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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合镜 第一章 徐德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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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3-06-14
第七章 陈婉 1
第七章陈婉
                 
  这一年陈婉二十八岁了,如今距健康城破已经过去了十六年的时间。时光荏苒,象是指缝里的流沙,转眼便漏得干干净净。容颜未老,心头却已落了风霜。

  二年前,独孤皇后因病而死,陈婉进位宣华夫人,宠倾后宫,这宫中无论大小事情都得她亲自过问,实则是代替了独孤皇后生前的位置。

  本是江南公主,现在做了北朝的后妃,这算是命途所至,门当户对。但杨坚,毕竟是个老人,陈婉从被临幸,到如今做了后宫之主,却都不是她预料到的,这乱世中女子的命运便如浮萍,吹到哪里,就是哪里。

  自独孤皇后死后,杨坚失去了约束,每日里纵情声乐,酒色无度,终于精力衰竭,一病不起。这几日,病得更加沉重,药石无灵,恐怕是日子也快要到了。

  陈婉每日扶侯在侧,看着杨坚越来越是衰老,连说话的时候,嘴角都会不受控制地流出白沫。这个皇帝,年轻时曾是怎样地叱咤风云,英武不群,如今年老了,也只象是一个普通人一样,被病痛折磨着。

  朝政已全由太子广把持,人人皆说太子广孝悌仁义,与前太子勇大大不同。他刚刚续任太子时,便请杨坚下旨,不必对太子称臣,又刻意将庶人杨勇,接到东宫附近居住,说是骨肉情深,不忍分离,深意无非是处处监视,以免异动。

  如今大事皆定,天下都在杨广的手中了。

  杨坚病重,杨广每日入宫服侍,难免与陈婉朝夕相处,总觉得他看着她的神情有异,那样深情的一双眼眸,时时刻刻追随着自己的身影。

  陈婉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孩子,陈贞与她同在掖庭时,杨广盯着陈贞的双眸。十几年的时光,转眼便过去了,全不留下任何痕迹,陈贞自离开长安后便音信全无,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流落到了何方。人走了,却又觉得并没有走,时时刻刻感觉到她的气息,还在空气中流动,是不甘心?还是另有所待?

  忽然明白那个时候陈贞为何处处躲避着杨广,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眸,确是足以使人沉沦其中。

  病塌上的杨坚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陈婉悄悄走出仁寿宫,这白墙黑顶的建筑,虽然雄伟,却觉得凄清,不明白当初杨素督造此宫时,为何会选择这样的色调。

  陈婉漠不经心地踱入花园中,坐在一棵桃花树下,正当初春的季节,万物重荫生机,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着,一朵桃花翩翩飞下,陈婉伸出手,桃花便落在她的手中。

  花瓣有些残了,却依然美丽,想起自己,便如这花朵一般,难道只是为了一个老人开放吗?

  脑子里方才想到杨广,他便忽然出现在眼前,全无预兆,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陈婉拍了拍胸口说:“原来是太子,吓了我一跳。”

  杨广笑笑,只是专注地注视着她的面颊。

  陈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说:“太子下了朝了?皇上刚刚睡下,可能要过一会儿才能醒。”

  杨广点了点头,却伸手将她的下巴托了起来。陈婉脸色一变,后退半步,厉声说:“太子这是干什么?”

  杨广寸步不让,立刻跟着逼进了一步,两个人比刚才还要近了,“我想看你,我喜欢看你。”杨广如呓语一般地在她耳边说话,温热的呼吸拂上了她的耳畔。

  陈婉的脸红了,这样近的距离有一种说不清的暧昧,她又后退,背后便是桃花树,退无可退,杨广更加靠近她,几乎与她紧紧贴在一起。

  陈婉有些惊慌失措:“太子请自重,如果被人看见,陈婉该如何作人?”

  杨广微微一笑:“看见又怎样?我要你,你就是我的,别人能说什么?”

  陈婉咬了咬唇,“可是我是你父亲的妃子,你这样做是乱伦的。”

  杨广淡淡地说:“什么伦常道德,我都不在乎,我喜欢你,我就是要你。”那样坚定的语气,似乎想了许多年了,一直在心里不停地说,“我就是要你!我就是要你!”却不曾真地说出口。如今才一说出来,便觉得快意,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要你的。

  丝带飘下,桃花瓣被碾碎,混入尘土之中,还有一些花瓣落在洁白的胴体上,粉红地刺眼。杨广的手指拂过花瓣下的身体,身体上的花瓣,这一刻,目光迷离,神智恍忽,便似多年前,在掖庭之中,那个女子在自己身下呻吟。

  “贞儿!”思量了千遍的名字还是脱口而出,寻遍了天下,也没有找到,疼痛变得麻木,以为思念早随着时间变淡了,却原来根本就是进入了骨髓,不必再想,每日都和人一起生存着。

  陈婉脸色惨变,她蓦地推开杨广,这一推用得力气如此之大,杨广被她推地离开了身体。她立刻站起身,要系上散落的衣带,但手指却不停地颤抖,全不听使唤。

  杨广叹了口气,他也不再勉强,替陈婉将衣带系好。

  陈婉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园,眼睛里酸酸涩涩的,一滴眼泪夺眶而出,心里觉得委屈异常,忽然开始暗恨她的亲姐姐,为何会是她夺去了杨广的心。

  方走入宫中,见杨坚已经醒来,一见她进来,便皱眉问她:“你怎么了?为何哭泣?”

  陈婉本想说是风砂入了眼睛,忽然念头一转,心里暗思,我为何要替他隐瞒?便马上做出忧忿的神情,以手掩面,低声抽咽。

  杨坚忙抚慰她,又问:“到底是怎么了?”

  此时,陈婉的心中多少是有一些报复的念头,并非为了报复杨广意图强暴自己,而是为了那一句“贞儿”。陈婉方才轻声说:“太子无礼。”只说了四个字,便号陶大哭。

  哭是真的,心里是真有委屈,哭得肝肠寸断,自思身事,若是陈国没有平亡,她高高在上的公主,想要怎么样,又有何人敢忤逆她的心意?一旦成了亡国之人,忍辱偷生,独孤皇后生前,曲意奉承,尚不及一个宫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眼见隋帝大渐,虽然对杨广动了情丝,但到底是与理法不合,而他的心中只有姐姐陈贞。

  越是思量越是委屈,越是止不住哭声,索性大哭一场,把十几年的积怨都哭出来。

  杨坚一听之下,自然大怒,又见爱妃如此伤心,更加怒不可遏,忿然道:“这个畜生,他是当我死了?连我的人都敢动。”一时之间,怒气攻心,全不计后果,大声道:“来人,快传吾子。”

  可巧杨素之弟杨约刚刚进仁寿宫,听了隋帝的话,便道:“微臣这便去传太子。”

  杨坚怒道:“不是杨广,是杨勇!”

  杨约一惊,却不言语,只低着头退了出去,陈婉这时已经止住了哭声,她虽然是一介女流,对宫内的形势,却也心里有数,一见杨约退了出去,便觉得不好,也站起来跟出去。

  一出了宫门,便见杨广站在门外,杨约低声向他禀报着什么,两个人同时见到陈婉,杨约立刻便不语,杨广淡淡地看了陈婉一眼,陈婉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杨广又低声向杨约吩咐了几句话,杨约才退了出去。

  杨广走到陈婉跟前,淡淡地说:“夫人累了,也该休息了。”

  陈婉一惊,抬起头,杨广神情不见喜怒,她便更加惊疑不定,她是知道杨广的手段,这些年来,萨除异已,全不留情,该杀的杀了,该流放的流放了,如今的朝中已全部是杨广的心腹。

  两名侍从走过来扶着陈婉向后宫而去,说是扶着,其实不如说是强迫,陈婉身不由已地向前走,忍不住回头问:“你要对皇上如何?”

  杨广微微一笑:“皇上生病了,要多多休息,夫人何必担心,有我在皇上身边服侍也是一样。”

  目送着陈婉的身影消失,一股倦意悄悄地爬上心头,辛苦了这么多年,可不能毁在一个女子的手中。

  此时仁寿宫的侍从都已撤换,杨素与张衡也匆匆进宫。杨素低声问:“皇上如何了?”

  杨广淡然道:“皇上龙体欠佳,特请两位进宫,以防不测。”

  杨素正在进入宫门,杨广忽然又说:“我听说素公有家传秘药,向能起死回生,何不也为皇上配上一贴。”

  杨素脸色一变,立刻躬身道:“臣领旨。”

  待杨素进了仁寿宫,杨广便带了几个人到了东宫外的庶人村。这本是杨勇初做太子时,为示韬晦,特意建的。建成后,杨勇便迁出东宫,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居住在这里。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向父母及朝臣标榜,自己纵做了太子,仍然时刻自勉,不敢有丝毫怠慢。而废立以后,杨广更是顺理成章,让杨勇继续住在庶人村中。

  进了庶人村,近侍刚想进去通告,却被杨广使了个眼色阻止了。他向身边一个侍卫挥了挥手,便有两人持刀冲入杨勇居处。

  屋内传出杨勇的喝问声,然后是争斗声,过不多久,声音静止了,一个侍卫提着杨勇的头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禀太子,庶人杨勇意图谋反,已被臣斩了。”

  杨广点了点头,“容后论功行赏。”杨勇的头犹在不停地滴下鲜血,一双眼睛怒目而视,眼珠几乎突出眼眶之外。他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谦意,“这只能怪你自己不好,谁让你生在我的前面?”

  再回到仁寿宫,杨素和张衡在塌前服侍,一碗药已经煎好,放在塌旁。

  杨坚双手击着床塌,怒气冲冲:“杨素,你快去传杨勇。”

  “杨素,你没有听见朕的话吗?朕叫你去传杨勇。”

  杨素拱手说:“皇上,杨勇已是庶人,臣不敢奉旨。”

  杨坚气得全身颤抖,但此时,他却全无他法,只长叹道:“独孤误我。”

  此时杨广已经走了进去,杨素及张衡便退了出去。杨坚盯着杨广,这本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却心计如此深沉,连父母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杨广拿起那碗药,恭恭敬敬地跪在杨坚塌前:“父皇千万不要生气,还是先将药喝了,调养身体要紧。”

  杨坚转过头:“我不喝。”

  杨广淡淡地说:“父皇不喝药,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杨坚怒道:“你这个不孝子,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快点把你哥哥找来。”

  杨广微微一笑:“父皇那么急着见大哥吗?也快了,大哥在下面大概也等得很是心烦了。”

  杨坚一愣,马上便明白过来,双手颤抖:“你,你,你这个畜生,你……”,杨坚老泪纵横,一口气梗在胸口,连声咳嗽。

  杨广将药送到杨坚口边:“父皇,您看,您又咳嗽了,快喝药吧!”

  杨坚刚张开口想骂杨广,却被杨广趋机将药倒入口中,他连忙想吐出来,已经不及,终于还是喝了一口下去。

  这药性极烈,只一会儿功夫,杨坚便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杨广站起身后,后退几步,手中的药碗倾斜下来,碗中的药便倒在地上,升起一股青烟。

  杨坚双手按着胸口,象一尾死鱼一股在塌上挣扎,过了不久,便不动了。

  杨广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此时他的面容平静,双眼空洞,看着亲生父亲死在自己的手里,心里即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喜悦,即没有愧疚、也没有快意。只是平平淡淡地看着,象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此时,他忽然惊起,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是为了陈贞吗?为了一个女人?还是本来就深藏在心底的野心,一直没有暴露的野心?

  这么长久以来,总以为是她使自己有了成为一国之主的欲念,但是不停的寻找,从未有任何人能够找到她的下落,而野心却一日一日滋长有如毒草,如果此时,她再回到身边,会否还会不顾一切,天下都不要,只要得到她?会不会这样?

  扪心自问,连杨广自己也不知道。深心里的思念,对于权势的渴望,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陈婉回到宣华宫后,越是思量越是害怕,杨广那种眼神,平淡之中隐含惊涛骇浪,对于一件事物的渴望,如此强烈,这样的神情,十几年前,她便见过。那个时候,陈贞能够坦然地直视着他,安静冰冷的目光似乎可以化解杨广眼中狂热的烈焰。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何杨广会对陈贞念念不忘,当杨广眼中升起那样狂野的目光时,只有陈贞能够平静地注视他。

  坐在镜前,镜中的容颜与多年前的陈贞如出一辄,她们姐妹自小相象,都是同样的清丽动人,但是她却一直没有陈贞那样冰冷的目光,她的目光总是灵动跳脱,象是一个二八少女,其实她的个性也如此,虽然这些年一直压抑,但到底本性难移。

  这个时候,她却有点恨自己的容貌,如果她不是那么象陈贞,也许杨广便不会那样注视她,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忽听得钟鸣九响,陈婉心里一颤,站起身来,一个宫人匆匆跑进来说:“夫人,不好了,皇上薨了。”

  陈婉一阵晕眩,刚才离开的时候,皇上还是好好的,这便忽然薨了。

  有一个宫人扶住她,急声说:“这可怎么好?太子当上了皇帝,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陈婉默然不语,她刚才离开的时候便觉得不妥,杨广那样的神情,如果早知如此,她真不应该多嘴。

  宣华宫中人人自危,大家已经知道陈婉曾经向皇上禀报过杨广调戏自己的事情,接下来皇上便薨了,若是太子记恨在心,只怕她们也会连坐赐死。这样的事情,在那个时候本就是极为常见,妃子犯了过失,连侍侯她的宫人也是一个都不能放过的。

  接下来的几天,忙于丧事,杨广似乎尚无暇理会她们。一直到丧事都忙完了,登基大典也准备好了,马上便要登基称制,这一天,忽着人送了一只锦盒。

  锦盒送到的时候,宫人颤抖着手接了过来,若是毒酒,不仅陈婉要死,她们也是同样要死的。

  锦盒送到陈婉面前,陈婉倒是十分平静的,她只看了一眼便道:“打开吧!”

  宫人要解开锦盒上的丝绦,但手颤抖得厉害,却是解了许久也没有解开。陈婉便自己走上去,只三下两下将丝绦解开,翻开盒盖,却不是什么毒酒,是一只镶金嵌玉的同心结。

  同心结是用五彩丝线做成的,大概是年代长久,丝线的颜色都褪了,但上面的珠玉却还闪烁异彩。

  陈婉心里象是被针刺了一下,隐隐疼痛,这同心结,她十几年前便见过,那个时候,陈贞曾经抚摸叹息,如今人事已非,这同心结居然会送到自己的手中。

  便觉得悲哀,自己也是一个女人,为何要做别人的影子?

  一见是同心结,宫人们都松了口气,这下好了,皇上不仅不会杀宣华夫人,以后荣华富贵,仍然会源源不断而来。

  却见陈婉脸色苍白,颤抖着手拿起同心结,一下子摔在地上,又仿佛不能泄忿一般狠狠地踩了两脚。

  宫人大惊失色,连忙拦住陈婉,将同心结捡起来,小心地放入锦盒中,一边劝道:“夫人这是干什么?当今皇上不记前嫌,还愿意宠幸夫人是夫人的福份,夫人可别再惹恼皇上了,就算夫人不为自己着想,也为我们这些宫女想想。”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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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陈婉 2
陈婉默然不语,任宫人们为自己梳妆打扮,换上最华贵的服饰,心里却觉得悲哀如死,他到底还是无法忘记陈贞。

  当天晚上,杨广果然临幸宣华宫。床第之间,婉转奉迎,虽然心里悲伤,却忍不住还是沉沦其中,忽然发现,也许自己早就是喜欢他的,从十几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开始了。

  次日萧玉儿忽然来访,自杨广与萧玉儿住进东宫后,她们便经常见面。但如今到底和儿时不同,虽然也是十分亲热,却总觉不似先前般全无猜忌,亲密无间。

  此时杨广刚刚入朝听政,萧玉儿也不掩饰,开门见山地说:“婉姐,夜来皇上可是宿于此处。”

  陈婉脸上一红,垂下头:“玉儿,你不会介怀吧?”

  萧玉儿淡淡地说:“我怎么会介怀?皇上按例是有三宫六院的,更何况我与婉姐情同姐妹,我的东西就是姐姐的,就算是让我把这个皇后之位让给姐姐,也是没关系的。”

  陈婉愣了愣,“玉儿,你说什么?我从没有想过和你争什么,何况我本是先皇妃嫔,名不正,言不顺。”说到这里眼圈一红,便说不下去了。

  萧玉儿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便过来拉住陈婉的手,正想劝慰两句,忽见桌上的锦盒里放着一只同心结,萧玉儿心里暗暗气苦,这些年来,她见杨广始终将同心结带在身边,是极心爱之物,想不到现在居然送给了陈婉。她便疑惑,难道陈婉便是杨广心里的那个女人。

  本来想说的话又吞了回来,似笑非笑地盯着陈婉:“婉姐,这同心结可真精致啊,却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陈婉叹了口气:“是皇上赐的,如果皇后喜欢,便拿去吧!”此时她已经改口不再叫玉儿,而是以皇后相称,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无形之间更加疏远。

  萧玉儿冷冷一笑:“即是皇上所赐,我又怎么敢夺人所爱?”说罢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陈婉暗暗叹息,争什么?争来争去,都不是自己的。

  接下来的几日,杨广忙于登基的事情,无暇顾及陈婉,萧玉儿私自传了旨将陈婉迁入仙都宫。

  陈婉也不怨恨,也不通知杨广,收拾了东西,悄然无声地迁到仙都宫去。

  仙都宫地处偏僻,本是极不得宠的嫔妃居住之地,与冷宫无异,陈婉居于此处,却觉得安闲舒适,退出宫庭的是是非非,虽然冷清寂寞,却也自得其乐。

  然而杨广却不愿轻易放过她,待到登基大典结束,朝政也恢复正常的秩序,又派人到仙都宫招陈婉回去。

  陈婉却不愿奉旨,只写了一首词,让使者带回:红已稀,绿已稀,多谢春风著地吹,残花离上技。得宠疑,失宠疑,想象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

  杨广见了这首词唏嘘叹息,也步韵合了一首:雨不稀,露不稀,愿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万枝。思何疑,爱何疑,一日为欢十二时,谁能生死离。

  却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再遣人送去。
                 
  正如今,秋高气爽,四海升平,虽有杨谅之反,也被杨素平息了,一切都在掌握中,没有什么再需忧心,只是她却仍然全无消息。

  派出的人越来越多,寻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却还是全无所获。各个州府的户藉上也没有徐德言与陈贞的登录,想必是改换了姓名。

  心里却还是觉得空落落的,要做的事情都做了,深心的思念还在思念,不再有目标后,才发现原来心底的痛依旧在那里,并没有减轻,只是痛得麻木,不再觉察。

  忽忆起扬州的琼花也该开放了,那一夜,曾与陈贞站在月色下,安静而恬淡。有多年未见过琼花了,是否还象是以前那般娇艳?

  便立刻传旨要下江都,命人输通了永济渠,以郭衍、李景为前军,船艇相连二百余里。

  不一日,到了扬州,多年来的旧邑,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却没了年少时的心情,那样执着而轻狂的年少,如今只存活在记忆中。

  换了冠带,微服出访,只想在记忆里走上一趟,象是多年以前,时时轻装徒步,在这个江左古邑的街头,听一会儿软语呢喃,看一会儿红袖帘招。

  茫不经意间,到了瘦西湖畔,远远地见琼花被竹篱围着,严禁游人靠近,却有许多红男绿女,簇拥在左近低语:“皇上下江都就是为了看琼花来的!”

  “可不是,这琼花天下也只有扬州才有,别的地方想看还看不到呢!”

  忽见一个青衣荆裙的女子从眼角掠过,心里一惊,连忙回首,可巧那女子也正好抬回头,两人目光相对,心里皆是一震。

  十数年的寻找,似乎得来全不费功夫,再次相逢时,竟是在扬州的琼花旁边。

  默然相视,喧闹的人声在耳边一掠而过,便消失的干干净净,碌碌的众生迷迷茫茫地从身边走过,全不留一丝痕迹。

  只是安静的凝视,前世今生的回忆一下子便拥上了心头。

  “你……”

  同时说了个“你”字,又同时住口,都等着对方先开口,却又谁都不愿意抢先,便相视一笑,杨广说:“你清减了许多。”

  陈贞微笑:“江湖飘泊,自然不比在杨公府上。”

  杨广也微笑:“想不到你在这里。”

  陈贞回头指了指琼花:“琼花是昨夜刚开放的,大概知道皇上要来。”

杨广也抬头看着琼花,花枝上开满了洁白的花朵,这一年的琼花只有一种颜色。忽然便沉默下来,两人都不知说什么话好。思量了许多次的重逢,当重逢真地发生时,却不似想象中惊心动魄。

  杨广仰天呼出口气,忍不住笑意,其实无论她是谁都不介意,是杨素的姬妾也好,是徐德言的妻子也好,只要能够相见,便觉得心满意足。再低下头时,见陈贞一双清亮的眸子安静地凝视着自己,这些年来,容颜也许改变了,但那样的一双眼眸却全无变化。

  也不想再问什么,别后情形全不在意,重要的是此时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就在自己的眼底。

  “玉儿也来了扬州,你们姐妹情深,是不是要去探望她?”试探着问。

  陈贞微笑着摇头:“不必了,如今陈贞已是庶民身份,不敢逾矩。”

  杨广便不勉强,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陈贞抬头一笑说:“皇上安好,民女要告辞了。”

  杨广愣了愣,失声说:“这么快?”

  陈贞道:“民女还要将布料送到布坊去。”说着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丝绸。

  杨广便说:“我陪你去。”

  陈贞忙说:“不敢有劳皇上。”便福了福,也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杨广也不说话,只远远地跟着陈贞,陈贞虽未回头,却也知道杨广跟在身后。到了布坊交了布料,见杨广站在斜对面的一个摊贩旁边,用眼睛望着自己,她只作不见,径自向家中走去。

  杨广仍然跟在身后,进了家门,正想关门时,杨广说了一句:“你明天还去布坊吗?”

  陈贞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杨广便笑笑。

  陈贞关上门,愣愣地发了会儿呆,这些年风花雪月,也只是弹指地过了,本与徐德言江湖飘泊,四海为家,两年前,以为自己的事情都无人记得了,才定居在扬州。为什么会定居这里,也许是因为那一夜曾经谈过的琼花一直留在记忆里。

  想不到,才两年的时间,他便也到杨州来看琼花,居然又会那么巧在街头相遇,难道因缘未尽?依然是造化弄人。

  到了晚间,徐德言从书馆回来,她也不提起此事,虽然有点偷情般的惭愧,但她知道自己是绝不会再与杨广有什么牵挂的,多年前,最靠近的时候,也被她硬生生地分开了,到了现在,他是皇上,她是民妇,更不可能有什么。

  第二日午后,方拿了绣好的丝绸出门,就见杨广站在巷口的树阴下,两个人迎面相逢,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上一眼。

  仍然是陈贞在前面走,杨广远远地跟在后面。

  如此这般闹了几日,陈贞心里终究觉得不妥,他是皇上的身份,如何能够日日在民间治游?且纸包不住火,这样的情形久了,难免被人看破。

  那一日,迟疑许久,却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扬州的生活到此也该结束了,匆匆的相逢只当是春梦一场,以后还是另寻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栖止,终此一生吧!

  待徐德言回来,便与他提起,如今皇上到了江都,满朝文武都跟了来,旧识甚多,怕会不小心遇到什么人,不如歇了馆,离开江都。

  徐德言也不吃惊,居无定所的日子过惯了,反倒觉得在一个地方住长了有些不习惯呢。

  两个人匆匆收拾了东西,徐德言第二天一早入了馆交待了一切,便雇了辆马车载了陈贞离开扬州,那时候虽不到晌午,但杨广因怕陈贞又一次消失,早派了人日日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一见他们果然离开了,立刻飞马去报杨广。

  杨广接到消息时,正在批阅长安送来的奏章,一接到消息,马上便骑了马追出去,追到城外,远远地见了马车,却又忽然失去了勇气,到底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名目来追寻呢?

  于是便勒住马,心里惆然若失,这些年来,本已经麻木,却又不期而遇,难免再升起希望,但到底她还是惯常的冷漠,终于又一次弃他而去。

  看着马车越走越远,消失在苍茫之中,他才吩咐道:“暗中保护他们。”

  侍卫领命而去,所谓的暗中保护自然也便是暗中监视,到了这一次,杨广是不会再让陈贞象上次一样消失得那样彻底。

  却也失去了在江都的兴致,匆匆回京,方进仁寿宫,便听见宫人传讯说,宣华夫人病重,已到了弥留之际。

  杨广暗暗叹息,想不到陈婉竟命薄如此,若是让陈贞知道,难免又是一场伤心。萧玉儿虽是前时恨陈婉得宠,但到底是姐妹情深,忙摆驾仙都宫。

  匆匆到了仙都宫,见四处萧然,连个花树都没有,且本就静僻,路上也无人打扫,野草长得肆无忌惮,难免暗暗后悔,只为了一念之妒,便连几十年的姐妹之情都顾不得了。

  进了宫内,见陈婉面黄肌瘦,没一丝生气,躺在塌上仿佛连呼吸都没了,忍不住落泪。

  陈婉睁开眼,见是萧玉儿,微微苦笑,“玉儿,你们从江都回来了?”

  萧玉儿便上去拉住陈婉的手,“婉姐,你怎么一下子病成这样?”

  陈婉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可能是命数到了。”

  萧玉儿悄悄地拭了拭眼泪,低声说:“婉姐,都是我不好,不该这样对你。”

  陈婉微笑说:“我们姐妹还说这些干什么。”

  萧玉儿扶着她坐起来,靠在自己的身上,问她哪里不舒服。陈婉却对自己的病情全不在意,只是说:“已经请了御医看过了,都是束手无策,命数已至,夫复何言。”

  萧玉儿忍不住又垂泪,陈婉反倒安慰了她两句,才道:“玉儿,你还记得前时在健康,你问我要那串南海珍珠。”

  萧玉儿点点头,“刚巧我去了舅舅家里,回来时健康便城破了。”陈婉叹道:“珍珠却还在我这里,是我在掖庭时,皇上派人送来的。”便命人将南海珍珠取来,交与萧玉儿。

  萧玉儿忍不住问:“婉姐,莫非你在掖庭时,便……”

  陈婉打断了她的话:“玉儿,你猜错了,皇上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萧玉儿疑惑地看着她,“那是谁?”

  陈婉苦笑,“是我的姐姐,皇上宠幸我,只是因为我长得象姐姐的原因。”说着,泪水也流了出来。

  两个女子相互偎依,萧玉儿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泪,擦擦自己的,再擦擦陈婉的,却怎么擦也擦不干,索性不擦,哭个痛快。

  过了许久,萧玉儿方说:“原来是贞姐,我却想不到呢!前些年贞姐跟着徐德言走了,如今也一直没有消息。”

  陈婉说:“那时候,我和姐姐在掖庭,皇上送了同心结来,姐姐却不要,如今反落在我的手中。”她从枕下拿出同心结,交到萧玉儿手里,“玉儿,如果你以后还能够见到贞姐,便把这个同心结给她吧!告诉她,告诉她,我先走一步,没缘份再相见了。”

  萧玉儿接过同心结,忍不住又抱着陈婉痛哭一阵,两个女子凄凄切切,心里百味杂陈。

  萧玉儿道:“我先时还那么傻,要与婉姐争,却原来怎么争都争不过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已晚,萧玉儿便让陈婉安心养病,说明日再叫御医来会诊。

  她回到宫内,想一会儿哭一会儿,不仅为了陈婉,也为了自己伤心。也不问杨广与陈贞之间到底是什么情形,只觉得这些年,自己原来都是白过了。

  到了半夜,忽听得钟响,吓得她连忙起身,过了一会儿,有内侍来传信,说是宣华夫人已经薨了。

  她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急穿上衣服,到仙都宫中,见陈婉安静地躺在塌上,面色红润,竟不似白昼那般枯黄。

  又忍不住伤心欲绝,拉着陈婉的手哭到天明,方被宫人劝走。忽然有些暗恨杨广,如此冷漠,心里便真地只记得陈贞吗?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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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杨广 1
第八章杨广
                 
  陈贞自离了扬州后,便一路向着西北而去。中原都走遍了,走到哪里都不能摆脱旧日的影子,也许离开中原,方是真地开始另一次生命。

  途经洛阳时,闻说李靖和红拂正在此地练兵,只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红拂益发英气逼人,俨然一位女中豪杰。

  陈贞也未上去相见,世事沧桑,聚合便如水中浮萍,今日相见,明朝依然分离,何必徒惹伤心。

  继续向西北而去,到了张掖,这地方已经是大隋的边界,再下去便是突厥可汗的势力范围了。真似走到了天边一般。西北的风沙吹在人的脸上都会生疼,口音也完全不同,抬起头是时而晴朗、时而灰暗的天空,树木都是参天地高大,没有楼台烟雨,没有草长莺飞,这地方一切都是爽快的,说来便来,说去便去。

  便暂时栖止在这里,依然是过着以前的营生,徐德言替人写字,陈贞则绣一些画样送给绸缎庄。

  方住下没多久,传出始毕可汗犯边的消息,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汉人都迁向东边去了,胡人也都索性向西迁徙,唯恐战事真地发生,会殃及池鱼。

  徐德言与陈贞倒是并不惊惶,仍然停留在这里静观其变。

  不一日,朝廷的大军也到了,居然是皇上御驾新征的。杨广在未继帝位以前,不仅消灭了江南的陈国,还屡次向辽东征战,大胜而归,也曾经向西讨伐突厥,都是得胜回朝。因此,当杨广继了帝位以后,高丽、百济、新罗、吐谷浑、高昌等蛮邦纷纷来朝,突厥的启民可汗更是娶了宗室之女义城公主,与大隋修好,如同兄弟,那个时候,可真是国威昌盛,国运享通。然而突厥部毕竟还是觊觎东方的大好河山,窥边之心不死。

  大军驻扎在离城不远的地方,御驾则进了城,启民可汗也亲自率部勤王。这突厥的人,倒是与汉人很象,内部并不团结,都想借机能打倒对方。

  城内的士兵多了,做买卖的胡商便又纷纷拥回张掖,带来西域盛产的葡萄美酒、地毯、香料等物,再换走中原盛产的茶叶、丝绸。

  来自各地的马戏班子也忽然聚集在这里,每天从早到晚地上演着希奇古怪的马戏,张掖因为战争而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常。

  陈贞住宅的门前,便有一个胡人的杂耍团,每天都有胡女穿着妖艳,随着胡乐翩然而舞,人们说这种舞蹈叫做胡旋,男人跳的时候,英勇不凡,女子跳的时候,治艳动人。

  陈贞时而倚在门前看一会儿胡女的舞蹈,胡女们都长得白肤碧眼,金黄的头发,与中原人全不相同。

  御驾进城的当日,杨广就换了便装,到街上看胡人的舞蹈,他早知道陈贞住在这里,却又装做全不在意地踱过来。

  陈贞见杨广的手里提了一个鸟笼,鸟笼里养的是一只乌鸦,她便忍不住想笑,人家养鸟都养金丝雀、黄莺、画眉,怎么他却养了一只乌鸦。

  杨广蹲在陈贞的门旁,完全象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闲闲地说:“这胡女的舞蹈可真奇怪啊!”

  陈贞“嗯”了一声,也不理他,自顾自地绣着花绷子上的一朵牡丹。

  杨广便说:“你绣的什么花?”

  陈贞瞟了他一眼,低声说:“牡丹。”

  这时笼子里的乌鸦“呱呱”叫了两声,陈贞忍不住笑道:“皇上怎么养乌鸦?”

  杨广也笑了,“这乌鸦可与一般的乌鸦不同。”

  陈贞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黑的?”

  杨广笑道:“你没见这乌鸦长了三条腿吗?”

  陈贞仔细看了一眼,才看出来,果然是三腿的乌鸦。“原来是俊乌,恭喜皇上。”

  杨广笑笑,“这鸟是从蜀中进贡来的。”俊乌是传说中的神鸟,生活在太阳当中。当年后弈射日时,太阳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俊乌。如果哪朝哪代能发现一只这样的神鸟,说明当朝的君王是受命于天,无可争议的天子。

  陈贞便继续绣花,杨广也继续看着胡姬,两个人似乎全不相识,只是路人见面,随便聊两句。但陈贞却心里有数,杨广必是一直派人跟踪她,才会一来便知道她住在哪里,心里忍不住有些酸楚,说不清什么滋味。张掖的风沙大,陈贞用青布半遮着脸,杨广蹲在墙跟旁,不一会儿就满面风沙。

  忽见有一个猎户推车走过来,车上放着从山里擒来的野物,其中有一只全身黑毛的狐狸,没有一丝杂毛,杨广看了,便叫猎户停下车子,买了那只狐狸,有侍从走过来,将狐狸拿走。

  陈贞轻笑说:“皇上现在对动物特别有兴趣吗?”

  杨广也笑了笑:“是一只玄狐,最近倒是出了许多不世出的珍禽灵兽。”

  陈贞便道:“天降祥瑞,是大隋的福份。”

  杨广叹道:“也许是吧!虽然大局已定,但宗室门阀拥兵自重,且有边关各族,狼子野心,目前能够相安无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发难。”

  陈贞安慰他说:“皇上前些日子颁布了科举制度,必能网罗天下贤才为朝廷所用,以后总会慢慢地好起来。”

  两人对望一眼,杨广忽然说:“其实天下如何,本与我无关,我,若非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做这个皇帝。”

  这句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杨广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怎么还是说出这句话,本是不想说的。陈贞默然良久,方道:“天下皆以皇上为重,皇上再不可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进了门,关上房门。

  杨广站起身来,望着房门,只是一道木门,力气大的,一脚便能踢开,却隔着两个人,象是天地之别。他心里忍不住疲倦,跟着她到了西北又如何?一切都还是如此,全无改变。

  隔日忽传来消息,吐谷浑与始毕可汗勾结,从北方来了,战事一触即发。

  杨广全不惊慌,他自少年时便东征西战,出生入死,这样的阵仗也见得多了,命人到并州招李渊护驾。不料吐谷浑却事先获知了消息,将后援部队的来路斩断,一时之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互成犄角之势,张掖蓦然成了一座孤城。

  这下城内的居民真地惊惶起来,本以为不会真地开战,突厥数次犯边,都是远远地见了朝廷的正规军队,便望风披糜,想不到这一次却是真地要打仗了。许多居民都向南逃离,进入祈连山深处躲避战乱。

  这一日,杨广依然微服到街头,陈贞似乎并不知道战事临近,仍然安静地倚在门前绣花。对面的胡旋班子,在几天前也仓皇而去,本来热热闹闹的地方,蓦地冷静了下来。

  “你不走吗?”

  “皇上没有把握打赢这场仗吗?”陈贞闲闲地说,头也未抬。

  杨广笑笑道:“我不知道,年轻的时候一定能打赢,现在我老了。”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悲哀,真地老了,时光荏苒,青春易逝。

  “不是有援兵吗?”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到?你也进祈连山避避吧!”

  “我不去,我过不惯山里的日子,何况还没有交战,怎么就知道会输呢?”

  杨广看了她一眼,刚巧陈贞也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忙又匆匆避开。杨广想,是不是该告诉陈贞,陈婉已经过世了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

  刚好在这时,陈贞问道:“玉儿和婉儿可好?”

  杨广点了点头,“好!”

  陈贞若有所思地看着杨广:“听说皇上收了婉儿,希望能够好好照顾她。”

  杨广低下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有兵士急报战事有变,杨广便匆匆而去,陈贞收起花样,见徐德言站在身后,她便笑道:“什么时候出来的?”

  徐德言淡淡地说:“刚刚出来。”他看了陈贞一眼,续道:“邻居们都走了,我们是不是也到山里去避一避?”

  “我看不必了,也不一定就会攻到城里来。”

  徐德言便点了点头,也不再问,心里却忍不住想,留在这里,是为了与杨广生死与共吗?但他却终于未说出口,两个人聚散离合,这些年来更是江湖漂泊,有许多话都不必再说,说出来不仅伤了人,也伤了自己。

  战事的危机一直持续了一个月,终于因李世民带一骑轻兵击溃了吐谷浑军队而告终。始毕可汗因吐谷浑军队已向隋称臣,他自己则是孤掌难鸣,便也匆匆撤了兵,并送了一封求和书。

  杨广不为己甚,不仅接受了求和,还将宗室的一个女儿嫁给了始毕可汗,那个年代公主的命运似乎就是用来和亲的。

  陈贞暗想,幸好她是陈国的公主,陈后主从未勉强他的妹妹和亲,她才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嫁给徐德言,虽然也许这只是造化的一个玩笑,但毕竟是自己选择的,就算是苦果也胜似别人安排的命运。

  张掖之围解除后,陈贞反而催促徐德言整理行装,说是西域不适合久住,还是再找合适的地方吧!

  徐德言本就想离开这里,便收拾了一切,将房屋还给房东。两个人只整理了不大的两个包袱,背在身上,才走出屋门,便见杨广站在门外。

  徐德言只拱手行了个礼,便走到一侧,他当然知道杨广并非是找他来的。

  杨广也拱了拱手,见陈贞的样子,便知道她又是要走了。他叹了口气说:“这一次又要去哪里?”

  陈贞淡淡地说:“民女也不知道呢!只是请皇上不要再派人保护民女,我与德言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被谁打扰。”

  杨广心里一阵酸楚,“你便这样怕见到我吗?”

  陈贞半转过身:“皇上是一国之主,天下还有多少事情等着皇上处理,何必以民女为念?”

  杨广淡淡地说:“如果你愿意到我的身边来,我便是天下不要又何妨?”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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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杨广 2
陈贞咬了咬牙,还是横下心来说:“多年前已经向皇上表明过了,国恨家仇不共戴天,陈贞是万万不能服侍皇上的。请皇上以后也不要再挂念陈贞,只当是一场春梦,梦总有要醒的时候。”

  杨广便忍不住怒意,他道:“好,只要你跟着他走,以后我都不再见你。”

  陈贞看了杨广一眼,福了福,低声说:“皇上万安,民女告辞了。”转过身走到徐德言身边,两个人向着城外走去。眼见两人的背影慢慢消失,陈贞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杨广便觉得心里冷冷的寒意,西北的风吹在人的身上,仿佛一直吹到心底。这时,有个侍卫走过来请示,是否还要继续保护陈贞,杨广摇了摇头,即是她不要,何必再勉强?

  有了天下又如何?还是没有她。

  心底又一次深深地疲倦,象是许多年前,疑惑自己为何会这样累,只想休息,觉得疲倦,如此地疲倦,似乎连活下去也会觉得很累。这天下,还要它作甚?
                 
  萧玉儿觉得杨广自张掖班师回朝后,似乎又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先是命人建了迷楼,又令人选取天下美女置于迷楼之内,每日里也不再处理朝政,只是饮酒作乐。

  先是大夫何稠进御童女车,这车内的空间极小,只能容两人在其中,且有机关将女子手足固定,纤毫不能转动。杨广便招了处女,在其中试用,果然妙用无穷,便赏了何稠千金。

  这何稠得了千金后又挖空心思,再做了如意车,在此车之中御女,自然摇动,倒是比前时设计更加精巧了。杨广便又赏了他千金,每日里都要找处女在如意车中开苞。

  被萧玉儿见到几次,心里甚是不快,也劝说过,但杨广只是笑笑,即不恼怒,也不听劝,依旧每日故我。

  后又在迷楼中转角处加设了许多铜镜,于其中御女,则历历可见。

  便这样每日淫乐,全不管天下事情。没多久,有各地豪门领导了农民起义。杨广命大臣去平定,自己依旧日日笙歌,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时而有宫人秘报说某某有谋反之意,萧玉儿令其直接报与杨广。杨广听了,不仅不生警惕,反而将宫人杀了了事。

  后来,再有宫人秘报时,萧玉儿便叹道:“天下事已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让皇上忧心呢?”

  此时,宇文述已死,其子宇文化及身居右屯卫将军之职,专司京城及皇宫的一切安全护卫。

  萧玉儿总是觉得宇文化及望着她的神情不加掩饰,充满欲望。她却不觉得厌恶,这个年轻人很象是杨广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飞扬跋扈,看见他,便会想起以前的时光,杨广还未做太子时,他们在扬州,虽然不似如今这般富贵,却自得其乐。至少,那个时候的杨广,眼中并没有旁的女人。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大业十二年,第三次下江都了,不明白杨广为何那么眷恋琼花,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想到扬州去看一看。这么多年,琼花还象是以前的老样子,全没有改变,萧玉儿随着杨广去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柔情,那样的眼神,总觉得并非是为了琼花。

  舟行河上,每一艘船中都有千名女子,执雕板镂金楫,称为殿脚女。女子是民间千挑万选选来的,每一个都是青春年少,雪肤冰肌,在船上被风一吹,一色的白衣便翩翩飞起,宛如谪仙。

  杨广每日都临幸不同的女子,虽然身体一日日倦怠,他却全无所觉。曾有矮民王义上奏说,人生难得寿,陛下亨天下富贵而不知自爱重,如此行乐,难以寿尽天年。

  杨广听了,依然只是笑笑,也并不责罚王义,每日行乐如故。

  到了长江边时,夜晚忽见有客星犯太微宿,天官皆默然不语,如此征兆实是不吉。接下来便传闻唐公入了京师,立了代王为帝,遥尊杨广为太上皇。

  听到这个消息,随驾来的朝臣难免惊慌失措,便向杨广提出,该当北伐,杨广却是高深莫测,即不言好,亦不言恶,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萧玉儿随着杨广住在丹阳宫内,夜来独宿,忽听头上鸦鸣不断。她心里本就是纷乱如麻,听了鸦鸣更是心惊胆战。

  如今她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了,虽然外表看起来仍然象是二十出头的女子,但毕竟时光易逝,青春不在。
这段时间,她总是想起在陈国的日子,那个时候陈后主荒淫无道,四面楚歌,和如今杨广的情形竟是如此类似。

  这一天夜里,客星仍在太微宿,就算是普通人都能看到,这星相凶得出奇,光芒万丈,将太微压得全无色彩。

  萧玉儿独自走出中庭,看着太微的方向,难道隋的日子也到了尽头吗?

  忽见花影动了一下,萧玉儿便问:“是谁?”

  她以为是夜间巡视的宫人,想不到却是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却不似日间那般守礼,从花丛下走出来,也不向萧玉儿跪拜,却直直地盯着萧玉儿。

  萧玉儿心里有些惶乱,表面上却镇定地问:“宇文将军,这么晚了,不知有何事?”

  宇文化及闲闲地笑笑,不答反问:“皇上呢?”

  萧玉儿虽然觉得他的口气无礼,却也不好发作,只淡淡地说:“皇上大概到别的宫里去了。”

  “是啊,皇上夜夜笙歌,刚才我看见他去找殿脚女吴绛仙了。”

  萧玉儿看了他一眼,“皇上不在,你还不退下?”

  宇文化及却并不后退,反而迎上一步:“我就是知道皇上不在,才来这里的。”

  萧玉儿愣了愣,抬起头,见宇文化及双眸灼灼地盯着她,她心里便不由燥热,这些日子,有许久未得到杨广的宠幸了,她这样的年纪,却是最耐不得寂寞的。

  她转身走入宫内,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跟着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必是宇文化及跟着走了进来。

  心里却忍不住悲伤,想起十三岁那一年初嫁给杨广时,自己一见到他便被他深深吸引,一直以为是嫁了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杨广对她并不是不好,却总是觉得不满足,那样淡淡的空虚,一直进入骨髓之中。深宵醒来,独自一人望着外面的月光,忍不住悲伤。

  以后的日子,凡是杨广不在宫内,宇文化及总会忽然出现,他本是杨广的侍卫,对于杨广的行踪了如指掌。

  冬天来了后,杨广却似乎对于这样的生活产生了厌倦,他不再临幸女子,却每天都会到萧玉儿宫中来。

  萧玉儿觉得奇怪,以为他是知道自己的私情,却有一日清晨,见杨广呆呆地望着镜子。

  萧玉儿问:“皇上在想什么?”

  杨广笑了笑,淡淡地说:“不知道是谁来取我项上的人头。”

  萧玉儿心里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杨广却反而抱住她说:“哭什么?人总是会死的。”

  萧玉儿暗想,若是当年陈贞肯嫁与你,一切会否不同,但她却终于没有问出来。

  这一天晚上,两个人都无法入睡,携手到窗下。这二十几年的时光,杨广都未曾与萧玉儿如此亲热,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了一点点温暖的感觉。

  月光如水,照在人的身上,也有微微的寒意。

  忽听花丛里传来吃吃的笑声,两个人一齐望过去,见一个女子纤细的背景映在花影间,萧玉儿问:“是谁?”

  杨广摇了摇头:“似乎是宝儿。”

  袁宝儿是刚刚进献来的女子,姿容美丽,甚是得宠。萧玉儿笑道:“怎么会是宝儿,她是万万不敢作出这样的事来。”

  杨广浑不在意地说:“我这么久未曾找过她,她耐不住寂寞也是可能的。”

  萧玉儿心里一动,便默然不语。杨广却忽然来了兴致,对萧玉儿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抓他们。”

  萧玉儿点头,杨广便蹑手蹑脚地走到花丛旁边,忽然大喝了一声,在花丛里偷情的人吓得跌倒在地,手忙脚乱地爬出来,一见是杨广,都惨白了脸。

  原来是一个小黄门和宫女偷情,却并非袁宝儿。杨广也不追究,只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萧玉儿觉得此时的杨广才象是二十多年前自己初见的杨广,那种年轻飞扬的性情已经久违了多年了。

  萧玉儿很想问他,是什么使他改变,是陈贞吗?但她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后半夜,两人也不睡了,只是说一些在东宫时的旧事。

  一直到东方放了白,杨广到温室中沐浴,萧玉儿因一夜未睡,觉得疲倦了,便躺下休息。却怎么也睡不着,房顶上的乌鸦叫个不止,她越听越觉得烦,命宫人将乌鸦赶走。

  宫人取来长竿,到房顶去驱赶乌鸦,乌鸦被赶得到处乱飞,却就是不肯飞远。

  许多宫人都聚在下面看,萧玉儿被吵得更加睡不着了,她索性不睡,也走出来。

  此时,忽见一个侍卫急急地跑来,远远地就在叫:“皇后娘娘,不好了,宇文将军意图谋乱,已经进了温室了。”

  萧玉儿心里一惊,忽见日光如流血般一下子向四方散逸而去,她更加惊惧,连忙向温室而去。

  到了温室前,见这里已经被宇文化及的人马团团围住。她也顾不得生死,只是向前行,守门的是赵行枢和孟景,见她来了,只相对使了个眼色,竟然分开左右,让她进去。

  萧玉儿急急忙忙进入温室中,正见到宇文化及用一条白绫死命地勒住杨广的脖子。她失声惊呼,宇文化及见她走进来,手不由一松,杨广却并不挣扎,宇文化及立刻又死死地勒住手中的白绫,眼见着杨广的脸色越来越紫,萧玉儿冲过去用力想掰开宇文化及的手,无奈却如晴蜓捍柱一般,全无效果。

  杨广已无法呼吸,却在最后还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轻声叫了一声:“贞儿。”

  此时,萧玉儿仍在用力地想拉开宇文化及的手,忽听的这一声贞儿,她的眼睛便不由地湿了,慢慢松开手,后退了几步,坐在地上,觉得心里悲伤如水,到了这个时候,他记得的还是陈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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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后记

  贞观四年时,萧玉儿被李世民从突厥迎回长安,此时,距杨广死去又过了十三年。

  仁寿宫又易了主人,如今是李唐的天下。

  只短短的几十年的岁月,便从陈到隋再到唐,这乱世,也该结束了吧?

  萧玉儿年纪大了,却还是美丽不减当年,连英明如李世民,亦是一见之下,目眩神迷,封了她做昭容。如今的萧玉儿离乱经得多了,对于一切俱是无所谓了。

  进入唐宫的当夜,李世民特地举行了极盛大的宴会欢迎她,在宴会上,他很自得地问:“卿以为眼前的场面与隋宫时相较如何呢?”

  萧玉儿微微笑了笑,淡淡地说:“陛下是开国明主,何必与亡国之君比较呢?”

  李世民便哈哈一笑,萧玉儿却忍不住想起杨广,都这么久的日子过去了,心里的伤痛却是一日甚是一日,未有一点减轻。

  这一日,忽听宫人来报,说是有个自称叫陈贞的民间女子求见。

  萧玉儿心里一惊,连忙迎出门去,见一个女子背对着她而立。此时正是阳春三月,宫里的梨花开了,被风一吹,便飘然而下。那女子头上包着青巾,身形纤细。

  她轻声叫:“贞姐?是你吗?”

  女子回过头来,虽是几十年的光阴,却都在眼底掠过,两个人互相端详着,都老了,不再是年轻的模样,但却一见便认了出来,曾经是如此亲密的姐妹。

  终于握着手,也不知说什么好,便在梨花树下坐下来。

  默然了许久,陈贞才说:“玉儿,你总算回来了。”

  便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眼泪象是开了闸一般,流也流不完。

  萧玉儿自杨广死后,便落入宇文化及之手,后来窦建德杀了宇文化及,她又被窦建德看中,收为宠妾。那个时候,义城公主从突厥派人向窦建德要人,窦建德不敢留难,将萧玉儿送入突厥。乃至于成为颉利可汗的爱妾,再到如今又被李世民迎回。萧玉儿已经不记得,曾经有过几个丈夫,乱世中的女子,本就是身如浮萍,聚散离合,哪里由得自己作主?

  如今虽然回到了中原,却也是世事苍桑,不复当年的萧玉儿。

  两个人说一会儿别后的情形,萧玉儿问:“贞姐,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陈贞道:“我一直住在长安,自离开张掖后,我便在长安定居,一直没有再到过别的地方。”

  萧玉儿叹道:“可惜先皇不知。”她所说的先皇指的是杨广,陈贞默然不语。

  萧玉儿便从怀里拿出一个同心结,“婉姐死的时候,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这些年,虽然离乱飘泊,我却一直不敢丢了它,总觉得会再见到贞姐,如今果然能够把这个东西交给贞姐,也算是我没有负婉姐所托。”

  这同心结的丝线早褪成白色,陈贞接过来,想起多年前的情景,觉得心里仍然是锐锐地疼,与以前全无两样。

  萧玉儿静静地看着她,轻声说:“贞姐,他死的时候,还叫着你的名字。”

  陈贞忍不住心乱如麻,“玉儿,你会不会怪贞姐?”

  萧玉儿摇了摇头:“以前我是怪过你,但现在我却想通了,其实谁也没有错,错只错在造化弄人。”

  她叹了口气说:“徐姐夫可好?”

  陈贞道:“他在一年前就病故了。”

  萧玉儿发了会呆,说:“贞姐,不如你住进宫里来吧,我们两姐妹也有个伴?”

  陈贞却摇了摇头:“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不想再与帝王家有任何牵挂。”

  萧玉儿知道无法勉强,两个人又悲伤叹息了一会儿,陈贞便要告辞。

  萧玉儿不舍地道:“这么快?”

  陈贞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就象是多年前做的那样:“聚聚散散,何必在意。即是有了相聚就必然会有别离,如今你在宫中,一切都好,皇上也是贤明的君主,希望这大唐的江山能够延续下去,不会象是我哥哥与他一样。”

  萧玉儿送陈贞到了宫门口,陈贞挥手道别,萧玉儿却仍然依依不舍地倚在门前,“贞姐,你还会来看我吗?”

  陈贞微笑了笑,也不回答,只向着乐游原的方向走去。

  此时,正是日暮,几个顽童在路边唱歌,陈贞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听他们唱,原来是一首诗三百中的旧歌: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隐隐似乎听见杨广在说:什么来生,我只要今世,六道轮回,来生我是否还能找得到你?我不要来生,我要的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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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徐德言2
第一章 徐德言2

沈皇后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婚事,虽然夫妻相敬如宾,却缺少真正的感情,这样的生活,即使是富贵如她,也难免寂寞痛苦一生。

  她立刻命宫女请张贵妃一谈。

  过不多久,张贵妃便到了。

  张丽华毕竟是经过许多世面,一见到屋子里的情形就心里有数了,笑道:“两个小妮子也在这里,商量什么事情?”

  陈婉立刻又将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张丽华知道这是极为难的事情,但是却碍于皇后的颜面,不便说出不帮忙的话来。

  她略微思索一下才说:“别的倒是没什么,公主看上了那个人,是那人的福气,要封官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如何答复北方却是最为难的。”

  陈婉马上说:“哥哥总是说丽华姐姐最有智计了,一定能想出好办法来。”

  张丽华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行。”

  陈婉立刻兴高采烈地说:“有办法就好,丽华姐姐的办法一定能行。”

  张丽华笑着捏了捏陈婉的脸说:“你就会奉承人,我看不如把你代替你姐姐嫁到北方去。”

  陈婉愣了愣说:“怎么这样啊?”

  陈贞掩着嘴笑,“婉儿,丽华姐在和你说笑呢!”

  陈婉转过头,看见张丽华调侃的笑容,才知道她是故意作弄自己,她赌气说:“丽华姐姐就会欺负人。”

  张丽华这才正色说:“就说是公主和二皇子的生日相冲,万万成不得亲事,然后再把举国的未婚女子生辰都派人送去,让他们自己挑一个合适的,不管是谁,咱们都答应。”

  陈婉马上说:“可别把我的也送去。”

  张丽华笑道:“你放心吧!舍不得你姐姐去,自然也是舍不得你去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是这样定了,皇上那里由张丽华出面设法说通,幸好尚未答应使者的请求,为时未晚。

  然而她们却未料到由于徐德言那一天的大胆冲撞,陈叔宝心中早对徐德言有了成见,居然连张妃的话也不允。

  第二天,张丽华便沮丧地将消息告诉了陈贞,“皇上的意思,公主不想嫁到北方去,倒是没有什么,但是别人都可以嫁得,就是这个徐德言嫁不得。”

  陈贞默然了许久才说:“哥哥还是记恨他?”

  张丽华无奈地点了点头。

  陈贞才道:“麻烦丽华姐姐回去对哥哥说,即是如此,我也不想再嫁人了,明天妹妹就跟着皇后一起吃斋念佛,再也不出房门半步。”

  说完了话,陈贞马上进入内间将房门关上,任谁敲门也不打开。

  陈贞当然并不是真地想皈依佛门,但是眼看着自己的年龄越来越大,嫁人是迟早的事情。

  而满朝文武的子孙又委实没有足以匹配的人选,就算是这次躲了过去,以后还是难免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虽然从小性情温柔,却是外柔内刚,打定了主意做一件事情,便一定要做成功的。她知道陈叔宝最疼她和婉儿,如此一闹之下,陈叔宝绝不会再不同意。

  果然张丽华敲了半天门,急急地派人将陈叔宝请了来。

  陈叔宝在外面叫了许久,陈贞才说:“哥哥别叫了,贞儿主意已决。”

  陈叔宝叹了口气,虽然他是一国之君,对于自己的妹妹却是无可奈何,“贞儿,你别这样了,那个徐德言,”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凡是敢于当面顶撞他的人,早已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的脾气,有什么话再也不说了。

  但陈叔宝到底是聪明人,现在形势如何,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陈叔宝说:“贞儿,既然你喜欢那个徐德言,哥哥答应你,等隋使一走,就去提婚。”

  陈贞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在房间里默然不语,陈叔宝又敲了敲门说:“贞儿,你出来吧!哥哥都答应你了,别再生气了。”

  陈贞这才说:“我过一会儿就出来了,哥哥你先回吧!”

  张丽华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拉了拉陈贞宝使了个眼色,“放心吧!公主没事了。”

  陈国拒绝了隋的亲事,举国震动,这本是消除危机的一个很好的时机,想不到居然由于公主的任性而丧失了。

  坊间又流言四起,有这样的国君和公主,大陈的命数还会长吗?

  只有明眼人才看出来,就算是公主真地和了亲,顶多只是稍微延缓一下北方的攻势,这天下,到底还是大隋的。

  隋使带着陈国贵族女子的生辰八字回去,这也无非是场面上的事情,不至于太失了隋的面子。

  使者走后,陈叔宝便派江总向徐德言提亲。

  江总回来后,却吱唔了半晌,才说:“徐德言说他配不上公主,这个婚事,他是万万不敢高攀的。”

  说是不敢高攀,恐怕是在全国一致声讨公主的时候,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吧!

  陈叔宝怒道:“这个徐德言,如此地不识抬举,贞儿居然只对他青眼有加。既然他不要,难道贞儿还怕没有人要吗?”

  江总回复陈叔宝的时候,陈贞和陈婉躲在屏风后面偷听。想不到经过一番努力,得到的结果居然是这样的。连陈婉都失望已极,她轻声说:“姐姐,这个徐德言真是太过份了。”

  陈贞皱眉不语,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真是骑虎难下,但心中却又敬佩他富贵不能淫的风骨。

  陈贞悄声说:“婉儿,我想见见他。”

  陈婉大吃一惊,“见他?”

  陈贞拉着陈婉跑出去,才说:“是啊!你帮帮我,我要问一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娶我,是因为不喜欢我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陈婉发了会儿呆,才说,“或者能让江总帮帮忙,听说徐陵生前和江总是莫逆之交。”

  “他既然不答应婚事,不知道会否愿意见我呢!”

  陈婉叹道:“既然你都那样决定了,我当然是尽力帮你了,谁让你是我的好姐姐呢?”

  陈贞笑着抱住陈婉说:“婉儿,真是谢谢你。”

  陈婉故意说:“幸好婉儿只有一个姐姐,如果有三四个姐姐,那不是要忙死了。”

  陈贞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
                 
  即是要私会男人,自然不敢再让别人知道,这一回是陈婉亲自出马,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是很能死缠强磨,江总被她缠得无法,又知道皇上向来疼这两个妹妹,居然大着胆子将徐德言带进了宫来。

  徐德言虽然不同意婚事,想不到一听到乐昌公主要见他,却马上答应了。

  会面的时候,为免出差错,江总一直在旁听。陈贞虽然羞怯不已,但一想到这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幸福,也只得鼓起勇气。

  徐德言仍是象前些日子见到的那样,一袭布衣,却难掩风采。陈贞只瞧了他一眼,便垂下了头,不敢再多看。

  徐德言深深地行了个礼,才道:“不知公主何事招见?”

  陈贞犹豫了一下,这却叫她如何开口,难道问他为何不答应婚事吗?“徐先生前些时对皇上所说的话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说这些干什么?只说了一句话,陈贞便住了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徐德言淡淡地说:“公主拒绝了北方的亲事,凛然大义,保住了我国的气节。”

  陈贞当然知道徐德言这话并不是真地在赞她,而是在嘲讽她不顾国家安危,她抬起头说:“如果不是先见了徐先生一面,我是不会拒绝隋国的亲事的。”

  这已经是她能够说得最直白的话了。徐德言不由地动容,陈贞会如此直接地说出自己的感情,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深心早为陈贞倾倒不已,只是因为国事当前,而陈贞为众夫所指,才不愿接受这门亲事,想不到陈贞居然并不死心。

  徐德言愣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徐某真是罪该万死。”

  陈贞微微一笑:“徐先生,赐婚一事请千万不要介怀,如果陈贞不是公主,徐先生又当如何?”

  徐德言呆了一呆才道:“如果乐昌公主不是公主,那么徐德言如何能够舍却如此贤妻?只是……”

  陈贞微微一笑:“即是如此,那么陈贞以后便不是乐昌公主了。”

  徐德言这才真地被感动了,他想不到这个女子对自己深情如斯,一个公主,居然会为了自己而愿意舍弃荣华富贵,而自己却为了怕担了恶名声,不敢娶她。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说:“公主千万不要如此说,先是徐某不识抬举,居然置公主深情于不顾。徐某定会亲向皇上求亲,就算是要舍去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陈贞微笑不语,心里却暗叹了口气,总觉得若有所失,是因为一切都是自己在主动吗?这个男人似乎老是处于被动的地位,并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可是一切不都是自己所愿的吗?

  这时江总也松了口气,他这个媒人如今算是作成了,只是还得向皇上解释,免不得又要招皇上一顿痛骂。

  但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到底是好事情。

  徐德言第二日便由江总带领,亲向皇上求亲,虽然受了一些磨难,总算这桩亲事定了下来。

  而婚期则排在一个月后的吉日,公主出嫁是大事情,万万马虎不得。

  然而,命数皆由天定,是福是祸,又有谁能逆料?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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