经了夸张演绎的故事当本来面目,却把自己亲身经历怀疑起来,时日久了,便干脆忘记本原,只记得那演绎过的野史了。
  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起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奶奶,您是不是有一张若梅英《游园惊梦》的戏曲唱片?”
  “是啊。不过不知道放到哪里了。人老了,就记不住事儿。”
  小宛又愣住了,那么,自己是怎么得到那张唱片又把它交给爸爸的?
  奶奶沉浸在回忆中,对孙女儿的不安并未在意,只眯着眼细说当年:“梅英梳头的时候,可讲究了。她的梳妆台和椅子面都是真皮包铜的,烙着花纹,又洋派又贵气,镜子上有镜袱,椅背上有椅袱,都是织锦绣花的。化妆箱和桌子配套,头面匣子摆开来足有十几个。哪个匣子里放着哪些头面,都是有讲究儿的,从来错不得。有时候她自己放忘了,就会问我:‘青儿,我那只凤头钗子在哪儿呢?’我找给她,她就笑,又像愁又像赞地,说‘青儿,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呢?’”
  小宛听奶奶捏细嗓子拿腔拿调地学梅英有气无力的说话,忽然觉得辛酸。已经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故事,可是至今提起来,奶奶的脸上还写着那么深的留恋不舍,也许,那不仅仅是梅英一生中最春光灿烂的日子,也是奶奶最难忘的百合岁月吧?
  “原来奶奶的小名叫青儿。”
  “是若小姐给取的。”奶奶眯起眼睛,望进老远的过去,“遇到若小姐前,我一直在西湖边上要饭,那年遇到若小姐来杭州演出,也是投缘,不知怎么她一眼看上了我,问我,愿意跟她不?我哪有不愿的,立即就给她磕了头。小姐说,你在西湖边遇上我,就好比白娘子在西湖遇上小青,就叫你做青儿吧。这么着,我就叫了青儿。”
  “这么传奇?”小宛瞠目结舌,觉得故事越翻越奇,原来每个人的过去说起来都是一本折子戏,“奶奶,那时候您有多大,就记得这么多事?”
  “八岁。”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八岁跟的若小姐。开始什么也不懂,要她耐着性子一点点地教,到了十一岁,已经是她最好的助手,半刻儿离不开。她开始什么事都同我商量,拿我当大人一样。可是每次出堂会,又把我当小孩子,记着带吃的玩的回来给我。有一次一个广东客人请堂会时开了一盒有两个鸭蛋黄的月饼,我站在旁边看得眼馋,急得直吞口水。小姐走的时候特意要了一块包起来好让我回去吃,路上不知被谁压扁了,皮儿馅儿的都粘在一起,小姐连叫可惜,说尝不出味道了。可是我吃着还是觉得很好吃,从来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月饼。”奶奶的声音里渐渐充满感情,“若小姐比我大六岁,对我,既是老板,也是姐姐,要是没有她,我可能早饿死病死了。”
  小宛暗暗计算着若梅英如果活在今天,该有高寿几何,一边问:“您还记得那是哪一年吗?”
  “那可说不准了,只记得那时北京城刚刚通火车,从城墙里穿进来,一直通到前门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别提多兴奋了。为了通车,城墙开了缺口,很多人半夜里偷着挖城砖。城砖是好东西呢,放在屋里可镇邪降妖的,取土之后,得九翻九晒,去除霸气,要三年的时间才成……”
  小宛见奶奶扯得远了,忙拉回来:“您是若梅英的包衣,知不知道那套倩女离魂是谁设计的?”
  “还能是谁设计?若小姐自己呗。小姐可能干了,又会描花又会绣样儿,自己画了尺寸花样儿交给裁缝照做,那个裁缝姓胡,是个坏东西,老想占小姐便宜。可是做得一手好活计,又最擅长体贴女人意思,所以小姐虽然烦他,每次画了新样子,还是找他做。他们店的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上面倒着贴个福字,被雨淋得半白,小姐老是说,那两个福字贴倒像膏药呢。”
  “当时追求梅英的人很多吗?”
  “多,多得不得了。所以小姐不但是戏装行头多,跳舞的裙子也最多。每天下了戏,不是吃宵夜就是去跳舞。小姐的舞跳得顶好,穿一尺来高的鞋子,缎子面,玻璃跟,大篷裙子,一转身,裙面半米多宽。跳完舞,就去会福楼吃蟹。会福楼的蟹八毛钱一只,用金托盘盛着……”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小宛奇怪地问。
  奶奶不以为然地答:“我常常回忆这些事。”
  小宛不说话了。
  记忆太多次的往事,就像被擦拭了太多次的桌面一样,不会更亮,只会更旧。
  她并不很相信奶奶说的一切,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只做出恭敬的样子继续聆听。
  “那时候的伶人多半喜欢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爱玉簪,金少山爱腊梅,我们小姐,最喜欢的是菊花。因为喜欢那两句话:‘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养的菊花,品种又多又稀罕,在整个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贵妃’也有,‘罗裳舞’也有,‘柳浪闻莺’也有,‘淡扫蛾眉’也有,还有什么‘柳线’、‘大笑’、‘念奴娇’、‘武陵春色’、‘霜里婵娟’、‘明月照积雪’……一百多种呢,每到秋天,摆得满园子都是,用白玉盆盛着,装点些假石山水,打点得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仲秋节的时候在园子里设赏菊宴唱堂会,达官贵人都以能参加咱们小姐的菊宴为荣呢。”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小宛细细玩味着这两句诗,诗里有傲气,却也有无奈。也许,这便是梅英的心声?
  奶奶又说:“梅英的车子是……”
  这次小宛忍不住打断了:“不要总是说这些吃穿小事的细节好不好?说些感性的,故事性强的,比如,梅英的爱情。”
  奶奶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顾自摇摇头,似乎不能确定的样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奶奶单只爱捡这些奢华浮夸的小事来回忆,对于真正的梅英的喜怒,反而并不关切。奶奶,可爱的奶奶,真是十足十的一个红尘中物质女子哦。
  
 还想再问,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老妈扬着声音在客厅里喊:“小宛,找你的。”见到女儿出来,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是个男孩子。”
  “谁呀?”小宛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的玩伴很多,但是很固定,都是打小儿一块长大的同学或是邻居,似乎不值得老妈如此神秘。
  果然,老妈摇摇头:“不知道。声音很陌生的。”
  小宛向来喜欢不速之客,情绪高涨地接过电话,问一声:“喂?”忽然想起奶奶方才的教诲,于是把声音放得温软,捏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水小宛,哪位找?”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声音也温柔得滴出水来:“我是张之也,曾在你那里避过雨的那个记者。还记得吗?”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来,忍不住笑,刚才的斯文作态一转眼又丢到爪哇国了,凶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问赵自和嬷嬷要的。”那个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经采访过会计嬷嬷了?”
  “采访很顺利……不过中间的故事好像还应该更传奇,我还要再查些资料,说不定要去一趟肇庆观音堂。”
  “怎么说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兴趣来了,“说给我听。”
  “见了面再慢慢说给你好不好?”
  “见面?”小宛愣了一愣。
  张之也的声音更加温柔:“见个面,可以吗?《游园惊梦》首映式,我好不容易才要到两张票,是好座位呢。”
  “游园惊梦?”小宛一愣,这么巧,又是《游园惊梦》?
  “王祖贤担纲主演,很值得一看的。出来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个矫揉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欲迎还拒那一套。《游园惊梦》的巧合让她忍不住想迎上去看个究竟,而且,她并不反感那个之乎者也。
  
  大概是首映式的缘故,电影院里人塞得满满的,而且要求对号入座。
  小宛碰着人的膝盖一路说着对不起往里走,好容易找到自己的位子,却看到已经有人先到了,只得掏出票来,说:“对不起,请让一让,这位子是我的。”
  对方是两个年轻人,穿旧式西服,戴金丝边眼镜,很像《人间四月天》里徐志摩的扮相,抬头打量小宛一眼,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沉默地站起来让了座。
  张之也奇怪地问:“小宛,你在跟谁说话?”
  “那两个人坐了我们的位子。”
  “谁?谁坐我们位子了?”
  报幕铃防空警笛一样地尖叫起来,灯光倏地灭了。小宛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这用铃声宣布开演是从哪个年代沿习下来的,就不能有温和一点的方式吗?比如放段轻音乐什么的。手机铃声都越来越多样了,电影院的告示铃就怎么不能变一变呢?
  昆曲《游园惊梦》的唱腔悠扬地响起,电影开始了。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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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一桩谋杀
4、 第一桩谋杀
  
  那真是一段坐筵拥花飞觞醉月的极乐日子。
  戏台上钟鸣锣响铿铿锵锵地砸出一个大唐盛世,戏台下毛巾乱舞瓜子四散嘻笑怒骂地上演着另一出浮世绘,氤氲的烟与明灭的灯光彼此纠缠着,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观众们生活在不知今古的时空断面里,听着故事也经历着故事,都飘飘然,醺醺然,苦在其中或者乐在其中,男男女女都厌倦而慵懒,那颓废的味道里自有一种凄迷的美,宛如画卷轴徐徐展开,一点点探视着故事的真相。
  香艳,堕落,晦涩,传奇——半个世纪前的异形的美,带给今人无法企及的诱惑迷失……
  
  小宛沉迷在《游园惊梦》的味道里。
  的确是值得一看的好电影。
  关于四十年代的,一个没落家族的私情秘史。
  有戏曲,有鸦片,有同性恋,也有异性恋,还有暗恋,畸恋,绮恋,情与欲的纠缠被王祖贤表现得淋漓尽致,有种抵死缠绵的味道。
  小宛有些恍惚,忽然间,她觉得这场电影并不是她一个人在看,身后好像还跟着一个人,如影随形,刻不离身。
  不,不是张之也。张之也很君子,同她的距离始终保持一尺远,这会儿又刚好走开了,大概是去买饮料。
  而那个影子,却贴得很近,几乎渗入到她的皮肤里去,与她合二为一。
  她觉得不适,头一阵阵地晕眩,而且身上发冷。恍惚间,听到一个女子细细的哭声,仿佛来自远古,又似地下,呜呜咽咽,悲悲切切,是谁呢?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到屏幕上的女主角款动腰肢开始唱《游园惊梦》,却不是昆曲,是京戏: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那女子站定,莺莺软软地念对白:“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取镜台衣服来。”她背转身子,做对镜梳妆状,理鬓,簪花,下腰,抛水袖,转身,亮相,俯仰间已经换了面容,远比女主角要艳,要亮,要年轻,要柔软,媚而冷,弱不胜衣,风华绝代。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她依依地唱着,载歌载舞,自怜自艾,一双剪水双瞳,直直地向小宛望过来,四目交投,竟如电光石火,摄魂夺魄。
  “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小宛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将冷艳与妖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如此和谐地融于一身,这绝世的美女,究竟是谁?
  台上人已唱到了最得意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蓦地一声“好”炸雷般响起,灯光大作,观众哗然,间杂着“香烟瓜子”的叫卖声,手巾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座位参差不齐,面前放着茶盏点心,一桌和一桌隔着些距离,邻座的男子回过头来冲小宛笑了一笑,嘴里一闪,露出两颗金牙,不知谁做了什么小动作,有女子低低地尖叫一声,那女子穿旗袍,洒浓烈的花露水,后面人的窃语声一五一十地传过来,是在谈一宗烟土买卖……
  小宛惶然,脑子里轰轰作响,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一时理不清。为什么?为什么影院里不是熄着灯而是一片光明?为什么坐在周围的人打扮都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们对自己的急切无助置之不理恍若未闻?为什么他们明明说的是北京话,自己每一句都听在耳内却硬是不懂?
  台上人一曲唱罢,台下叫好声掌声口哨声顿时响成一片,大银钱雪花般飞上台,更有人将手绢裹着首饰珠宝不顾命地朝台上扔,唱戏人已经回了后台,却又由两个丫头扶着出来谢幕,似笑非笑地眼光一洒,已经照遍全场,立刻又是炸雷样一声“好”,声震屋瓦。什么叫角儿,什么叫名伶,人生得意之秋,莫过于此。一个穿长衫的瘦高男子随后转出来,手捧洒金笺高声唱喏:“若梅英抗日募捐义演,伍老板捐钱两百!若梅英谢赏!陈部长捐银五百!若梅英谢赏!程司令捐钱一千!若梅英谢赏……”
  抗日募捐?若梅英?!!
  电光石火间,小宛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不是真的,时空出了问题,自己看到听到的这些是电影中的时代,《游园惊梦》的场景从屏幕上挪到了屏幕下,自己的周围坐满了鬼魂,活在四十年代戏院中的鬼魂,他们在《游园惊梦》里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重温前世烟云。而那台上的人,是若梅英。若梅英!
  她想起,出门的时候,好像听奶奶说过今天是七月二十一,鬼节最后一天,过了今天,那些告假来阳间“旅游”的鬼魂们就又要回到黄泉去了,继续捱过那漫漫无期的冥界生涯,等待重新投胎的日子。今天,是他们最后的狂欢夜!而自己,竟然闯进鬼魂世界里来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么,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上了鬼魂列车,同归地府,再也回不来?
  眼睁睁,台上的若梅英风扶杨柳地下拜谢了赏,袅袅婷婷地走下台来,径直向着自己走过来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颤巍巍地向自己伸出手来。小宛只觉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像在梦中被魇住一样,只能看,不能动,只徒劳地挣扎着……
  “喝水吗?”张之也递过来一筒可乐。
  小宛只觉身上一松,整个人忽然恢复了自由,再看银幕上,已经演到王祖贤告别老师一段,而周围,仍然是正常新潮的现代青年。刚才的一切,俱成泡沫消逝。她心中发寒,勉强说:“之乎者也,我们走吧,好不好?”
  “不看了?”张之也莫名其妙。
  小宛低下头,自己也觉得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在这里看完吧。”
  “不,我送你回去。”张之也果然是个君子,一句都不多话,立刻站起来陪小宛走出去。
  一步踏出影院,重新站在阳光下,小宛立刻呼吸顺畅起来,刚才的头晕发寒等等症状也都消失无踪。她抱歉地看着张之也:“真对不起,连累你也没看完。”
  “不必道歉,如果你现在好点了的话,让我请你吃晚饭算补偿吧。”张之也笑着,立即抓住机会再进一步。
  小宛不好意思:“那也应该我请你。”
  “那么,我要吃全聚德烤鸭。”
  
  年轻人的友谊总是建立得很快,只是一顿饭工夫,小宛和张之也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哦不,无话不谈的只是张之也,水小宛,却是有所保留的——死玫瑰的回忆是她心底处永远的伤,轻易不愿意向人揭开。而且,电影院惊魂也无法向人诉说,免得交浅言深,被人疑为发神经。
  张之也讲起自己的初恋女友,一个标准的小资女郎:穿衣服要穿克里斯汀娜,喝咖啡要喝卡布淇诺,抽烟要抽520,连名字都改成洋名叫薇薇恩。
  “最要命的,是她特别喜欢泡吧!” 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说:“几乎所有的夜晚都贡献给了三里屯,而且只泡南街,因为她说南街的品味比北街高。可是说她有个性吧,又不肯独沽一味地钟情哪家酒吧,每次都要换一家,一心喝遍南街的架势,而且还有理论,说是‘有比较才有结论嘛’。其实啊,我猜她泡吧根本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增加谈资,向同伴炫耀。”
  小宛点头:“这就叫小资吧?我也有好多这样的女朋友,小资现在很流行呢。”
  张之也捶胸顿足地叹气:“就是‘小资’这个词儿害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荣女子!要么富要么穷,都还好办,最怕就是这种明明穷却偏要装阔弄得两头不着调儿的半拉资本主义,活活把人给急死。所以,后来我再也不肯陪薇薇恩泡吧,怕她交男朋友也像逛酒吧,‘有比较才有结论’,保不定什么时候我也沦为她的谈资之一。”
  小宛爆笑起来:“别夸张了你!”
  “这叫夸张?我告诉你吧,薇薇恩喜欢泡吧的真正缘故,其实我也早猜出来了,就因为南街的老外特别多。”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钓凯子’的意思呗。三里屯靠近使馆区,薇薇恩是想在这里遇到一位温莎伯爵呢——可惜温莎没等到,却遇到一茬又一茬的美国醉汉。他们比她还穷。”
  小宛又一次大笑。
  张之也受了鼓励,更加夸张地感叹:“不过这倒有个好处,就是培养了薇薇恩的爱国自尊心与民族自豪感。她呀,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型的,从来不会轻易对老外假以颜色。而且可以一眼分辨出他们的贫富。”
  “这么厉害?”
  “那是。就凭这一点,无论怎么说都比她那些一听洋文就犯晕的女伴儿强。”
  小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搡张之也一把:“哪有这么糟蹋自己前任女朋友的?”
  “其实严格来说,她也不能算我女朋友。”张之也搔搔头,“我们是青梅竹马,从来没认真谈过恋爱,可是从小儿就知道是一对儿,后来越大发现性格越不合,就早早分了手,不过到现在也还是朋友。我可不是背后说坏话,当着面我也这么寒碜她,说得比这狠多了。她才不生气,还以为我夸她呢。”
  “她真潇洒。”
  “那是。要说薇薇恩,还真是比一般女孩多姿多彩,可惜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你喜欢哪种型的?”小宛话一出口,已经后悔了,脸一层层地红上来,恨不得把问句收回。
  果然,张之也很勇敢地盯着她,眼也不眨地借坡下驴:“是你这种,又古典,又现代,又活泼,又文静,又大方,又羞涩,又……”
  “好了好了,别说了,把我说得像怪物,四不像。”
  “我就是喜欢四不像。”张之也伸出手,轻轻握住小宛的手,“无论你像什么,我都喜欢。你喜欢我吗?”
  小宛的头低得更低了,脸上热热地渗出红来,红得要涨破面皮了,声音比蚊子还小:“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喜欢。”
  “你说了算啊?”小宛咯咯地笑起来,浑身不自在,干脆假装潇洒,用开玩笑的方式混过去再说,“喂,你说过要给我讲会计嬷嬷的故事的,怎么讲起你自己来了?”
  “赵嬷嬷呀。”张之也深深看了小宛一眼,知道这是个羞怯保守的女孩,不可以强求速成。便不勉强,振作一下另起话题,“要说赵自和,还真是个传奇——我和她谈了一个下午,发现她的经历很坎坷,搞过武斗,当过小将,下过乡,后来保送读的大学,毕了业分配到剧团来,上班前不知为什么特意回趟观音堂,剃度当了自梳女——我猜,这里准有故事。所以,我想去趟广东,也去趟她下放的农村,好好做篇专访,看看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做自梳女?看着吧,准是一篇挺煽情的好纪实。”
  “那你没问过赵嬷嬷自己吗?”
  “问了,她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反来覆去就一句话,不想结婚,不相信男人,不想生孩子。又说她自己是弃婴,证明结婚生孩子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如做自梳女干净利落……我才不信,都是托词。”
  “你们做记者的,就是愿意挖人家隐私。”小宛皱眉,“会计嬷嬷不愿说,肯定是有难言之隐,干嘛一定要逼她说呢?”
  张之也羞窘,被噎得一时无话。
  小宛反而不过意起来,忙换了话题:“哎,我问你件事儿:你知不知道若梅英?”
  “若梅英?”张之也想一想,“好像有印象,是个戏子吧?”
  “京剧名角儿。”小宛说,“你能不能用你的渠道帮我查查,她是怎么死的?”
  张之也眨眨眼,似笑非笑地不说话。
  小宛明白了,瞪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我这也算是挖人隐私对不对?那不一样,我问的是死人的故事,是历史,不是隐私。”
  “干嘛那么敏感?我又没说什么。帮你查就是了。” 张之也笑了,想起另一件事来,“哎对了,前几天我去你们剧团采访的时候,遇到一个瞎子师傅……”
  “是琴师胡伯。”
  “大概是吧,手里拎着把二胡,坐在门口调弦,我向他打听赵嬷嬷,他不答,却很神秘地对我说:‘她回来了。’我问他,‘谁回来了?赵嬷嬷吗?’他摇摇头,还是说‘她回来了’,说完就挟着二胡慌慌张张地走了,差点撞了墙,我走过去想帮他,他用二胡隔着我,一脸紧张,仍然说‘她回来了’。哎,他是不是脑筋有毛病?”
  “胡伯?”小宛忽然想起那天开箱的时候,胡伯紧着问大家“看见了什么”的情形,霍然而起,“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张之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来,“你们剧团的人怎么都这么怪?你要去哪儿?”
  “回剧团,找胡伯。”小宛看着张之也,忽然有点心虚,“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那……就去吧。”
  
  他们晚了一步。
  赶到剧团的时候,看到救护车停在那里,围着一群人,有医护人员,也有剧团的领导,小宛的爸爸水溶也在,他告诉女儿:胡伯死了。
  死于心脏病。
  那颗跳动了整整六十年的老心,在阴历七月二十一的下午突然罢工,停止了跳动。死状极其恐怖。
  小宛掩住脸。隐隐地,她觉得瞎子胡伯的死与若梅英有关系,也与自己有关。在她身边,有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还在继续发展着,胡伯死了,还有更多的人会因此而死去。她已经感觉到事情的可怖,却不能阻止。那是个秘密,埋在自己心底里,自己本该知道谜底的,可是埋得太深了,难得看清楚。她多想像《月光宝盒》里的紫霞那样,变一只钻心的虫看看清楚,只不过,她想看的并不是至尊宝的心,而是自己的。
  张之也的职业病发作,向水溶做了自我介绍后,就开始询问事发经过。水溶说,接到电话的时候,自己正在写作,听门房说胡伯晕倒了,一边吩咐叫打120,一边匆匆赶过来,医院的人也已经到了,可是一检查,发现已经没有再抢救的必要。现在,正等殡仪馆的车呢。然后,他奇怪地问女儿:“你们是怎么知道消息的?来得这么巧。”
  小宛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张之也又去询问门房。门房惊魂未定,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没有呀,聊天啊,跟我说若梅英的事儿来着,那天不是开了衣箱吗,团里这几天每个人都在议论若梅英,我问胡伯那天为什么问我们看见什么了,他哆哆嗦嗦地,一个劲儿说‘她回来了’,就晕倒了。”
  “她回来了?”张之也一惊,追问:“他有没有说谁回来了?”
  “没有呀。我也这么问来着,可是他已经开始抽风,抽着抽着就倒下了,我吓得赶紧给领导们打电话……”
  水溶也被这段对白吸引过来了,自言自语地问:“她回来了。什么意思呢?谁回来了?”
  “若梅英。”小宛忽然清清楚楚地答。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离线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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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六感
5、 第六感
  
  一只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为尘缘未了游至人间,六神无主,随风飘荡,追着一阵熟悉的故衣气息盘旋而来,将缥缈精魂寄托在一件戏衣上——这样的故事,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吗?
  可是她真实地发生了,发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里,不只是风吹皱一池涟漪那么简单,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只水碗里也会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戏,亦或戏弄人生?
  
  小宛摊开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掌纹。都说人一生的命运都写在手心里了,可是,谁能明白,纵横的掌纹里,到底写着怎样的玄机?
  至此,她已经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臆想。七月十四离魂衣,《游园惊梦》的旧唱片,电影院惊魂,胡伯之死,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是个圈套,等着自己往里钻。
  总是无法摆脱那样一种想法——如果不是自己在七月十四那天打开了那口箱子,就不会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那么,便不会使胡伯枉死。如此说,自己岂非做了若梅英的帮凶?
  那天,在剧团,她脱口说出若梅英的名字,惹来大家一阵追问。父亲水溶更是大惑不解:“小宛,你在说什么?”
  这使她猛地惊醒过来,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胡伯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凶手便是若梅英的鬼魂。可是,这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否则,会被大家视为疯子,中邪,胡言乱语。而且,爸爸是团里的领导,自己这样到处散播恐怖言论,会让老爸很难堪。
  她唯有缄口不言。
  不言,却不代表不知。她独自困锁在秘密的网里,被恐惧和内疚纠缠得疲惫不堪而又孤助无援。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再发生些别的什么事?而自己,有没有能力阻止悲剧的继续?
  她开始变得忧郁,变得沉默,变得恍惚不安。仿佛走在一个看不见的网里,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东西阻挡她,可是那种被捆绑被纠缠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令人窒息。
  奶奶不只一次地用手试着她的额头,烦恼地说:“宛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也不烧也不烫的,可脸色儿这么难看。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宛苦恼地望着奶奶,抱着一线希望问:“您知不知道,胡伯和若梅英有什么恩怨没有?”
  “胡伯?”奶奶诧异,“胡伯认识若小姐吗?没印象。”
  “您再想想看,当年,胡伯有没有去看过若梅英的戏?有没有献过花什么的?”
  奶奶嗔怨:“你这孩子,胡瞎子比我还小着十来岁,若小姐红的那当儿,他大概还在娘胎里呢。”
  这条线儿这么快就断了,小宛有些不死心:“胡伯是从小就瞎的吗?”
  “那倒不是。听说是‘文革’中搞武斗弄瞎的。这个,你问赵自和会更清楚些,听说她当年也是红卫兵小将。”奶奶说着,又上来摸孙女儿额头,“不烫啊,怎么脸色这么白?昨晚我听到你屋里整宿铃铛响,是不是晚上没睡好?”
  “奶奶耳朵倒好。”小宛强笑,笑到一半,忽然僵住,铃铛?什么铃铛?那只铃铛,她不是已经还给老爸了吗?
  急奔回自己的房间,蚊帐顶,绿锈斑斓的,不正是那只洇血的铃铛?
  铃?还是灵?!
  小宛猛地将铃铛一把拉下,强忍住尖叫的冲动,冷汗一层层地渗出来。若梅英,她就在这屋子里,就在自己身旁。她在哪儿?
  隔壁的留声机忽然无人自动,依依呀呀地唱起来:
  “自执手临岐,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又是《倩女离魂》。小宛浑身寒毛竖起,对着空中喊起来:“你在哪儿?你出来!为什么跟着我?”
  没有人回答她。
  难怪《游园惊梦》的唱片会自动跑出来,难怪连小狗东东见了自己都不敢理,难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原来,那只鬼始终跟着自己,甚至睡卧都在一处。
  小宛揪着自己的头发,简直要被这看不见的恐惧纠缠得疯了。为什么?为什么那女鬼要如此贴紧她,难为她?难道就为了她误开了她的衣箱?还是,自从披上那套离魂衣,她便上了她的身?
  铃铛在手里攥得汗津津的,小宛坐下来,努力对自己说:镇定,镇定,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幻觉。我不怕她,我什么也不怕。
  抬起头,她对着空中说:“我知道了,你是想念你生前的时光,那些风光的日子,唱戏,开堂会,穿绫插翠,对不对?你想着你的戏装,你的戏台,你要我帮你,对不对?但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为什么不出来同我讲清楚,一味装神弄鬼?”
  唱戏声“咔”地停了。四下沉寂。小宛就像同谁打了一架似,坐倒下来,衬衫已经被汗湿得透了,贴在身上,风一吹,凉凉的。
  再上班时,总觉得四周有什么不一样了。
  打开服装间的门,满架彩衣都失了色,仿佛蒙着一层灰气。
  小宛主动穿上那身离魂衣,尝试作法。
  “若梅英,你出来!你出来!”
  没人理她。也没鬼理她。服装间安静得像座坟墓。
  她觉得泄气。鬼想找她,躲都躲不掉;她想找鬼,却一没地址二没电话三没EMAIL信箱。可不可以上网找找?又不知道QQ是多少。
  这样想着,倒也宽心不少。其实电脑背后那些没有面孔的网友还不是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与鬼何异?
  正自我宽慰,门上忽然“哔剥”一响。
  小宛立刻又紧张起来,颤声叫:“谁?”
  门开处,站着黑衣长辫的会计嬷嬷赵自和,一脸阴云,像不开晴的雨夜。
  小宛吁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谁?”会计嬷嬷走进来,在椅子上忧心忡忡地坐下。
  小宛笑一笑,反问:“您找我有事儿?”
  “那天,你提到若梅英。”赵嬷嬷紧盯着她,“胡伯死前,一直在喊‘她回来了’。”
  小宛顿时警惕起来,不说话,暗自猜测赵嬷嬷的来意。
  嬷嬷仿佛禁不住那样晶光灿烂的一双眸子的直视,别过头去,轻轻说:“我们能看见的,瞎子看不见;瞎子看到的东西,我们也看不到。”她长长叹息,“其实,我也看见了她。”
  小宛大惊:“你是说若梅英?”
  “说不准。开箱那天,我也在场的,你忘了?我没看见什么,可是,我感觉得到,她是回来了,回来报仇。”
  “什么仇?”
  “她死在‘文革’,死之前,我批斗过她,胡伯也有份儿。”赵嬷嬷蒙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流下来,“那个时候,我才16岁,什么也不懂,人家造反闹革命,我也跟着造反,我开过若梅英的批斗会,亲手打过她,她看着我,她那双眼睛,真美,看得我心里发颤,手发软,抡不下鞭子。我只打了三鞭,就下台了,也只打过她一个人,可是,我心里一直愧,仿佛那鞭子打在我自己身上,不是,是心里。那个疼呀,治不好的……后来号召上山下乡,我第一个报了名,远远地离开北京,就是为了躲开那一切。后来,后来出了那么多的事儿,我觉得是报应,是因为我打了若梅英,该着报应。那么美的人,那么无辜,我打她,天理不容。”
  “您在乡下……出了什么事儿?”小宛想起张之也的话,“您后来为什么自愿做自梳女?”
  “我不想说,我不想说……”赵嬷嬷哭得浑身发抖。“是报应,都是报应。小宛,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也是报应,就像胡伯一样,是我自作孽,和谁都没关系,没关系。”
  她哭得是如此凄厉,让小宛不寒而栗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年过半百的老嬷嬷。许久,她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么,胡伯,他打过若梅英吗?”
  “我不知道。后来闹武斗,分成两派,互相开火,乱成一团,什么都弄不清了。我听说若梅英被胡伯那一伙抢了去,再后来,就出事儿了,我没亲见,只听说,死得很惨……”
  赵嬷嬷又哭起来。小宛再也不忍心问下去了。她觉得故事越来越复杂。胡伯同若梅英,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怨?若梅英到底死于自杀还是他杀?赵嬷嬷为什么会去做了自梳女?这一切,都只有慢慢地追根寻底了。
  
  三天后是胡伯追悼会,剧团放假半日,集体往殡仪馆吊唁。
  小宛躲在人群后东张西望,每走一步路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若梅英的鬼魂会忽然跑出来闹场。她望着胡伯的遗像,忽然间又有了幻像,好像清楚地看到胡伯死前的一幕。正自胆寒,忽然远远地看到张之也背着相机也凑热闹来了,倒有些高兴,自觉胆壮许多,忙向他招手。
  张之也见小宛对自己如此热情,喜出望外,忙一路挤过来,也不拍照了,只跑前跑后地照顾小宛,又防着人撞到她,又怕她累了渴了,浑然以护花使者自居。水溶看在眼里,暗暗留心,只苦于身为领导,要主持大局,没时间细问女儿。
  小宛低低问:“你怎么也来了?”
  “好奇嘛。都说梨园出殡的规矩很多,想开开眼。”张之也嘻嘻笑,把送葬当看戏。
  小宛低声警告:“严肃点,小心家属不高兴。”
  很明显,胡伯家人丁不旺,到会的“家属”只有三位——儿子儿媳用轮椅推着一位百岁老人,司仪介绍说这位是胡伯的父亲,已近天年,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呜呼哀哉,伤心何极,等等等等。
  小宛看到那老人,如同见鬼,有种莫名的怕。
  那人实在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能再老,老得辨不清男女,老得像一具标本而多过像一个人。
  他的脸完全遮没在皱纹里,看不出准确的模样,眼睛半阖,而嘴唇半张,五官紧紧地蹙在一起,没有表情也没有内容。
  对着那样的一张脸,除了“老”字外你得不出任何其他结论。
  这已经不能用美丽或者丑陋这些形容词来定义,因为衰老混淆了所有的判断标准,而只留下无可回避的岁月沧桑。
  但是这些都还不可怕,最令小宛心惊的,是他的一双腿——那么明显的长短脚,即使坐在轮椅上,都不能遮掩那天生的缺陷。
  小宛心里一动。姓胡,跛腿,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她心底那个秘密的芽又窜了一窜,隐约地觉得,秘密的根就在这老人身上。他是谁?
  葬礼安静而热闹地进行着,已经到了尾声,人群渐渐散去。张之也有些无趣:“还以为会唱戏呢,闹了半天,还是老一套。咱们也走吧?”
  小宛答应着,脚下只是延捱。
  忽然间,那轮椅上的老人睁开眼来,很准确地指向水小宛,对孙子耳语了一句什么。那做孙子的惊异地看了小宛一眼,便径直走过来。
  小宛心中栗栗,站定了等待。
  ——果然是邀请她相见。
  连水溶也觉得惊讶,远远地将女儿看了一眼又一眼。小宛只做看不见,迎着老人走过去,问:“您找我?”
  老人看着她。
  可是,那能算看吗?那样老的脸老的表情,把什么都给嘲弄了,连同人的目光。当他看你的时候,你弄不清他是不是真正看到了;而当他闭上眼睛,你反而会怀疑他仍在眼皮子底下偷偷地窥视着你。
  “你像一个人。”老人嘶哑地说,声音仿佛不是从口腔里传出,而是通过肺叶摩擦产生。随着问话,一股东西腐烂的气味自他口中传出。
  小宛打个寒噤,却仍勇敢地问:“谁?”
  一个人老到一定程度,大概严格地说已经不能算个真正的人。要么半鬼,要么半神。她不敢怠慢。
  “若梅英。”老人一字一句地答,近乎咬牙切齿。
  小宛大惊,忍不住抓住轮椅的柄:“您认识若梅英?”
  “我认识她?”老人忽然桀桀地笑了,像夜枭,“我认识她吗?”笑声像开始的那么诡异一样,又诡异地戛然而止,纵横的皱纹藏着邪恶与欲望,是陷人的阱。“我当然认识她!”
  “胡伯在死前看见了她。”小宛忍着恶心和恐惧,冷静地说。本能地,她对这老人有种抗拒。
  “我也看见她了。我知道她回来了。”老人又在笑,又是那样忽然开始又忽然停止,“我知道她要找我,我等着她。”
  “她为什么要找您?”
  “你不知道吗?”老人翻翻白眼,忽然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小宛噎住。她从来没有同这么老的老人打过交道。在她心目中,奶奶就是最老的古董了,比奶奶更老的人,干脆就是历史教科书,应该没有情绪或者性格这种正常的人的反应的。
  不等她想明白该怎样回话,老人已经向孙子孙媳打个手势,两人立刻上前推起他便走。小宛急了:“请等等。”
  那做孙子的显然已经很不耐烦:“小姐,我还要去给我父亲捡骨,可没时间在这里陪你聊天。”
  “捡骨”这个充满寒意的词儿吓住了小宛,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轮椅已经去得远了,老人却忽然很麻利地在轮椅上回过头来,问:“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张朝天?”他的态度又轻佻又邪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似乎还眨了眨眼,使那一脸皱纹扭曲得更诡秘了。
  张朝天?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小宛正努力回忆,忽然眼见一个少女哭泣着从对面跑过来,眼看要撞到张之也,忙叫一声“小心。”顺手将张之也一推。
  张之也打个趔趄,莫名其妙:“干嘛推我?”
  “你差点撞了人。”小宛回身一指,蓦地呆住,哪里还有少女的影子?
  门口处,胡伯的亲属还未退尽,另一队候着大厅开追悼会的家属已经等不及往里走,一个手捧遗像的白发苍苍的母亲被人群簇拥着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哭:“女儿啊,你死得惨哪!叫那个司机断子绝孙啊!那么宽的街,那么多的人,他为什么单单要撞你啊。女儿啊……”
  “是车祸。”张之也叹息,“死者还很年轻……”回头看一眼小宛,“咦,你又怎么了?”
  小宛目瞪口呆,直勾勾地望着那张遗像,脸色灰白,浑身发抖。那像上的人,不正是刚才从身边跑过的少女吗?她又一次见了鬼?!
  “小宛!”张之也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有事瞒着我?”他一直望到她的眼睛里去,脸上少见的认真,“我感觉得到,你被一件很大的事困扰,是什么事,能告诉我吗?我能不能帮你分担?”
  小宛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开口问:“之乎者也,你信不信有鬼?”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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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3-07-20
6、 旧时风月
6、 旧时风月
  
  一只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为尘缘未了游至人间,六神无主,随风飘荡,追着一阵熟悉的故衣气息盘旋而来,将缥缈精魂寄托在一件戏衣上——这样的故事,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吗?
  可是她真实地发生了,发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里,不只是风吹皱一池涟漪那么简单,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只水碗里也会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戏,亦或戏弄人生?
  
  小宛摊开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掌纹。都说人一生的命运都写在手心里了,可是,谁能明白,纵横的掌纹里,到底写着怎样的玄机?
  张之也将她的肩搂了一搂,柔声问:“还在害怕?”
  “有一点。”小宛低声答,将头靠在张之也臂弯里,满足地叹一口气,“现在不怕了。”
  他们现在正一起坐在地铁站口的栏杆上,就像当初她和吉他少年所做的那样,并肩看人流不息。
  隐忍得太久,恐惧得太久,孤独得太久,她终于向他缴械,将所有的心事合盘托出。
  多么感激,他没有怀疑她胡言乱语,而是认真地帮她做出分析。“你太敏感,很容易受暗示。尤其阴气重的地方,像戏院故衣堆里,电影院,火葬场之类,就会同冥界沟通。”
  他将她带出殡仪馆,走在马路上人群最拥挤的地方,鼓励她:“通灵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能证明你比常人多出一个接收信息的频道来,也算是特异功能的一种啊。如果这样想,不是很好吗?”
  有了之乎者也这样一位盟军,小宛的感觉好多了,天知道,如果再这样继续独自挣扎在鬼域里,她会不会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精神崩溃而发疯。
  他们并肩走在人群里,走在大太阳底下,说着笑着,上车下车,不知怎么,就又来到了这熟悉的地铁口。
  也许,是天意注定她的每一次爱情都要从这里开始?
  当一个女孩肯对一个男人交托心事的时候,往往同时交托的,还有自己的感情。
  爱情是在那样不经意间诞生的。
  然而,两张阳光灿烂的笑脸,谈论的却是关于死亡的事情。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具有了这种第六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鬼。我真恨死了这种能力,又不敢对人说,怕大家笑我发神经。”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躲不掉,就只有迎上去,设法揭开秘密的真相。因为通常来说,冤魂不散多半是因为有什么心事,如果你可以同鬼正面交流,帮她了结心事,她就不会再缠你了。”
  “到底是做记者的,分析什么都井井有条。”小宛掰着张之也的手指,满心里都被温柔和喜悦涨满了,这会儿,她倒真是有些感谢那只鬼了。
  “对了,你调查会计嬷嬷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我还急着听故事呢。”
  “你不是讨厌挖人隐私吗?怎么也这么八卦了?”
  小宛嘟起嘴:“这件事同若梅英有关嘛。”她将那天与赵嬷嬷的谈话告诉了张之也,问,“你猜,赵嬷嬷到底为什么会去做自梳女?”
  “你考我啊?”张之也笑,“这宗个案,咱们缓一步再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请你带我去拜见一下你奶奶。”
  “我奶奶?”
  “当然了。要问梅英的事儿,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去问你奶奶。而且啊,我也很想拜见一位真正的戏行前辈,做个采访呢。”
  小宛忍不住又说一遍:“到底是记者,什么都想到‘采访’两个字。”
  
  和张之也一同回到家,小宛妈显得颇为紧张,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上门呢,不禁跑前跑后地忙碌,借着送茶送水果,闲闲地问起人家祖宗八代。
  张之也规规矩矩地坐着,恭敬地一一做答:“我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教书,都已经退休了……他们四十多岁才生的我,但是并不娇惯,我什么活都会干的……毕业刚一年,不过上大学时我就在外面兼职了,现在做记者,主要是采访,偶尔也拉广告,收入还可以……”
  小宛渐渐有些坐不住,撒娇地:“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啊,你们谈你们谈,我不打扰你们。”妈妈也有些不好意思,收拾了毛线竹针要回避。
  张之也忙有礼貌地站起来:“我来,是想拜访一下奶奶,做个采访。”
  “你去你去,我不打扰。”妈妈笑眯眯地走开,很显然,她对这个“大好青年”十分满意。
  小宛皱眉:“我妈平时没这么八卦的。”
  张之也笑嘻嘻:“看来我这伯母路线走得挺成功。”
  小宛假装听不见,一手拉起他便往奶奶房里走。
  比起妈妈来,奶奶反而显得落落大方,处变不惊的样子,很庄严地坐着,由着张之也鞠躬问好,只抬抬眼皮,说声“坐吧”,一幅慈禧接待李莲英的架势。
  张之也对他眨眨眼,意思是说:你家老祖母恁好派头。
  小宛暗暗好笑,对他皱皱鼻子做答。
  于是采访开始。
  张之也的提问开门见山:“若梅英是哪一年来的北京?”
  “那可说不准。若小姐是名角儿,有一年唱北京,有一年唱上海,哪里请就去哪里,两地跑着,没定准儿的。老北京、上海人,没有不知道咱若小姐的。”
   “那些戏迷中,是不是有位姓胡的?”
  “那谁记得?” 奶奶颇自矜地答,“赵钱孙李,周武郑王,那么多戏迷,谁知道谁姓胡?”
  小宛暗笑,奶奶答记者问时远不像回答自己孙女儿那样爽利,讲究个迂回宛转,拿腔拿调地颇有几分作秀的味道。她忍不住帮着张之也提醒:“他是胡伯的爹。”
  奶奶一翻眼皮,不屑地答:“胡伯的爹又是哪个?”
  “他今年约九十岁,长短腿,是个瘸子。”小宛提醒着,一边想,也不知道胡老头的瘸是先天还是后天,如果也是在“文革”中打瘸的,那与胡伯可堪称“父子英雄”了。
  “胡瘸子?”奶奶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胡瘸子。”
  “哪个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让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认识一个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给小姐做衣裳的裁缝店老板。有一次小姐开菊宴……”
  “菊宴?”
  “是啊。那时候的伶人多半喜欢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爱玉簪,金少山爱腊梅……”奶奶一说起这些繁华旧事就来精神,眯起眼睛,又望回那遥远的四十年代,“我们小姐,最喜欢的是菊花。因为喜欢那两句话:‘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养的菊花,品种又多又稀罕,在整个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贵妃’也有,‘罗裳舞’也有,‘柳浪闻莺’也有,‘淡扫蛾眉’也有,还有什么‘柳线’、‘大笑’、‘念奴娇’、‘武陵春色’、‘霜里婵娟’、‘明月照积雪’……一百多种呢,每到秋天,摆得满园子都是,用白玉盆盛着,装点些假石山水,打点得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仲秋节的时候在园子里设赏菊宴唱堂会,达官贵人都以能参加咱们小姐的菊宴为荣呢。”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小宛细细玩味着这两句诗,诗里有傲气,却也有无奈。也许,这便是梅英的心声?”
  张之也却不会跟着跑题,只追准一条线儿问到底:“奶奶还记得胡瘸子开的店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呢,叫‘胭脂坊’。”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卖胭脂,却卖布。
  暗花,织锦,平纹,斜纹,纺绸,绉缎,烫绒,丝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汇成色彩的河流。既华丽,又谦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选。
  一旦经了刀尺,丝线,捆边,刺绣,变成一件件衣裳,就有了独立的生命,固定的前程。
  胭脂坊的老板站在那色彩的河前,手里的拐像是撑船的桨,唇角噙着买卖人特有的谄媚的笑,眼睛里却含着恨意,他的舌头底下,久久地压着一个名字:“若梅英!”压得牙酸。
  若梅英昨天又给他吃了个软钉子,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百几十回了。他为了捧若梅英的场,从上海跟到北京来,大银钱白花花地扔出去,成篮的花往台上送,可是,她连个笑脸儿也没给过。
  送去的礼物都给扔出门来,口里犹不饶人,冷言戏弄:“就这些冠戴也好送给我梅若英?赏人都嫌寒酸。真是看一眼都觉得污辱呢,青儿去哪里了?还不打水来给我洗脸。”
  不过是个戏子,凭什么这么糟贱人?在戏台上扮久了公主皇妃,就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胡瘸子恨哪,恨得牙龈痒痒,他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有家底儿的人物儿,在上海滩说句话也落地有声的,受到这样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
  那一日,探准了若梅英府上开赏菊宴,便千里迢迢地,托个伙计辗转将只锦盒送过去,假托某高官厚礼,嘱咐面呈若小姐。门房不知有诈,兴头头送到厅里,报说送礼人在门外立等回信儿呢。若梅英当众打开,见用锦袱裹着,触手绵软,不知何物,随手一抖,满堂人都尖叫起来,乱成一团——
  那包袱里滚落出来的,竟是一只被敲碎脑壳剖腹挖心的死猫!
  
  “这人太龌龉了!”小宛愤愤。她终于明白,不是胡伯,而是胡伯的爹与若梅英有过一段渊源,祸及子孙。那,到底是怎样的恩怨?
  “后来呢?若梅英有没有报复胡瘸子?”
  “没有。这些闲人多不胜数,个个计较起来,哪里还有得闲?”奶奶叹口气,余怒未息,“要说胡瘸子巴结小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真没少费心思,那花篮衣料送得海里去了。烦他做衣裳,他每次都巴巴儿地亲自捧了送上门来,说是送小姐的礼物,不收钱的。小姐怎么看得上呢?反而多给一倍手工,让我打发了他去。出了那件事儿后,就再不去他店里了。”
  “若梅英这么骄傲,不是会得罪很多人?”
  “那也难免。达官贵人们开堂会叫局,多半不规矩,普通的伶人,总是要稍微兜揽些,可是若小姐竟是天生的傲性儿,从不肯假以辞色的。那时候有个营长,三天两头来送礼,还不是被小姐连摔带骂地撵出去……”
  “若梅英最后嫁给了一个什么人呢?”
  “一个司令。大军阀来着。当时,属他追小姐追得最凶,天天来捧场,每次来带着十几个勤务兵,拿刀拿枪的,看完戏就往后台闯,不管收不收,金银头面就往台子上撂,嚷着说是给小姐的聘礼,要娶小姐回家做五姨太,小姐当然不答应,可是怎么犟得过呢?后来逼得紧了,还私下里跟我说过想逃跑。可是有一晚,不知怎么着,忽然就应了。”
  “应了?”小宛意外,“她自己答应的?不是人家逼的?”
  奶奶摇摇头,一脸困惑,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至今想起,还让她纳闷儿:“那晚是小姐最后一次登台,那嗓子亮得呀,全场打雷似的一阵阵喊好,可是后来就都喊不出来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小姐的声音拔得太高了,从没有戏子那样唱戏的,往死里唱。结果,没到终场,小姐的嗓子就破了,等于再也没法吃戏饭……”
  “她是存心的?”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前一晚小姐没回戏院来睡,大家都以为她真的跑了,还紧着盘问我。我吓得光知道哭。可到了晚上,小姐自个儿穿戴好回来了,戏院老板那个乐呀。谁知道竟会是小姐最后一次登台呢……”
  
  那是若梅英最后一次登台。
  艳妆,盛服,美得惊人。眼睛里像有一团火,一直在烧,烧得人干涸。仍是唱《倩女离魂》,声音比往时高出一倍不止,连锣鼓声都压不住。
  足本《倩女离魂》唱罢,自动鞠躬报幕,说为答谢戏迷,愿再献一曲《游园惊梦》,接着是全本《窦娥冤》,《李慧娘》,接着是《沉江》……
  观众们起初还叫好闹怪,后来便嘘声四起,再后来便都哑了。琴师们早已停了弦,青儿上来劝姑娘休息,班头也催了五六次,戏院的老板已经开始往外撵观众,可是梅英只是恁谁不理,仍然声嘶力竭地唱、作、念、打,毫不欺场。
  记者们被惊动了,连夜赶来拍照采访,梅英对着镁光灯妖娆作态,脸上却冷冷地没一丝表情,对记者们的诸多提问更是置之不理。班头对着老板嘀嘀咕咕:“她是不是疯了?又不像啊。”……
  最后是吴司令派人上台硬把她拉下来。
  下了戏,嗓子已经哑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摇头和点头。
  司令便问:“要你嫁给我,到底答不答应?”
  谁也没想到,若梅英会点头。
  她亲自带着司令去酒店开房,说是订好的,被褥摆设都准备下了,很新,很漂亮。
  那以后,若梅英的名字就从戏行里消失了。
  梅英唱腔已成绝响,只留在老北京戏迷的记忆里,留在青儿的伤心处。
  青儿并没有随梅英进吴府,她仍然留在戏院洒扫打杂,不久迎来解放,翻身做主人,成了政府职工。
  
  “她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一顶轿子抬着,离了戏院,跟谁也不告别,也不哭,也不嘱咐我几句,就那么走了。我追在轿子后面哭着跑,想让她带我走,她也不说话,光是摇头,平时那么疼我的,那天看也不看一眼……”
  事隔半个多世纪,奶奶回忆起当年的分别,仍然又是委屈又是伤心,流下两行老泪。
  小宛也觉恻然,忍不住陪着流泪。张之也却不会感情用事,低头写了几行什么,忽然问:“《倩女离魂》、《游园惊梦》、《窦娥冤》、《李慧娘》……怎么这么巧,那天唱的全是鬼戏?”
  “这很简单,因为那天是七月十四嘛。”
  “七月十四?”小宛蓦地一惊,不禁暗暗佩服张之也的细心。
  “对,那天是七月十四,剧团里按规矩要演鬼戏,所以有这些固定节目,我到现在,还记得小姐一身素服扮李慧娘喊冤的样子,套句老话儿,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哪。”
  张之也点点头,又问:“奶奶知道张朝天吗?”
  “张朝天?就是那个记者喽。给小姐写过好多吹捧文章的。”
  小宛了然了,难怪觉得耳熟,上次奶奶也提过的。“他和若梅英之间有过什么故事吗?”
  “故事?”奶奶又犯难了,“没有吧?他虽然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可是从不到后台来,很斯文守礼的。小姐倒是提过他几次,好像还同他出去吃过饭,但也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而且那人后来也失踪了,从小姐嫁人后,他就再没在戏院里出现过……”
  小宛有些明白了,奶奶说的,绝不是故事的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六十年前,奶奶还只是小孩子,虽然是梅英的心腹,也只是贴身伏侍,小姐的私密心事,她还是无缘参与的。在这故事的后面,一定隐藏着更多的秘密,那些,究竟是什么呢?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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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3-07-20
7、 我要问他一句话
7、 我要问他一句话
  
  名伶的行头本身已是一出精彩绝伦的折子戏。
  当那些衣箱打开,旧时代的色彩便水一样从衣服的褶层里,从水袖底下,从绣线的缝隙流泄而出,像无声电影,在没有月光的暗夜里独自妖娆。
  阅读衣裳,就是阅读若梅英。
  
  阳光斜斜地照进剧团的服装间。
  小宛倾箱倒箧,按照封条开启所有的梅英衣箱。
  《牡丹亭》、《西厢记》、《风筝误》……箱子足有五六口之多,收藏颇丰。小宛一一打开,将绫罗绸缎挂了满架,徘徊其间,仿佛走在一座没有日照的花园里。
  这是戏衣的世界,灵魂的园林,充满着若梅英的气息。
  小宛是学服装设计的,深深知道嗜衣的人多半都有强烈的自恋倾向。
  对衣之于若梅英,就像月光之于月亮,花香之于花朵,蝉壳之于蝉,鱼鳞之于鱼。
  即使隔着六十年的风霜烟尘,依然可以从这些沉香迷艳里揣想梅英的风致。
  那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一直活到四十岁,可是在小宛的心目中,却只看见二十岁的她,在北京城,在上海滩,她的眼风笑痕纠缠在风花雪月里,千丝万缕地缠绵着,不可分割。
  一个唱京戏的女子,与唱流行歌曲的周璇阮玲玉之流大概是没有什么相似的吧?她们的共通之处,只是生活在一个时代,并且,都是名伶。
  而在那时的人的眼中,伶人与歌星的地位是无法相比的,因为十伶九妓,歌星,却是有手腕的交际花,是《日出》里的陈白露,戏子,最多是陈白露搭救的小东西,任人玩弄,而没有游戏命运的资本。
  梅英,是被命运所戏,还是戏弄了命运?
  而且,认真地讲,她并不只属于三四十年代,她一直活到了“文革”,生命远比旧上海的金嗓子们真实得多也风尘得多。
  小宛想象着若梅英扭扭捏捏地穿着荷叶边的改良旗袍的样子,大概远不如上海歌星的潇洒惬意,而多半是有些局促的。
  老北京的戏子是从小被班头打骂惯了的,规矩严得多,难得出门,就好像林黛玉进荣国府,不敢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说一句话,“生怕被人耻笑了去”。
  要是换作上海歌星,怕人笑?她不笑人就敢情好了。
  小宛将一件明黄色双缎绒绣团凤的女皇帔披在身上,触摸着绣线绵软的质感,心绪温柔。
  鬼魂是虚无缥缈而使人心生恐惧的,故衣却亲切真实,是具象的历史,有生命的文字。那层叠的皱褶里,长帔的裙摆里,处处藏着性情的音符,怀旧的色彩,一种可触摸的温存,仿佛故人气息犹在,留恋依依。
  戏衣连接了幽明两界,沟通了她和若梅英。
  蓦然间,手上触到了什么,硬硬的——原来,是帔的夹层里藏着一枚绒花,一封拜帖。
  帖子绢纸洒金,龙飞凤舞地写着“英妹笑簪:愿如此花,长相厮伴。张朝天。”
  张朝天!
  这个张朝天果然不简单,他绝不仅仅是个吹捧若梅英的小报记者,而更应是她的心上人。否则,以梅英的清高自许,是绝不会随便把男人的赠品收藏在自己最珍爱的戏装衣箱里的。只是,她与张朝天之间,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又为何劳燕分飞,钗折镜碎了呢?
  那一枚精致的绒花让小宛觉得亲切,仿佛忽然间按准了时间的脉搏,瞬间飞回遥远的四十年代。
  要这样实在的物事才让人感动,要这样细微的关怀才最沁人肺腑。透过古镜初磨,她仿佛清楚地看见戏台的后台,那风光无限的所在,张朝天将一枚绒花轻轻簪在梅英的发际,两人在镜中相视而笑,镜子记下了曾经的温柔,可是岁月把它们抹煞了,男婚女嫁,各行天涯,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不,有留下的,总有一些记忆是会留下的,就好比这枚绒花。
  小宛对着镜子把它插在自己的发角,对着镜子端详着。忽然,她愣愣地望着镜子,只觉身子僵硬,一动也不敢动。那镜子里,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套自己刚刚挂到架上的“通身绣”立领大襟的清代旗装,梳偏凤头,插着金步摇,是《四郎探母》里铁镜公主的打扮,气度高华,而身形怯弱,正忧伤而专注地看着自己,似乎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招呼。
  小宛屏住呼吸,半晌轻轻说:“你来了?”
  女子在镜中点头,欲语还休。
  小宛缓缓转过身来,便同她正面相对了。看清楚了,反而松下一口气,不觉得那么可怕——只为,那女子真是美,美得可以让人忘记她不是人,而是一只屈死的鬼。
  女鬼依恋地望着小宛身上的皇帔,幽幽地说:“我刚出道不久,唱过一段时间青衣,那次唱《长坂坡》,扮糜夫人,戏里有‘抓帔’一场,就是这件帔。”
  抓帔?小宛只觉头皮一紧,大惊失色。
  “抓帔”是戏行术语。《长坂坡》里,糜夫人路遇赵云,将怀中阿斗托孤后,投井自尽,赵云赶上一抓,人没救下来,只抓到一件衣裳——戏里戏外,这件帔的意义竟然都是“死”。
  “对不起,对不起。”小宛将花帔急急扯下:“我不是存心要穿你的衣裳。”
  女鬼恍若未闻,又走向另一件云肩小立领的满绣宫装,低声回忆:“这一件,是1939年,我已经成了名角儿,在北京大戏院,唱《贵妃醉酒》……”
  一件件,一宗宗,都是故事。
  随着若梅英的没有重量的行走,两架的衣裳都一齐微微摇摆,无风自动,似乎欢迎旧主人。
  小宛忽然想,“依依不舍”的“依”字是一个“人”加上一件“衣”服,是不是说,所谓“依恋”的感觉,就好比一个“人”对于一件“衣”的温存。
  旧衣裳就像老房子,是有记忆的,曾经与它们的主人肌肤相亲,荣辱与共,一同在舞台上扮演某个角色,经历某个春天。衣服上,洒满那么多或倾慕或艳羡或妒恨或贪婪的目光,承接过那么响亮热情的掌声,这一些,人没有忘,衣服又怎会忘?
  “这一件,是43年,唱《游园惊梦》……”梅英在一件“枝子花”兰草蝴蝶的对称纹样女花帔前停住,轻轻说,“那天在电影院里,我唱《游园惊梦》,想把你带到那个时代去聊一聊,但是你很怕。”
  小宛有些害羞,勉强笑笑:“现在不太怕了。”
  若梅英抚摸着花帔上的绣样,神情怅惘:“《游园惊梦》的故事真好,那个翠花,也唱戏,也抽鸦片,也做人家五姨太,真像我……可是她有荣兰做伴,还有二管家……比我好命多了。”她忽然又抬起头来,专注地望住小宛:“我是鬼,你真的不怕?”
  “你会不会害我?”小宛反问。
  “不会。”若梅英肯定地回答,“我在人间,只有你一个朋友。”
  “那就是了。你不会害我,我当然就不怕你了。”小宛这次是真地微笑了,“不过,你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我也不知道……”若梅英沉吟,忽然问,“你生日是几月几号?”
  “12月18。”
  “今年19岁?”
  “是。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梅英苦笑,“如果我活着,今年该是79岁。”
  “大我60年。”
  “刚好一个甲子。从佛历上讲,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和我,八字完全相合,所以容易沟通。”
  “可是,和我同生日的人多着呢。全世界同一天同一分出生的人不知几千几百,你为什么不找他们?”
  “他们又没有穿我的衣裳。”梅英轻叹,“那天是七月十四,鬼节,我们放假七天,可以到阳间走一走,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忽然你开了衣箱,我糊里糊涂地,就上来了,第一个碰到的人就是你……”
  小宛苦笑。果然是衣箱惹的祸。这到底是缘是孽?
    若梅英有些抱歉地望着她:“除了你,我并不认识别的人。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找不到,我是个鬼,没什么能力,只得托付你……”
  “谁?你要找谁?”
  “他姓张,是个记者。”
  “啊?谁?”小宛心一阵狂跳,“之乎者也”的名字已经跳到嘴边来。
   然而若梅英说:“他叫张朝天。”
  “哦是。”小宛定下神来,脸上犹自羞红难褪。当然是张朝天,自己想到哪里去了?
  只听梅英幽幽地道:“我找他,只想他问他一句话。”
  “什么话?”
  “我要问他一句话。”梅英凄苦地望着满架花衣,自言自语,“我为他跳楼,为他变成游魂野鬼,就是想问他一句话。三十年了,我每年鬼节都会上来找他,可是一直找不到。为了他,我怎么都不肯去投胎,不肯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我不想忘。我要记着,要问他一句话。”
  “他,和你到底有什么恩怨?”小宛怯怯地问,一边害怕,一边忍不住好奇。是什么样的情仇冤孽,可以使一个人坠楼自尽,又可以使一只鬼拒绝投胎,三十年如一日地寻找纠缠,誓要问他一句话。
  我要问他一句话。什么话呢?
  梅英却又错开话题,只顾自回忆着:“我是在上海唱戏时认识的他。他是申报记者,常来看我的戏,每次看完了回去都会写文章赞我,他的文章写得真好,词儿好,意思也好,我也不是很懂,可是只觉得,他的文章和别人不一样,句句都能说到我心里去。”
  小宛着迷地看着若梅英忽嗔忽喜,忽行忽坐,只觉她怎么样都美,美得惊人。尤其当她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那种妒煞桃李的娇羞就更加婉媚可人。
  她说,如果她还活着,该有79岁,那应该是个鸡皮鹤发的老人,或许,就像胡瘸子那样,老成一截枯枝。可是,既然做了鬼,岁月从此与她无关,她永远地“活”在了自己最喜欢的某个年代,极盛的时候,风光的时候,初恋的时候——
  “在他以前,我也见过许多人,男人,有钱的,有权的,他们给我献殷勤,送花送头面,请吃请堂会,我都不在意。不过是应酬罢了,没什么真心……可是自从遇见他……”梅英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不胜娇羞,“他哦,和别人都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我也说不来。可是,我看到他就会心跳,脸会红,看不见,就会想念,牵肠挂肚。我再也不喜欢去北京唱,想方设法留在上海,就为了他在上海……小宛,你爱过别人吗?”梅英忽然问。
  小宛吃了一惊,爱过吗?自己正在恋爱,同张之也。可是,自从那天给奶奶做过采访之后,张之也便消失了,已经三四天没见面了,只通过几次电话,口气冷淡得很。她真是有些害怕,怕地铁歌手的一幕会重演。为什么,自己的每次爱情故事都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即濒临结束?难道,这是命运?
  梅英并不等她的答案,只顾自说下去:“从我知道自己爱上他以后,我就再也不接受别的男人的约会,也不去兜揽客人,只一心一意等着他向我表白……我天天买他的报纸来看,看到他的名字就喜欢。一边唱戏一边故作不经意地看着他,他常坐的那个位子,他总是在的。”
  梅英的神情越来越温柔,细语悄声,历数七十年前风月,仿佛只在昨天:“他穿长衫,戴一顶礼帽,总是正襟危坐,看完戏就走,从不到后台来搭讪,写了稿子也不向我卖人情。可越是这样,我越喜欢。他在,我就会唱得很起劲儿,眼风姿势都活络……”
  小宛崇古情结发作,羡慕起来。
  那时候的人不论做什么都讲究姿势,抽烟的姿势,跳舞的姿势,手搭着男人的肩调情的姿势,甚至同班主讨价还价时斜斜倚在梳妆台上有一句没一句故作气恼的姿势……现在人省略得多了,最多学学吃西餐时是左手拿刀还是右手拿刀已经算淑女了。
  她望着若梅英,满眼都是艳羡,痴痴地问:“你们约会吗?跳舞吗?有没有去外滩坐马车?他给你的情书,是写在什么样的信纸上?要不要在信封里夹着花瓣,或者洒香水?”
  “要的。”梅英微微笑,妩媚地将手在眼前轻轻一挥,仿佛自嘲,“不过不是他,是我。我每次给他写信都用尽心思。我识得的字不多,写每封信都要花好大力气,不认得的字,要去问人。不敢问同一个人,怕被人拆穿。要分开问,问不同的人,在不同时间里,这样子,写一封信往往要用上三五天。写完了,就对着镜子细细地涂口红,再印在信纸上,算作签名。没有洒香水,怕盖住了胭脂的味道。花瓣是粘在口红上的,这样子才不会花掉。收信的人,揭开花瓣,会看到一个完整的唇……”
  那样缠绵旖旎的情爱哦。小宛悠然神往,情书?这在今天早已经是失传了的游戏。现代人,发发电子邮件手机短信息都不喜欢多写两行。而且错字连篇,狗屁不通。他们会为了一个不识的字花尽心思去问人吗?字典就在手边都懒得翻一下呢。
  “他回你的信吗?”
  “没有。一次都没回过。”
  “这么忍心?”小宛有些意外,这样一个可人儿的情意,什么人可以抗拒?
  “我爱他,偷偷地又是大胆地爱着,一次次暗示,一次次邀约,他总是推脱。可便是那样,现在想来也是开心的,因为有希望。他来看我的戏,尽管不应我,可是夜夜来看我的戏。于是我知道,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他拒绝和我私下里见面。越是这样,我越是放他不下。睡里梦里都想着他。想着他,就觉得好开心。被拒绝了也是开心的。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太阳每一天升起来都有非凡的意义。都充满等待和希望。世界是因为有了他才变得不一样的。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半年。然后有一天,他终于应了我。”
  “他应了?”小宛忍不住欢呼起来。这样的痴情,在今天早已绝迹,使她在梅英的叙述中总捏着一把汗,生怕是个始终没有高潮的单相思故事,那样也未免太叫人不甘。知道那铁石人终于也有心动的时候,她忍不住代她兴奋,觉得喜欢。而且,她有一种奇怪的联想,总觉得自己和梅英的命运在冥冥中紧密相连,如果她的爱情可以得到回应,那么,自己也可以。
  “他应了?你们相爱了?”
  “是的,我们相爱,他清楚地告诉我,他也是喜欢我。”梅英幽幽地说,那样柔媚缠绵的一段往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却殊无喜乐,而暗含着一股阴森的冷意,让小宛不寒而栗。
  “那段日子,我被一个广东军阀纠缠,已经发下话来,说再不答应就要抢人的。我打电话到上海,求他来,求他带我走。我哭着求他,矜持自尊全不要。他先是不说话,我一直哭一直哭,抓着电话不肯放,后来,他便答应了。说要来北京接我,带我走。我们约好了,要在七月十三那天晚上偷偷成亲,然后私奔。我们约好了的。我在酒店里开了房间等他。布置了新房,买了新被褥,我亲手绣的花儿……我等了整整一夜,可是,他竟没有来!”
   “他没来?”小宛震惊地看着若梅英,不能相信这故事的残酷。到底是怎样的弃约背义,才可以令一个女子如此耿耿于怀六十年,至死不能瞑目,即使死了,灵魂也不得安息?“后来呢?他有没有解释?”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从此再也没有露面,一句解释都没有。”梅英的声音变得凄厉,“我想问他,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不见我!我那么爱他,信他,等他,可是他没来。他竟没有来。他负我!他负我!”她看着天空,忽然发作起来,长发飞起,像受伤的兽一样嘶声哀号。
  是时风沙突起,拍得窗棂栗然作响,小宛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惊怖地呻吟出声。
  当她再放下双手时,梅英已经不见了。
  那惨痛的往事回忆刺激了她,即使已经隔了六十年,即使她已经变成一只鬼,仍然不肯忘记曾经的仇恨。
  满室华衣间,小宛流满一脸的泪,却不再是因为恐惧。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离线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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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3-07-20
8、 午夜凶铃
8、 午夜凶铃
  
  小宛踽踽地走在街上,看着霓虹灯次第亮起,心里充满难言的寂寞。
  若梅英的话始终响在耳边:“你爱过吗?”
  她也问自己:你爱过吗?
  对阿陶,对张之也,是爱情吧?情深几许?
  她觉得茫然,觉得空虚,觉得若有所失。19年来,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懂得爱,像梅英那样地去爱。
  该怎样评价梅英呢?
  一个戏子,大烟鬼,军阀的五姨太,“文革”中畏罪自杀者……
  也许,在世人眼中,她一生中从未做对过什么。
  即使死后,也只是一只糊涂的鬼。从来都没有对过。
  可是,她却执迷不悔,热著地爱,也执著地恨,即使死,仍要苦苦追寻一个答案,要等他,找他,问他: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决定替她找出那句话的答案。
  
  下班前,小宛给张之也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
  忽然之间,她是那样地思念张之也。已经三天没见他了,古人说得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天就是九年,九年,可以把一个少女磨成少妇了。她急着要告诉他梅英的故事,急着向他诉说自己内心的感动,急着想问他:他会不会,像张朝天辜负梅英那样,辜负了她?
  她知道他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然后他会嗔怪地揉乱她的头发说“你都想些什么呀?我是不会变心的。”然后,他们会拥抱在一起说些美妙的傻话,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恋人那样,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然而,之也的口吻明显地迟疑,好像很犹豫的样子,支吾良久,才勉强地说:“那好吧,你说地点吧。”
  小宛不禁有些失落,故意说:“就老地方吧。”说完立刻挂断。
  这样子,好像为自己的骄傲找回了一点补。对于十九岁的女孩子来说,最容易被伤害的,不是感情,而是自尊。虽然她真的很想很想立刻见到张之也,却不愿意让他看出她的这份急切来。含糊地说句“老地方”,就算是对他的考验吧,如果他想不出老地方就是他们初吻的地铁站口的话,就是他对她无心了。
  恋爱中的年轻人,最忘不了的就是彼此的考验和无事生非的龃龉,误会,吵闹,分手,求恕,原谅,合好,愈久弥坚……这是每个热恋着的人都向往的固定模式,他们在享受着其中的苦与乐不知疲倦,却不知道,世事往往不肯按照他们的设计来发展完成,而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出了偏差,爱的列车便愈驶愈远直至分道扬镳。
  所谓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世上有几对爱人是可以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呢?
  小宛来到地铁站口,坐在熟悉的栏杆上,望着行人滔滔流水一样从眼前推过来又推过去,忍不住又想起她的无疾而终的初恋,那始于一朵死玫瑰的爱情故事。
  阿陶知道她已经爱上了别的青年么?而张之也,会成为她生命中最终的玫瑰么?
  拥挤而空荡的地铁站口里没有阿陶,没有《死玫瑰》,也没有张之也。
  她的玫瑰,竟然从来没有开放过。
  小宛有些后悔起来,也许不该考验张之也的,他那么忙,又要采访又要写稿又要应酬又要同自己约会,怎么记得住哪里才是老地方呢?这会儿他找不到自己,不知多着急呢。不如还是打电话告诉他明确地点吧,何苦彼此折磨?
  她跳下栏杆,走到路旁的电话亭前,可是号码拨出去,却是占线的声音。之也的电话,是永远占线的,那么多接连响起的铃声,到底都是谁拨给他的呢?当自己的电话打不通的时候,是否,有另一个女孩,站在另一个街口,在电话里与他喁喁私话?是因为那个女孩占了他的线,于是自己便只落得一个空落的忙音了吗?
  小宛忽然觉得茫然,她到底了解张之也多少呢?又了解阿陶多少呢?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懂得爱,即使爱了,也不懂得如何去把握。她对她的爱情,竟是一成信心也没有。张之也,真的要做第二个阿陶,或者第二个张朝天么?
  无助的情绪同夜幕一起将她迅速包裹,她抬起头,看着满天繁星,已经很晚了。而张之也,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回到家时,奶奶和妈妈已经睡了,爸爸又在边听唱片边改剧本。是越剧,宝玉和紫鹃一问一答地哭着黛玉:
  “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花锄虽在谁葬花!”
  “问紫鹃,妹妹的鹦鹉今何在?”
  “它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小宛愣愣地想,一个人死后,原来可以留下这么多东西,又是诗稿又是瑶琴又是花锄又是鹦鹉的,如果这些东西样样有情,可以留住亡人鬼魂,那世间不是平添了很多恩怨?
  水溶听到声响,打开门来:“小宛,你去哪儿了?张之也来了好几次电话问你呢。”
  “他打电话来了?”
  “刚才才打过。等一下可能还会再打来。”
  小宛心情立刻好起来,闪身进了老爸的书房,看到桌子上虹吸式玻璃壶里正煮着咖啡,便说:“我也喝一杯。”
  “小心睡不着觉。”
  “反正睡不着。”小宛嘀咕一句,顺手拿起手磨机将咖啡豆摇得更匀细些。
  酒精灯的蓝色火焰在暗夜里幽微地闪烁着,球形瓶里的水渐渐地沸了,小宛将磨好的咖啡豆沫倾进杯里,水扑扑地漫上来,满室立刻溢满了浓郁的咖啡香。
  水溶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当初还遗憾没生儿子,现在看啊,女儿比儿子好一千倍!”
  小宛笑着,熄了酒精灯的火,入神地看着过滤好的咖啡汁从瓶颈处流出来——这是整个煮咖啡程序里最好看的一刻,那滚热的咖啡并不是一下子流出来的,而是慢慢地、试探地、渗漏一点点,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触摸一下球形瓶底够不够烫,会不会裂,然后才哗啦啦一泄千里,直流而下。
  像不像爱情?那么小心的开始,那么激烈的过程。可是,张之也为什么还不来电话呢?自己要不要给他打一个报声平安?他会为自己担心么?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水溶啜了口咖啡,更加夸张地叹息:“香!人生三宝:咖啡雪茄小女儿!”
  “原来我才轮到第三位。”小宛嘻笑,随手取过剧本子来翻几眼,诧异地问:“还是《倩女离魂》?我今天听到演员们不是已经开始排练了吗?怎么还在改?”
  “就是开始排练了,才要改呢。好多地方,词儿虽然好,可是不适合唱,不容易发挥,而且对唱的地方太少,不出彩儿。这不,我正从《红楼梦》‘哭灵’这场戏里找灵感呢,看看怎么能在京剧里吸取越剧的优点。”
  小宛顿了顿,犹豫地说:“爸,我一直都想跟您说呢:《红楼梦》的故事很多剧种都改过了,综合这么多年下来,就只徐玉兰和王文娟的越剧最常青,都说是越剧唱腔那种柔绵的味道和故事风格最合拍的缘故;就好像当年的京戏《大劈棺》,周信芳的‘变脸’迷倒了多少观众,后来梁谷音改了昆剧,让风格变得柔美浪漫,又是蝶舞又是化仙的,也没少费劲儿,可是味道始终不及;北戏和南戏,毕竟不同……”
  “你是说《倩女离魂》本来是昆曲,不适合京戏,怕爸爸白辛苦,事倍功半?”水溶呵呵笑,“放心吧。你不是说若梅英以前唱过这场戏吗?不是也挺成功的?只可惜她们那辈儿人,组班子唱戏,都是打小儿家传的功夫,戏本子都是私活儿,不外传的,这场戏又没灌唱片,除了几件衣裳,竟是影子也没留下。不过老爸有信心,她们能唱好,咱们也就一定能唱好!”
  “要不,我请若梅英给您唱一出儿?”小宛忽发奇想,“你想不想听到若梅英的原唱?”
  “你说什么呢?”水溶皱起眉头来,“上次胡伯死的现场,你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若梅英来,弄得神神鬼鬼的,影响多不好,现在还来说这些没边没影儿的话?”
  “好心没好报!”小宛悻悻,“不陪你了,我睡觉去。”收拾了杯碟出来,刚好听到电话铃响,急忙狼奔虎跳地奔进客厅接起,差点在沙发上绊了一跤。
  满心以为是张之也查勤,然而对面却是个非常苍老的声音,哑哑地说:“叫她不要搞我孙子!”
  “谁?你找谁?”
  “告诉她,别搞我孙子!”
  “喂,说什么哪?谁是你孙子?”
  然而对方已经“啪”地挂了电话。
  小宛气极,不禁骂了句:“神经病!”刚一转身,电话铃又响了,她拿起来便问:“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的?”
  对面却不说话了。小宛不耐,催促着:“说话呀,再不说我挂了。”忽然想或许是张之也跟她开玩笑,于是换了口气说:“之也,是不是你?别装神弄鬼的吓人,告诉你,我可是连真鬼都见过了。”
  “不要和他在一起。”对面终于开口了,却是个幽幽的女声,低而细,恍若游魂。
  小宛一惊,只觉寒毛竖起:“是谁?若梅英吗?”
  “不要和他在一起!”对方又一次“啪”地挂了电话。
  小宛又气又怕,盯着电话几乎想抓起来摔掉。真要被这些人人鬼鬼的弄疯了,到底算怎么回事吗?
  就在这时,老爸屋里忽然传出京戏《倩女离魂》的唱曲声来:“倩女呵病缠身,则愿的天可怜。梅香呵我心事则除是你尽知……” 幽细缠绵,如泣如诉。
  “梅英?”小宛一跃而起,老爸可是唯物主义者,梅英突然现身载歌载舞,非吓出人命来不可。
  然而冲进老爸屋里,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留声机在不紧不慢地一圈圈转着,水溶匪夷所思地瞪着女儿问:“怎么回事?好好地放着越剧《红楼梦》,怎么忽然变京戏《倩女离魂》了。”
  小宛愣愣地,强笑说:“大概是梅英托梦,教你怎么改本子吧。”
  “胡说八道。”水溶瞪女儿一眼,喜不自胜地拍着留声机,“这张唱片是私人灌的,我向一个戏友借来听的,原来他倒珍藏了若梅英的唱腔,真是意外收获呀!”
  小宛哭笑不得,还怕老爸被吓到呢,原来他竟然有这么一番自圆其说,也罢,就让他相信自己另有奇遇好了。赶明儿他去感谢那位戏友,别把人家吓着就是了。
  水溶问:“刚才电话铃一直响,是之也?”
  “不是……”话未说完,电话铃再次锐响起来,小宛心中七上八下,赶紧跑出来接起,对方却又是沉默。
  “说话呀,你到底是谁?”小宛烦不胜烦,是张之也?是那个老头儿?还是那神经女人?
  “喂,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是死是活给点声音好不好?”
  “不要跟他在一起。”原来是那个女人。
  “谁?不要跟谁在一起?”
  “不要跟他在一起。”
  翻来覆去,就会这一句。七字真言,没头没脑的,说了等于没说。
  “他是谁吗?你又到底是谁?”
  “不要跟他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对方咬牙切齿,已近于诅咒。
  小宛火起来:“你神经病!”“啪!”这次是她先挂电话。回到屋里,无论如何睡不着。是谁呢?如果是以前,她会简单地当成某人恶作剧,可是在今天,却让她不能不怀疑,会否又是一只死不瞑目冤魂不散的鬼,在无意中被自己得罪了,固而上来同自己讲分数?
  没等想停当,电话铃又响起来。小宛过去接起,劈头便骂:“你要说就说清楚,不要装神弄鬼。”
  然而她气归她气,对方翻来覆去仍是那句话:“不要跟他在一起。你会后悔!”
  “你才后悔!见你的大头鬼!”小宛再一次挂了电话,顺手摘了插销,重新回到屋子里蒙头大睡。刚躺下,却又忽地跳起,拧开灯检查一下铜铃铛,并没有血迹,她放下心来,那就不是有鬼跟踪了。
  次日起来,小宛只觉怅怅地,满心不得劲儿。懒懒地梳洗了出门,走在路上,天阴阴地像坠着块铅,刚才的早饭全窝在胃里,怎么也不肯消化。
  唉,这真是“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小宛在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口,这几天跟着老爸弄剧本,就差没把自己变成魂不守舍的张倩女了。她忍不住轻轻唱起来:“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
  声音未落,忽然听到人问:“为什么‘日长也愁更长’?”
  小宛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却是张之也捧着一束鲜花笑眯眯地站在眼前,淘气地将花束一晃,说:“我从早晨七点钟起就在你家门前站岗了,你要是再不出来,就不是‘日长也愁更长’,而是脖子更长了!”
  小宛先是笑,后来就忍不住眼泪巴巴起来,使劲推了张之也一把,恨恨地说:“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让我等那么久?晚上又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
  “我对天发誓,打了,真的打过了,可是先是你爸一直说你没回来,后来再打,就没人接了。我想你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一大早来这里负花请罪。”
  小宛板起脸来:“廉颇负荆请罪的意思,是让蔺相如用荆条打他。你负花请罪,是不是让我用花刺扎你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张之也神秘地一笑,将花的包装纸剥开,“所以,你看,我已经提前把所有的玫瑰花刺儿全拔了。”
  小宛一看,果然所有的玫瑰花杆上都是光秃秃地,一棵刺儿也没有,再也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捶着张之也说:“你狡猾,狡猾的大大的!太赖皮了!这不算!我要罚你把玫瑰花全吃了。”
  “那不成了牛嚼牡丹?”张之也笑着,将小宛搂在怀中,定定地看着她,渐渐严肃起来,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的眼神那样专注,深深地一直望进小宛的心里去,那样子,就好像有几辈子没见了一样。
  小宛又眼泪汪汪起来,也是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之也,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儿,我真是很想见你呢。”
  “哦,都有什么事儿?”之也将她一拉,“来,我们找个地方,慢慢地说。”
  “找什么地方呀?我还要上班了。”
  “不去了,旷工一天,没什么大不了!”
  “你,你真是……”小宛瞪着他,瞪着瞪着,就忍不住扑哧笑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我跟我爸请假去。”
  
  美丽的香山脚下,一汪湖水如梦,倒映着红叶如火,俪影双双。小宛和张之也手牵着手,喝茶的时候也不舍得松开。茶是碧螺春,旗枪分明,芬芳扑鼻。
  之也看着满山红叶灼灼燃烧,向往地说:“小宛,你说,我们在这里种一株梅树怎么样,等梅花开了,我们就来这儿搜集梅花上的雪,收在坛子里,埋在地下……”
  “等到开春的时候取出来煎茶,就像妙玉那样!”小宛抢着说,“好呀,这主意好,又浪漫又有意义,说做就做。”
  “得申请的。要买树种,申请土地,然后才可以植树,你以为是你家菜园子,想种啥就种啥呀?”张之也笑着,搂一搂小宛的肩,“你还没说,你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小宛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听清楚,可别吓晕过去——我见到若梅英了。”
  “你真的跟她说话了?”张之也大奇,“去,带我拜访她。我还从来没跟鬼聊过天呢。”
  “我才不呢。”小宛做吃醋状,“她那么美,说不定你会一见钟情。”
  “钟情?对一只鬼?”张之也大笑,“一只艳鬼,聊斋里才有的故事,我要是写成文章,一定没人信。”
  “是艳鬼。也是厉鬼,是冤魂。”小宛向他重复起若梅英的故事。
  张之也大为感动:“原来,这才是爱情。”停一下,又说,“这样的故事,在今天已经绝迹了吧?”
  “谁说的?”小宛不服气,“我就不信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若梅英。”说完了,眼睛亮亮地看着张之也,希望他会说:“是,我们的爱情也会像他们一样坚定,但是,会有好结局。”
  可是,他却扭过头,说起不相干的事来:“对了,有件事要你帮忙——能不能帮我多弄几张戏票?”
   “你们做记者的,还怕没有免费戏票拿?面子比我都大呢,倒问我要。”
   “朋友多嘛,我爸妈从老家过来,想看些老戏,又请了几位北京的老朋友,十几个人呢,我那几张票怎么够。”
  小宛一愣,心想你爸妈来了,怎么没听你说过?转念想人家爸妈来了,关自己什么事,又凭什么要跟自己说。心里不由就有几分不得劲儿,淡淡说:“我的票也不够,等我跟别的同事问问,看能不能帮你凑几张吧。”
  张之也看出她的情绪变化,却不便多说,只问:“你不是说发生了好多事吗?就这一件?”
  “还有一件——昨天晚上我收到骚扰电话。”
  “哦,午夜凶铃?”张之也笑起来,“你得罪了贞子?”
  “谢了,一个中国鬼都让我吃不消,还敢招惹日本鬼?”
  “那可难说。也许鬼小姐们看到你可以通灵,纷纷找上门来,当你是日断阳夜断阴的包青天。没看过美国片《鬼眼》吗?那个小男孩自从可以看到鬼,所有的鬼都来找他帮忙完成心愿。你以后可有得忙了。”
  小宛被说得心慌,忍不住捂住耳朵:“你还吓我?!”
  张之也呵呵笑:“好了好了,不玩了,说说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给你打电话?”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
  “两个人?”
  “就是。都是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一个说:叫他不要搞我孙子;另一个说:不要和他在一起。”
  “不要和他在一起?”张之也愣住了,半晌说:“再以后有这样的电话,不要接,我明天就帮你办理来电显示。”
  隔了一会儿,他好像忽然做了什么决定,认真地问:“小宛,想不想去上海走一走?”
  “去上海?为什么?”
  “我看到报纸,有条消息是关于梨园前辈林菊英八十大寿的,才知道她还活着,住在上海,地址我也弄到了。你要是想见她,我陪你去。”
  “可林菊英是谁啊?”
  “若梅英的师姐,‘群英荟’的刀马旦。”
  “好。我去。”小宛立即便决定了。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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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贵妃醉酒
9、 贵妃醉酒
  
  北京的道路一天一个样儿,立交已经修到五环了,大楼像雨后春笋似说冒出来就冒了出来,可是戏台子上,服装头面的造型,演员的唱腔却一成不变。
  关起剧院的门来,当今天的演员当年的戏子唱起同样的腔调搬演重复的故事时,这里的时光便停止了。
  台上只一日,人间已百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戏台成了传说里的天堂,上台的人就是进入时光隧道,把百年沧桑一袖承担,搬演千般风月,万古仇冤。
  于是,情孽冤宿便借尸还魂了……
  
  每月下旬照例是剧团演出时间,是大杂烩,生、旦、净、末,文武全场,戏院一早贴出海报来,第一场是文戏《贵妃醉酒》。
  小宛往场子里望一望,稀稀落落的,最多只上了五成客人。她想起若梅英说的,以前的角儿上场前先往三楼瞄一眼的故事,不禁感叹,现在别说三楼了,就这一层楼还填不满呢,而来的客人中,又有一半是赠票。怎么能怪演员们越来越不专心呢?
  忽然一转眼看见第三排坐着张之也,心里“别”地一跳,他旁边的两位老人家就是他的父母吗?也就是自己的未来公婆?
  小宛的脸红了。切,八字还没一撇呢,知道这一声“爸”、“妈”有机会叫没机会叫呢。咦,再过去那女孩子是谁?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和张之也说话的样子好像很亲昵……
  未待看仔细,忽然舞台上灯光大作,台下却刷地暗下来,再也看不清楚。
  一时紧锣密鼓,幻出一个大唐盛世的繁华景象来:画布上影着亭台飞檐,百花竞艳,好一派皇家气象。戏台近外设着雕栏玉砌,花团锦簇,一道小桥横渡,泄玉流芳,锣鼓响处,只听娇滴滴一声“呀……”,杨贵妃出场了!只见她醉态可掬,摇曳而行,粉面含春,媚眼如丝,台前站定,方一亮相,台下已哄然叫好。
  小宛意外,这杨贵妃的演员平时向来不专心,今天如何竟表演得这样好了?
  “芍药开,牡丹艳,春光无限。好酒啊好酒……”那杨玉环桃花为面,秋火为眸,手执酒樽一步三摇地走近了,脚底如踏棉絮,却软而不乱,置杯,赏花,下腰,衔杯,正是腰功里的绝活儿“卧鱼”——当是时,演员脸朝上身向后仰,头部渐渐低下,与台平齐,而后以口衔杯做饮酒状,接连几次。
  台下人数虽然不多,却多是行家,看到这久已不见的梨园风采得以再现,大觉透气,顿时轰天价叫起好来。而当第一声“好”叫出之后,就再也刹不住阐,一阵阵叫好声滚雷似一波响过一波,竟要把棚顶子掀翻过来一般。
  团长也被惊动了,眉飞色舞地,连连说:“这姑娘,平时不怎么着,关键时候来一下子,还真把人震住了!”一边拍小宛一掌:“丫头,别光傻站着呀,还不准备第二场的服装去,误了戏,打你屁股!”
  “说什么呀?”小宛脸红起来,那个演员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一样是刚刚分配工作的,人家就是“姑娘”,她就是“丫头”,动不动拍头摸脑袋的,连打屁股也拿出来了,真是气死人!
  服装间里闹轰轰的,黄盖正对镜画着红色六分脸,《搜孤救孤》的屠岸贾则在上好了妆的脸上画红色直道——预示“血光之灾”的意思,秦湘莲吵吵着找不到自己的头面了,穆桂英的“大靠”松了一边,检场的在催促下一场戏的主角快做准备……
  正手忙脚乱,团长进来了:“丫头,怎么样了?”
  “人家有名有姓的,不叫丫头!”小宛正色抗议。
  “哟,丫头生气了。”团长呵呵笑,还想再说点什么,忽见凤冠霞帔的人影一闪,是杨贵妃下戏了,从门前匆匆经过,忙喊一句:“喂杨贵妃,演得不错,进来谈两句。”
  然而那人头也不回,径自穿过走廊急急地去了。
  团长还要追上再喊,小宛心里一动,忙拉住说:“女演员事多,走得这么急,肯定有原因的,你就别追了,免得大家尴尬。”
  团长愣了愣,脸先红了,打个哈哈说:“你这孩子,人小鬼大。”敲了小宛一记脑壳,转身走了。
  小宛抚抚脑门,悻悻道:“刚不叫丫头,又成孩子了。”
  顾不得抱怨,忙随了杨贵妃衣影儿赶至后场仓房,果然看到若梅英坐在暗处瑟瑟发抖,脸色苍白,连浓妆厚彩也盖不住。
  小宛诧异道:“你怎么穿了这身衣裳?”
 梅英怅怅地抚着袖子说:“这也是我穿过的衣裳呀。”
  “什么?这明明是演员的衣裳,还是新做的,没正式上过戏呢。”
  梅英苦笑:“小宛,你看清楚,这衣裳是旧的,金线是真的,上面的绣花,都是手绣,不像你们现在的衣裳平整,可是比你们鲜活,就算隔了一个甲子,料子快化土了,绣活儿可还真着呢。”说起旧时风月,梅英颇有几分自得。
  小宛走近细看,又捞起袖子来捻几捻,果然料子绵得多,线脚也细密得多,倒不禁好笑起来,原来杨玉环服装,事隔六十年,竟一点改观没有,还是沿用老样子,借尸还魂。
  梅英说:“我听说你们今天唱《贵妃醉酒》,心都动了,忍不住,自个儿开了箱子,换上衣裳就来了,想跟你们的角儿——啊,听说现在都改叫演员了是吗——比一比,看看到底是谁的唱功好。只可惜,台上阳气太重,我撑不了那么久,被大灯照得影儿都虚了。”
  小宛这才想起,刚才在台后看戏,果然不曾见过杨贵妃有影子,回头想想,倒不由冒一身冷汗。每天台上搬演着古人的故事,今人的口唱着前人的事儿,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触动谁个灵魂的情性,惊动了他来移花接木客串演出呢?台下看戏,台上唱戏,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人在唱,什么时候是鬼在说?
  忽然前场传来撕心裂腑一声喊:“冤哪——”是李慧娘上场了。小宛看不见,可是可以想象得出那李慧娘拖着长长的水袖迤逦而出,一干牛头马面随后追来的样子,李慧娘浑身缟素,怨气冲天,咬牙切齿要追讨仇人的项上人头,否则誓不罢休。
  小宛忽然不寒而栗。这样的仇恨是真实的吗?当演员们用心揣摩着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仇恨冤孽的时候,那些游荡于天地间的一股冤仇之气会不会因此找到共鸣,而于倏忽间进入演员的身体?
  那在台上唱戏的,到底是演员,还是李慧娘本人?
  她望着若梅英,战战兢兢地问:“那个唱杨贵妃的演员呢?你替她上了台,她哪里去了?”
  “在这儿。”若梅英揭开盖道具的一张帘子,箱堆里,果然躺着一个女子,穿着艳丽的杨贵妃服饰,沉睡不醒。脸上红红白白地上着浓妆,因为出现在不合宜的地点,乍看像只鬼。
  若梅英淡淡地说,“我让她睡着了。”
  小宛急上前去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松下一口气来,不满地看着若梅英:“你这样做,知不知道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这里,而别人都告诉她刚才已经上过场了,她非吓疯不可!”
  梅英脸容寂寂,恍若未闻,这时她已经休息好了,魂灵略定,款款站了起来,略一转身,衣襟带风,飘然有不胜之态。小宛看着,忍不住又叹一口气,一个人美到这样子,真叫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她又想起一件事:“哎,你是鬼呀,我看到你还可以说是有缘,怎么观众也都能看到你呢,你给他们开了天眼?”
  “那没什么可奇怪的,”梅英微笑,“《醉酒》是我唱过的戏,如果是新戏,我就上不了。这就像留声机一样,不也是把有过的东西收在唱片上了吗?还有电影,不也是重复着以前的东西?鬼和人交流,就好比听收音机那样,只要对准频道,你们就可以收听到我了。”
  “这么神?”小宛诧异,“不过,你在台上的表演确实好,我从小就在戏台上跑进跑出,还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杨贵妃演得这么神呢,那个‘卧鱼’演得,真是帅!”
  “这算什么?”说起看家本领来,梅英十分自负,“我们的功夫是从小儿练出来的,什么拿顶、下腰、虎跳、抢背、圆场、跪步、踩跷……都不在话下。当年在北京,华乐园、广和楼、中和园、三庆园、广德楼、庆乐园、开明戏院,还有北京最大的‘第一舞台’,我都唱过,哪一场不是满座,要听我的戏,提前三天就得订票呢。那些茶房案目,不知从我这么捞了多少油水……”
  梅英说得起劲,小宛听得入神,正动心处,忽然梅英一皱眉:“好重的阳气。”转身便走。
  “哎,你去哪儿?”小宛要追,却听到门外有人喊:“小宛,小宛,你在哪儿?”却是张之也的声音,她急忙答应,“这儿哪,进来。”再回头看梅英,已然不见,不禁怅然。
  之也挑了帘子进来,诧异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咦,这女演员是谁?怎么在这儿睡?”
  “你出来我再告诉你。”小宛拉着张之也便走,生怕梅英还在屋内,被阳气冲了。
  
 散了场,小宛和张之也走在路上,隔了许久,她问他:“我想问你一句话。”
  张之也一惊,凝目细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这般郑重,转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附身?”
  张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气,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问你一句话。”
  “你问。”
  小宛犹豫半晌,却又说:“不想问了,改天,改天再说吧。”
  张之也其实也约略猜得出小宛想问什么,扪心自问,并不知该怎样回答,听她说不问了,暗自松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地说:“你给我的两个号码,我已经查过了,其中一个是胡瘸子的,另一个是公用电话,没办法查。”
  “胡瘸子?他为什么要打电话吓我?”
  “不是吓你,是吓他自己。”张之也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已经调查到,胡瘸子的孙子前几天出了车祸,撞断了腿,现在胡家已经是三代残疾了。那孙媳妇儿正吵着要离婚呢,真是祸从天降。”
  “车祸?”小宛呆住了,“你是说梅英……”
  “我不知道,也许是巧合。因为如果真是梅英报复,那就太可怕了。你想想,这世间有多少不白之冤,如果个个都要报复起来,真不知世上有多少冤魂在作崇呢,那人类岂不是很不安全?”
  “之也,我刚才在台上看到你。”
  “我就知道你会偷看我。”张之也笑着,可是笑得有些勉强,忽然问,“小宛,你想不想去上海走一趟?”
  “去上海?为什么?”
  张之也展开一张报纸,梨园消息一版头题写着:梨园前辈林菊英八十大寿。
  “林菊英是谁?”
  “若梅英的师姐,当年‘群英荟’的刀马旦。”张之也怂恿着,“她住在上海,地址我也弄到了。你要是想见她,我陪你去。弄清楚梅英之死的谜底,免得再疑神疑鬼。”
  “好。我去。”小宛立即便决定了。
  
  水溶听到女儿的决定,有些意外:“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谁说的?我几次都说过要去上海玩的嘛,只不过你们一直不放心我自己出门,现在我都已经工作了,总该放我出去玩几天了吧?”
  妈妈却有几分猜到:“是不是跟那个记者一起去?”
  “是呀,不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啦,就只是玩几天嘛。”小宛撒娇,明知妈妈会错了意,却不想多解释,误会自己是约男朋友旅游总比让他们知道真相好,如果照直说自己是受一只鬼差遣去上海调查梨园旧梦,还不得把老妈吓死?
  半夜里,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像一个女人幽怨的哭泣。
  小宛又在讨好东东,百折不挠地拿一块肉骨头引逗它:“东东,好东东,来呀,跟姐姐玩呀,让姐姐抱抱,姐姐都好几天没抱你了,不想姐姐吗?”
  东东禁不住诱惑,摇了半天尾巴,却始终不敢近前。
  小宛无奈,望着空中说:“梅英,行行好,能不能不要时时刻刻守着我,让我跟狗玩一会儿行不行?”
  梅英没有回答,电话铃却适时响起来。
  小宛接起来,又是那个声音尖细的女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伴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有种阴郁而潮湿的味道。小宛想起张之也说过的,可能是幽灵们听说她开了天眼都来托她帮忙的话来,顿觉寒意渗然,战战兢兢地安慰:“别哭,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直说好吗?”
  “不要跟他走。”
  “跟谁走?你能不能说清楚点,每次都这么没头没脑的,叫我怎么帮你?”
  “水小宛,你要帮我!”对方忽然直呼她的名字,声音凄厉起来,“你不帮我,我就死!”
  “别!别!”小宛反而有些放心,既然以死相胁,那就是活人了,“原来你没死呀!”
  “你!”对方气极,“你盼我死?”
  “不是不是。”小宛自觉说错话,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原来你是个人……不不不,你当然是人,我的意思是说……你千万别死。有话好商量,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不要跟他走。”
  “跟谁走?”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小宛又有些不耐烦了,“喂,你是个人就不要装神弄鬼好不好?人不是这么说话的。”
  “你怎么这样儿呀?”对方哭得更惨了,“你们怎么都这样呀?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呀?”
  “我怎么对你了?我让你好好说话嘛,你有什么事直说嘛,我能帮一定帮,你别搞怪行不行?”
  “你太伤我心了,你太残忍了,你怎么能这样?人怎么都这么自私呀?”
  咦,控诉起全人类来了,这样听起来,又不像是人在说话。小宛只觉精心交竭,几乎要哀求了:“小姐,你到底是人是鬼,能不能好好说话,这样绕圈子很累人的。”
  “不要跟他走。”
  “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呀?你要再这么说话我就不玩儿了。”小宛再也撑不住,只觉烦躁郁闷得想大喊大叫。是谁呀,这么折磨人?“我求求你,你好好说话,好好说话行不行?”
  “不要跟他走。”
  小宛忍无可忍,挂电话拔插销一气呵成。可是,电话里的声音凝重得要滴出水来,那带着哭腔的,受了天大委屈的质问仍然一遍遍响起在耳边:“你们怎么都这样呀?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呀?”
  如果在往常,小宛会当是有人开玩笑,可是对方在哭,是压抑得很深却仍然压抑不住的那种哭腔,小宛听得出,那是真的伤心,伤心得要自杀了。难道,除了若梅英之外,真还有另一个贞子存在?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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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3-07-20
10、 上海的风花雪月
10、 上海的风花雪月
  
  是个暮春的下午,莺飞草长,暖日方暄。若梅英由青儿陪着,从汽车上缓缓下来。
  车门开处,先探出一双穿着黑缎镶水钻的高跟鞋,接着是旗袍掩映下的半截小腿,然后全身都出来了,立刻吸引了满街的目光。
  “胭脂坊”的老板胡瘸子早已是笑迎迎地掬了两手站在门前了,他的镶着珊瑚顶子的瓜皮帽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黑毛葛背心口袋里掉出半截金表链子,上面坠着小金镑,随了他的激动不停地叮当作响;
  穿燕尾服的绅士停了他的手杖——那时叫司迪克的——站在街树的掩映下向这边遥望,叹息着这为什么是条喧闹的街市而不是一个华尔兹的舞场,那样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向她邀舞;
  做女学生打扮或是女写字员打扮的小姐们眼含了妒意,远远地避到街的那一边去,向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讨价还价,嗔骂:“看什么呢?还不算钱?”却趁机将栗子多抓了几颗进纸袋;
  小贩们的眼光飘过女学生的头,手忙脚乱地装了栗子,才忽然发觉上当,计较着:“这里哪止半斤,小姐你不要太大方哟,多少加点钱啦……”一边说,眼光却只是管不住,仍然一阵阵向上飘出去,飘出去……
  青儿这时候也从另一边下了车,举过伞来将梅英的全身遮住了,梅英这才款款迈动步子,依依行来。
  而整条街的人,不由自主都一齐轻轻叹了口气……
  
  上海,城隍庙街口,小宛看着假想中的若梅英冉冉走近,不由自主,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古诗十九首里《罗敷曲》写的情形吧:
  一个女子的美,美到这种地步也就算到了尽头了,难怪会遭天妒。
  蓦然间,看到若梅英站住,回过头来,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招了招手。小宛心神恍惚,本能地迎上去。
  张之也叫:“喂……”
  然而已经来不及。小宛追上去,撞在一架迎面过来的小推车上,车主顺势一推,车上的东西滚落下来,银的挖耳勺,绣的荷包,瑞士表,珐琅盘子……七零八碎地滚了一地。
  小宛狼狈至极,一边道歉一边弯下身来帮忙捡拾。车主是个矮小的上海女人,立即大呼小叫不依不饶地撒起泼来,拉住小宛咒骂索赔。
  张之也忙拦在小宛身前,指着那女人说:“我明明看到你是自己故意撞上来的,还赖人!我们去管理所讲清楚。”一边亮出记者证来。
  女人悻悻:“记者怎么啦?记者就可以撞坏东西不赔?”一边喋喋不休着,一边却捡起东西准备掉转车头走了。
  两个人的争吵小宛一概听不到,她手里抓着一樽嵌照片的旧相框,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三魂走了七魄。
  女人转身欲去,看见那钗子,劈手来夺:“还我东西!弄坏了要你赔。”
  小宛如梦初醒,拉住女人说:“我买你这个相框!”
  “你买?”女人站定下来,上下打量小宛,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你买得起吗?”
  “一个破相框,最多五六十年,也算不上什么古董,十块八块的,有什么买不起?”张之也明知女人将漫天要价,忙提前封口。
  果然女人大叫起来:“十块八块?我给你十块八块你给我找这么一个相框去!你看清楚,这是银的,纯银,镂花的,起码有上百年历史……”
  “上百年?你不看看她穿的衣裳,是礼服,四十年代的……”
  “我没跟你说照片,我说这相框……”
  “我就买这照片。”小宛打断她,“你把这相框拿回去,这照片给我,多少钱?”
  张之也气笑了:“小宛,你买椟还珠怎的?”
  “买照片?”那女人翻翻眼睛:“那不行,我这照片和相框是配套的,必须成套卖,没有二百块钱,是说什么也不会出手的。”
  “二百块?我看二十还差不多……”
  不等张之也说完,小宛已经取出钱来:“就二百,我买了。”
  张之也一愣,看住小宛,若有所悟。
  那女人料不到小宛这样痛快,倒犹疑起来:“其实二百块算便宜的了,这相框,这作工,这花纹,要搁在国外,那应该进博物馆的,卖给老外,两千他也得掏……”
  这次,连旁边围观的人也都笑了,纷纷打趣:“行了大姐,这不是在中国吗?谁家没个旧相框旧照片的?二百块不少啦,您就别贪了便宜再卖乖啦!”
  女人讪笑:“我收购这个也要本钱的,你以为多大便宜呢?这是早年兴隆旅馆老板私藏的物件,他孙子前些日子搞装修,把祖宗的珍藏捣腾出来,上个月才到我手上呢。”
  “兴隆旅馆?”仿佛一根针刺进心里去,小宛蓦然间惊出一身冷汗,已经清楚地明白,是若梅英,是若梅英引她到这里来,让她一步步踏近故事的真相的,“请问这位阿姨,兴隆旅馆在什么地方?”
  “那是老名字,现在早翻了重盖了,你们是来找老上海感觉的吧?我知道,现在跑到上海来怀旧的人特别多……”女人收了钱,态度好很多,热心地说清路线,推起车子走了。已经走出好远,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补了一句,“啊,那个旅馆,现在改成宾馆了,叫海蓝酒店。”
  海蓝?!张之也和小宛呆住了,那不是他们刚刚定下的酒店吗?
  尤其是小宛,震荡得一时话都说不完整了:“之也,看照片。”
  张之了接过来:“干嘛对这张照片这么上心啊?”
  “你不是一直想见若梅英吗?”小宛炯炯地看着张之了,“这个就是啊。”
  “若梅英?”张之也大惊,仔细端详,“有这样的事?”
  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梳着当时著名的爱司头,对着摄影机抿嘴而笑,笑容虽然有些稚气拘促,但已风韵俨然,活色生香,仿佛吹一口气儿就能从照片上下来似的;男的穿长衫,手里捏着顶礼帽,儒雅中透着英气,风流俊逸,玉树临风。
  张之也赞叹:“真是一对璧人。”
  “如果这个男人就是张朝天,我就明白梅英的心了。”小宛仍然没能从刚才的震撼中走出来,指着路口说:“是若梅英引我过来的,我刚才看见她就站在那里,还有我奶奶……”
  “你奶奶?”
  “六十年前的我奶奶,就是青儿。”
  “又胡说了,你奶奶又不是鬼,你怎么会看得见?”
  “可我的确看见了,还有胡瘸子呢,他的店就在那儿,店名叫做‘胭脂坊’,连那个牌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对面是家卖糖炒栗子的……”
  张之也没一句废话,拉起小宛就走过去,径直问老板:“请问这里以前是不是一家布庄?”
  “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儿啦。”店主呵呵笑,“从解放,这儿就改了卖糕点。”
  “那家布庄叫什么,您知道吗?”
  “知道,名字怪好听的,叫胭脂坊。”
  ……
  张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觑,她竟然真地看见,看见发生在六十年前的上海的旧时风月。怎么会?莫非,她的眼神可以穿越时空?
  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一时无言。之也沉默半晌,勉强说:“先不理这些,还是赶紧找到林菊英再说吧。”
  七问八问地来到林菊英家住的那个弄堂,一进堂口,两边涮碗洗菜的人的眼光就立刻齐刷刷飘过来,眼光中夹杂着弄堂人看大厦人的敌意,和本地人看外地人的鄙夷,一种窥视,一种抗拒,一种在热情和冷漠中徘徊的犹豫,似乎不知道该对这两个衣冠楚楚的外地人视而不见好,还是拿出家主的身份来招呼两句。
  小宛对着门牌号打听一个坐在小马扎上摘豆角的中年妇女:“请问25号是这里吗?”
  “是这儿。你找谁?”
  “林菊英老奶奶。”张之也搭腔,取出名片来,“我是从北京来的。打过电话的。”
  “啊,你就是那个说要采访我们奶奶的记者?”那妇人看了名片又看看张之也,再在小宛脸上迅速转一圈儿,抬起头来很大声地说:“你们这些记者呀,大老远的跑到上海来采访我们奶奶,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奶奶年龄大了,哪里禁得起?看你是北京来的,又不好不让你见……”罗哩罗嗦地,打量着弄堂里的闲人们都听清楚了,才带了之也和小宛上楼来,扬声叫唤:“奶奶,来客了。”
  在小宛心目中,一直以为林菊英既是成名的老艺术家,家中一定相当豪华排场。哪知进了门才知道,竟是逼挤寒酸的模样——不成套的零星红木家俱,缺口玻璃杯,没有空调,只有一架落地电风扇在摇,墙壁上的招贴画互相叠着,大概是遮盖漏洞……唯一显示出主人身份的,是镶在木相框里的几张剧照,和半扇玳瑁嵌的已经斑落的旧画屏。
  正打量着,林菊英从里屋出来了,倒是收拾得干净清爽,头发抿得一丝不苟,精神也还很好,并不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提起梨园旧事,立刻激动起来,是那种典型的戏剧性格,举止言谈都较常人夸张:“现今知道‘群英荟’,知道我林菊英的人已经不多了。要说当年……”
  “现在知道您的人也很多。”张之也拿出看家本领,满面春风地说,“您是著名的京剧艺术家嘛,要不我们怎么能凭一张报纸找到您?”
  “艺术家。哼哼……”林奶奶笑了,“就拿唱歌的说吧,现在的演员,刚出道的叫歌手,成了名的叫歌星,唱了好几年还没名没利的,老得退了休的,就叫艺术家了。要是我能选,宁肯当歌星去。”
  小宛笑起来,这奶奶恁地幽默。
  张之也仍然安慰着说:“但是京剧的确是一门艺术,是中国文化的一项重要遗产,对于那些著名的老艺术家们,老百姓至今也是家喻户晓的,像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马连良……”
  一句话更加撩动了老奶奶的痛神经,忽然沉下脸来:“人生如戏,戏弄人间哪。马连良的《海瑞罢官》,不起眼儿的一出戏,也还算不得马的抗鼎作,可是竟然引发出一场‘史无前例’出来。牵三扯四地,由此冤死了多少伶人戏子……啊,那个时候,已经叫人民演员了,现在,又拔一层高儿,叫艺术家。有什么用?来场运动,还不是头一批当炮灰……”
  老人家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双手抖颤着,犹如窦娥喊冤:“惨哪,那可真叫个惨哪!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是1966年的8月23日,在北京太庙,几百名文化人集体挨斗,荀慧生,老舍,若梅英,全部都被押在太庙前跪着挨批……”
  “若梅英?”小宛和张之也蓦地紧张起来:“若梅英也在里面?”
  “在,哪能不在呢?几百个文化界名人哪!齐齐跪在太庙前,看着戏衣成堆地被点着,烧成灰烬,那是戏人们一生的心血呀。若师姐的头被人家摁着,看大烧衣,烧到她自个儿的箱子时,她哭得那个惨哪,那么傲性的人,当时就软了,使劲儿地磕着头,叫着:‘别烧我的戏装,要烧烧我,别烧我的箱子!’”
  隔了近三十多年,老人家忆及当年惨况,犹自惊心,她扎撒着手,凄厉地模仿着若梅英当年的惨呼,寒冽至极。
  小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人眼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怪异地亮着,情绪完全沉浸在回忆中:“若师姐当时的样子,就像发了疯,不顾红卫兵小将的鞭打,一次次往火里冲,要抢救那些戏衣,她越冲,那些小将就打得越凶……那次大烧衣,逼死的,可不只是若师姐,还有不知多少文化名人因为不堪羞辱而自尽,大作家老舍,也是罹难者之一,在第二天就投了太平湖……”
  “若梅英,也是在那次批斗中死的吗?”
  “也是,也不是。”老人皱紧眉头,“若师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直是梨园中的一段悬案,谁也说不清。那天批斗,我和她紧捱在一起下跪,大烧衣的时候,红卫兵打她,我还帮着求饶。可是后来,张朝天突然出现了……”
  “张朝天?!”小宛和张之也再一次齐齐叫出声来。
  “你们也知道张朝天?”老人抬起眼来。
  “他是不是若梅英的情人?”
  “你怎么知道?”林菊英诧异,“他们俩的事儿,连戏班子的人也很少知道呢,她就私底下跟我说过几次。”
  “我……”小宛犹豫一下,“我奶奶当年是若梅英的衣箱,叫青儿。”
  “青儿?”林菊英皱眉苦想,“好像是有点印象,挺懂事的一个小姑娘。若师姐嫁后,她也离开戏院了,后来说是去了北京,原来是你奶奶,那也算故人了。那你知不知道若师姐的女儿现在在哪儿?”
  “若梅英有女儿吗?”这次连张之也也惊呆了。
  林菊英点点头:“若师姐可怜呀,她因为张朝天负心,一气之下嫁给了那个广东军阀,跟去了广东。大太太不容她,想方设法地设计她,若师姐无所谓,成天除了吃烟就万事不理。那军阀很快对她厌倦了,可没等撒开手,自己暴病死了。还在孝里,大太太就将若师姐赶出了家门。可怜若师姐当时已经大腹便便,投奔观音堂生了孩子后,就把孩子扔在那儿了……”
  “观音堂?”张之也一惊,“是哪里的观音堂?又是哪一年的事?”
  “具体时间我也说不来,解放前吧,不是48年就是49年。地址我倒记得,是广东肇庆。”
  “赵自和嬷嬷!”这次是小宛和张之也不约而同,一齐出声。
  张之也更加紧张地追问:“那是不是一间自梳女住的观音堂?”
  “是呀,你又怎么知道的?”林奶奶更加奇怪,“你们两个小人儿,知道的事儿好像比我还多。”
  小宛蒙住脸,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比她想象的还要传奇,原来赵嬷嬷竟是若梅英的女儿,难怪她说过在批斗若梅英时会觉得刺心地痛,伤天害理。她向若梅英举起鞭子的时候,竟不知道,她鞭挞批斗的竟是她亲生母亲。如果自己告诉她这一事实,她怎么承受得了啊?!
  张之也接着问:“若梅英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张朝天?”
  “没有。”林菊英肯定地说,“若师姐离开广东后就来了上海,一直跟着我在剧院打杂混日子,到处打听张朝天的消息。可是没有人知道。直到太庙大烧衣,我们被叫到北京挨批,在批斗会场上见了面,才知道他原来在北京。张朝天是保皇派,不在挨斗之列,不过杀鸡给猴看吧,他就是那只猴了。他和一帮子保皇派被推出来,若师姐看到他,突然就发了狂,可劲儿往前冲,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那些小将抓住她的头发往回扯,头发连皮带血地被扯下来,她也不管不顾,仍然一个劲儿往前扑着,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要问你一句话。小宛忍不住掩住脸哭泣起来。只有她知道,若梅英要问的那句话是什么。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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