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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合镜 第一章 徐德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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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徐德言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乐昌公主十四岁的时候,后宫的女子都喜欢唱这首诗。这是皇上在一次与张妃饮宴之后所作的,许多人都说这诗的结尾部分过于哀伤,其兆不详。

  最初说的时候不敢让宫里的人知道,后来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那个时候坊间的女子以能够唱宫词为荣,皇上一有新作,便会有坊间的艺师花高价向宫人购买,有些宫人靠着贩卖新词,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收入。传唱的人越多,说不祥的人也便越多,江南的才子们本就喜欢治游,他们总是在歌妓唱完这首歌后,相互叹息着,发一场忧国忧民之思,然后以这句话作结:“大陈的国运不长久了。”

  大陈的国运不长久了!

  乐昌公主成年以后,这种隐忧便以各种途径悄悄地潜入宫中,北方的隋在数年间迅速崛起,其志高远,谁都知道陈的国运不长了。

  皇上呢?他当然也知道,因此他就更加变本加厉地挥霍享乐,乐昌公主总认为,他是想在敌人渡过长江以前,将江南的一切都用尽。

  也许是这种隐含着凶兆的暗示刺激了后宫女子脆弱的灵魂,这首歌比任何一首宫词都更加受到嫔妃们的欢迎,张贵妃甚至特意挑选了一千名宫女一起演唱这首歌,宫女的声音婉转纤细,楚楚动人,便象是数千年的江南,人物风流,软玉温香。只是王气却不在这里,这里的脂粉气太浓了,已经把王气掩盖得看不见了。

  乐昌公主听着此起彼伏的玉树后庭花的歌声,慢慢地走过荷花池,池中有两个宫女站在小舟上采着莲藕。

  她抬起头,便看见张丽华斜倚在望仙阁上对着她招手。一阵微风吹过,张妃水红的衣带被风吹起来,若有意若无意地飘舞在阁外,所有的人都驻足凝目,乐昌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她真是一个美人啊!

  南国的天气,到了深秋还是暖意融融,天晴朗的时候,高远地不着边际,这一片金璧辉煌的凤阁龙楼,次第错落,几十年来辛苦经营所成,女子的美丽在此之间得以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个个雪肤冰肌,珠圆玉润,恍若神仙。

  然而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想到这里,乐昌公主不由地一阵凄然。

  然后她便看见江总陪着她的哥哥走来,身后簇拥着一大帮文人,想必是又到望仙阁中举行宴会,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也不足为奇。

  她侧过身福了福,她的哥哥微笑着走过来,关切地问她:“贞儿,到望仙阁去陪陪你皇嫂吧?”

  乐昌公主摇了摇头,虽然她的哥哥经常邀请她参加这种宴会,但她却很少出席。

  皇上抚摸着乐昌公主的头发说:“来吧!今天江总请来了著名的才子徐德言,你不是最喜欢读他的诗文吗?”

  乐昌公主愣了愣,忍不住抬头看那些文人,有一个布衣的少年排众而出,向着乐昌公主深施一礼。

  乐昌公主凝目去看,这少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虽着布衣,却不掩卓然不群的气宇。

  乐昌公主脸微微一红,有些娇嗔地说:“哥哥,你莫老是胡说八道。”

  她转身而去,身后传来她哥哥哈哈的大笑声,转过了一个山石,乐昌公主悄悄地回头去看,众人已经转身向望仙阁而去,那少年却仍然立在原地,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

  乐昌公主心里一动,脸不由地又红了,她想自己今天好奇怪,动不动就会脸红。

  这个时候,一个女孩的声音忽然在她的身后响起:“姐姐,你在看什么?”

  乐昌公主吓了一跳,回过头,原来是她的妹妹陈婉和萧玉儿。她掩饰着说:“没看什么。”

  陈婉笑嘻嘻地说:“你别骗我,我知道你是在看那个人。”

  乐昌公主连忙说:“你别胡说,我可没看谁。”

  陈婉眼珠转了转,“姐姐,我前天偷听到哥哥说要给你找附马呢!”

  乐昌公主愣了愣,忙问:“哥哥有没有说是谁啊?”

  “哥哥说朝中的权贵,凡是有公子年貌相当的,任你挑选呢!”

  乐昌公主有些不满地说:“那些人,都是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好挑选的,还不都是一样。”

  陈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个徐德言可不是纨绔子弟。”

  乐昌公主脸又红了,她知道是妹妹故意戏弄自己,不依地上去打她,两个人笑做一团。

  萧玉儿说:“贞姐、婉姐我们去望仙阁看看他们吧!”

  陈婉笑道:“你看这个小妮子才九岁,也知道看男人了!”

  萧玉儿嘟起嘴来说:“婉姐就是这样,见到谁取笑谁。”

  陈婉笑着说:“好了好了,不许生气,明天婉姐把那串南海珍珠送给你。”

  萧玉儿才又露出笑颜,道:“你自己说的,可不许反悔。”

  陈婉一本正经地说:“我乐宜公主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陈贞捂着嘴偷笑,陈婉左手接着陈贞,右手拉着萧玉儿,“快去望仙阁吧!过一会儿他们又喝醉了,一定有趣得紧。”

  三个人悄悄地溜上望仙阁,侍儿们都微笑不语。三个人躲在屏风的后面,探头张望着。

  望仙阁内歌舞正酣,张妃倚在皇上的身边,孔妃弹着琴,几个宫女齐声唱着玉树后庭花。

  一曲方罢,那个名叫徐德言的年轻人忽然站起身来说:“皇上可知道江北的军队厉兵秣马,又在准备南侵吗?”

  这句话一说出来,本来正在谈笑的群臣都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吃惊地看着徐德言,而陈叔宝的脸色也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江总咳嗽了一声,连忙站起来说:“徐贤侄大概是喝醉了吧!”

  徐德言正色说:“在下刚才未进滴酒,何来喝醉之理?”

  江总皱了皱眉头,徐德言本是他的故旧徐陵之子,从小便过目成诵,才华横溢,见过徐德言的人都说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只是他从来无志仕途,虽然名满江左,却仍然是一介布衣。

  江总道:“天下形势,皇上了如指掌,徐兄台又何必多言呢?”

  徐德言淡淡地说:“如果皇上真地了如指掌,现在还有心情饮宴吗?”

  这话虽然平淡,却隐含着文章,表面上说皇上对于天下大势并不了解,实是指责朝臣皆是佞臣,不以国事为重,一味欺上瞒下,只图个一时的安逸。

  在座的诸臣都是聪明人,如何会听不出徐德言话中之意,这下便是连江总也被徐德言得罪。

  陈叔宝冷冷地看着徐德言,“你想说什么?”

  徐德言不慌不忙地躬身为礼,“如今隋强陈弱,隋主本狼子野心,每日都在计划南侵。近两年来更趁着我国秋收之际时时发兵挠境,使我国的人民无法全心于收获,农产减少,国力渐弱。我国本据长江天险,如果能够勤政修德,据险而击,可拒隋寇于长江以北。只是如今皇上每日饮宴,不理朝政,臣子更是一味奉承,报喜不报忧,如此下去,江南亡日必不远矣。”

  徐德言这番话在他看来是一番肺腑之言,但听的人却脸色越来越差,等到这番话说完之后,陈叔宝脸色铁青,几乎恨不能马上将这个大胆的腻臣推出去斩首。

  在屏风后面偷看的三个人也都惊呆了,陈婉小声对陈贞说:“以哥哥的脾气,一定会杀了这个人的。”

  陈贞皱眉不语,她一听见徐德言开口,便担心不已,唯恐这个书生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果然不出所料,说的话都是哥哥最不愿意听到的。如果为了这件事,便让这个书生身首异处,那不是很可惜吗?

  陈叔宝举起手来便要拍桌子,陈贞知道她哥哥一拍桌子,便是要杀人了。

  她马上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握住陈叔宝的手说:“哥哥,你可不要动气啊!前天太医还说你身体不好,千万不能动气呢!”

  陈婉也十分聪明,也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大声说:“你这个大胆的奴才,居然在皇上面前胡说,扰了皇上的雅兴,还不快滚。”一边说,一边拼命地对着徐德言使眼色。

  徐德言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转身下了望仙阁。陈叔宝气犹未消,忿忿然地说:“如果不是贞儿求情,一定将他推出去斩首示众。”

  陈贞叹了口气说:“哥哥,都告诉你不许生气,你又生气。”

  张妃也过来说:“是啊,皇上,他一个后生家懂的什么,你也犯得着跟他生气吗?”

  陈叔宝这才转怒为笑,抚摸着陈贞的头发说:“贞儿,你怎么又来了?”

  陈贞推了陈婉一把,“还不是她,非得来嘛!”

  这时萧玉儿也从屏风后走出来,怯生生地说:“皇上!”

  陈叔宝说:“原来是玉儿进宫来了,赐坐吧!”

  陈婉说:“我们才不坐呢!我们去采莲子了!”说完了,头也不回地跑下望仙阁,陈贞与萧玉儿也跟着她跑了出去。

  三个出了望仙阁,陈贞才松了口气说:“这个徐德言,好大的胆子啊!”

  陈婉笑嘻嘻地说:“刚才你那么着急地跑出去,你一定是喜欢他。”

  萧玉儿也在旁边附和,“贞姐姐有意中人了。”

  陈贞脸又红了,恼怒地说:“你们两个小妮子,串通起来欺负人。”

  陈婉与萧玉儿相视一笑,陈婉说:“姐姐,这个徐德言好象还不坏啊,不象别人只是一味地捧着哥哥。”

  陈贞愣愣地发了会呆,半垂着头说:“果然不愧是名满江东的才子。”

  陈婉与萧玉儿掩着嘴吃吃地笑,陈贞却想得出神,全没注意到两个人古灵精怪的目光。
                 
  北方的使者来了,文武不免狐疑,这些年来,隋一直在境边制造各种混乱,而陈国的人隐忍不发,是江南人骨子里的柔弱,也是国力暗弱,没有实力与人家一较长短。

  隋的目的,绝不止是要江南称臣而已,一举并吞天下,才是他们的大志。

  如今的使者又带来什么样的要求?是割让土地还是增加岁贡?

  然而并非象文武所猜测的那样,使者此来,居然是为了代二皇子求婚而来,求婚的对象便是乐昌公主陈贞。

  举国都松了口气,如果嫁了公主能换来两国的和平,那真是难得的造化。

  使者进京的那一天,陈贞便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却心不甘情不愿,孤身嫁到北方去,那地方不似江南风物,风冷霜寒,民风粗犷。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情,最主要的是,自从见了徐德言以后,她总是时时地想念他,无法忘怀。

  难道真是情窦初开了吗?

  陈贞脸又红了,那日后,她便经常于无人时悄悄地脸红,被陈婉偷看到,嘲笑她是在思春。

  虽然口中不承认,但私心里问着自己,却也觉得,自己真地象是初害相思的人。

  每日里吟诵玉台新咏,这是徐陵所编,只看到这个徐字,心里便是一跳,说不出的滋味。

  陈婉自然知道她的心事,问她:“如今北方的使者来了,哥哥多半会答应你的婚事,你真地要去北方了吗?”

  陈贞发了一会儿呆,“我当然是不想去的,但是,这怎么能说得出口,而且,万一不答应他们婚事,北方因此发兵攻打我们,那岂不是我的过错?”

  陈婉年纪虽小,但从小便家国一体,知道皇族的难处,她也觉得难以区处,满屋子地兜圈子。

  陈贞叹了口气说:“婉儿,你干什么?走来走去的,走得我头都晕了。”

  陈婉忽然跳起来说:“我们去找嫂嫂吧!也许她会有办法。”

  不由分说地拉起陈贞,向沈皇后宫中而去。沈皇后因为不得宠,长年独居,她倒是个性淡然,全不在意,还与张妃等人关系甚为融洽,后宫因此而保得安宁,没有出现其他朝中的争斗。

  进到沈后宫中,沈后正在敲着木鱼诵经,她看见两个女孩子进来,并没有停下来,对于她来说,诵经是极重要的事情。

  陈贞知道她必然要诵完一章后才可能说话,就坐了下来,陈婉却急得很,迫不急待地上去,抱住沈皇后的手臂说:“好嫂嫂,你还诵经呢!贞姐姐都快急死了。”

  沈皇后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经文,恭恭敬敬地在佛前行了一礼,才转过身来说:“你这个小丫头,那么着急是什么事情?”

  陈婉立刻说:“还不是因为姐姐的婚事。”

  沈皇后微笑说:“是啊!我也听说了,贞儿就要嫁给隋的二皇子了。”

  陈贞叹了口气,轻声说:“嫂嫂,我不想去北方啊!”

  陈婉口无遮掩,“嫂嫂,姐姐有心上人了。”

  沈皇后愣了愣,脸上现出一丝责怪的神情,“贞儿,你不会是……”

  话虽然没有说完,意思却很明显,唯恐陈贞做了什么有损妇德的事。陈贞连忙说:“嫂嫂,不是的,你别听婉儿胡说,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喜欢徐德言吗?也不能这样说啊!

  她看了陈婉一眼,陈婉马上心领神会,“嫂嫂,上一次有一个叫徐德言地进了宫,贞姐看见了一眼,只是看见了,别的可没有什么,这个徐德言很不错啊!连江总都对他推崇倍致呢!”

  “哦?江总也推崇他?那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人,现在身居何职?”

  陈婉吐了吐舌头:“嫂嫂就知道身居何职,难道天下的人都得作官吗?”

  沈皇后皱起了眉头:“难道是个布衣?”

  陈婉马上说:“虽然是布衣,却是徐陵之子,家世显赫啊!”

  沈皇后淡淡地说:“为何不出仕?”

  陈婉眼珠转了转,“大概是还没有机会吧!不如嫂嫂和哥哥讲一声,明天封他作个大官吧!”

  沈皇后想了想,“这也使得,只是北方的婚事怎么办?”

  陈婉说:“正是有劳嫂嫂出谋划策。”

  沈皇后想了一会儿,她常年深居宫中,对于如何处理事情并没有什么能力,“我可也不知道呢!”

  陈贞轻声说:“嫂嫂何不请丽华姐姐帮忙,也许丽华姐姐会有办法。”

  沈皇后笑道:“原来你这妮子早就想好了,找我是想借助丽华啊!”

  陈贞脸一红,垂下头说:“妹子不敢,这件事情全凭嫂嫂作主,如果嫂嫂真地撒手不管,妹子只好嫁到北方去了。”说到这里,眼圈微微红了。

  沈皇后叹了口气,轻轻搂住陈贞:“贞儿,嫂嫂怎么舍得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何况又是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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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杨广 1
第二章杨广
                 
  这一年的冬季,杨广带着一千骑从采石矶渡江,攻破了陈国的首都,这时,杨广只有二十一岁。

  城破之前,只有几个文官还在殿上,那些武官不是战死了,就是被皇上杀死了。眼看着城中一片大乱,守城的几百名兵士,虽然无人统率,仍然在坚持战斗。

  此时,徐德言已经官拜侍中,他虽然收敛了一些轻狂之气,却总是有不和时宜的言论,幸而他是乐昌公主的附马,并没有受到很大的惩戒,朝政也因之有了一些好转的气象。

  但国力如此,夫复何言。

  宫中已是一片大乱,却不知皇上去了哪里,眼见着城破在即,却该如何是好?满朝文武只剩他及江总数人,皆是老弱书生,而指挥兵士守城的任务自然便落在自己的肩上。

  此时,陈贞也在宫中,自战事吃紧后,陈贞便搬回宫中居住,今日想必是大限已到了。

  徐德言匆匆赶到陈贞宫中,见陈贞愣愣地坐在桌前发呆,宫女们都已经散了,想必是陈贞的命令。

  徐德言叹了口气,他与陈贞新婚燕尔,马上便要分离,不由一阵凄然。

  陈贞微笑说:“你怎么回来了?外面如此吃紧,为何不与众臣在殿上商议对策。”

  徐德言苦笑了笑:“现在还有什么对策,我打算亲自到城上去了。”

  陈贞垂头不语,她轻声说:“如果一旦分离,以何为记?”

  徐德言愣愣地发了会呆,“以君之才色,必入权贵之家,恐怕我们要永远地分别了。”

  陈贞轻叹,她拿起桌上的一面玉镜摔在地上,镜分为两,她拾起两面破镜,将一片交与徐德言,“以后的每年正月十五,我必着人在街上叫面这一半玉镜,如果你真地有心念我,记得拿另一半来相认。”

  徐德言接过玉镜,藏在怀中,虽然他心中凄怆不已,却仍然被妻子坚定的信念所打动。“我这便到城上了,以后你自己小心吧!”

  陈贞点了点头,轻声说:“珍重。”

  徐德言转身而去,陈贞望着他的背影,又禁不住升起了一丝茫然若失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徐德言离开,当此国难之时,本就该是匹夫有责的,只是到了现在,还是她主动,而他被动地接受,这不免使她略有些失望。

  但现在也顾不得想这些了,她走出宫门,见陈婉惊惶失措地跑了过来,“姐姐,你可知道哥哥在哪里?”

  陈贞摇了摇头,虽然事已至此,她却仍然气定神闲,“婉儿,不要怕,有姐姐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其实能怎么样,她自己也没有把握,但大家都在慌乱,她便不能也慌乱。

  果然,陈婉看见她冷静的神色,也镇定了下来。陈贞道:“走吧!我们去找哥哥。”

  拉着陈婉满宫里寻找,沈皇后仍然在诵佛,见到她们只是凄然说:“贞儿,婉儿,你们如果能设法逃出去,就先走吧!别顾着你哥哥了。”

  陈贞苦笑了笑,逃?能逃到哪里去。

  再到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不仅哥哥不见了,连张贵妃和孔贵妃也不见了。陈婉轻声说:“姐姐,哥哥逃了,他没有带着我们,自己逃了。”

  陈贞咬了咬唇,安慰陈婉:“别怕,不会有事的,哥哥一定还在宫中,如果能找到他,我一定让他带着你一起逃。”

  陈婉说:“姐姐,那你呢?”

  “附马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陈贞淡淡地说,语气却坚定无比。

  陈婉愣愣地看着陈贞,忽然说:“姐姐,我总觉得姐夫配不上你。”

  陈贞笑了笑,“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我们还是去找哥哥吧!”

  总算在后宫看见陈叔宝的身影,身边跟着张、孔两位贵妃,三个人正准备坐吊篮进后宫的枯井。

  陈婉看见他们,立刻奔了过去,大声叫:“哥哥,等等我。”

  陈叔宝回过头看见是她们两个,犹豫了一下,张丽华却在旁边说了一句什么,陈叔宝便不再迟疑,向身边的宫人挥了挥手。

  宫人松了辘轳,吊篮迅速向着井底滑去。

  陈婉还不死心,跑到井边,大声叫:“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陈叔宝的声音在井底响起:“婉儿,你自己逃吧!哥哥现在真地顾不上你了。”

  陈婉忍不住失声痛哭:“你却带着张贵妃和孔贵妃,你不要我和姐姐,你要她们两个。”

  井中沉默不语,陈贞这时也已经走了过来,她轻轻搂住陈婉,“婉儿,不要怕,姐姐和你在一起,姐姐绝不会离开你。”说到这里,眼泪也忍不住流了出来,虽然她是绝没有生出要逃生的念头,但是想到平日如此疼爱她们的哥哥,在最后的关头终于还是舍弃了她们,宁愿带着自己的嫔妃躲藏起来,也不由地心里剧痛。

  哭了一会儿,抹了抹眼泪,又带着陈婉到沈皇后的宫中,现在她们也无处可去了。

  安静地等待,等待着无法逆料的前途,不断地有宫人跑进来报告。一会儿是城破了,一会儿是进入内城了,再接着,便没有人再来报告战事了。

  陈贞没有问徐德言的情况,如果城已破,徐德言恐怕是九死一生。

  安静地等待中,陈婉也不再哭泣,她紧紧地依倚在陈贞的身边,现在,天下只有她们三个女人在一起,而沈皇后在不断的念经声中,似乎已经脱离了这个尘世。只有陈贞是不会离开她的,会一直保护她,直到最后的时刻。
                 
  杨广进入沈后宫中时,看见的便是这种情景。

  沈皇后的木鱼声,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显得十分古怪。有两个女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面无惧色,冷冷地盯着他,杨广觉得,在单调的木鱼声里,这个女子的身上带着一种妖异的气息。

  杨广便忍不住笑了。他还年轻,意气风发,文武全才,战功累累。攻打陈国,是他自己请求的命令,而部下韩擒虎也非常能干,带着千骑同他渡江。

  攻下健康比他想象中还要容易,守城的士兵们战至最后一人,他的部下伤亡却并不惨重。如今,江南已定,天下都是大隋的了。

  陈国的女人也是大隋的了。

  他喜欢南国的女子,她们娇婉动人,弱质纤纤,有着北方佳丽所没有的阴柔气质。便是这种气质深深地打动着他,他虽然还未婚配,却已经有数名宠姬,皆是来自江南。

  现在,他就要有另一名宠姬了。

  他看着这个女子,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妖异气息,使他心动不已,他立刻便产生了一种冲动,他要将这个女子带回晋王府去,或者说带到他的床上。

  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个女子的手腕,这时,在她怀中的另一个女孩惊呼了一声,跑到一边。

  这个女子并不惊慌,另外一只手腕一翻,杨广面前寒光闪动,他立刻松手后退,原来她的手中拿着一把小巧的匕首。

  杨广闪得慢了,手臂上被划了一道血口。他愣了愣,低头看了一下伤口,伤口并不深,再抬起头,那个女子仍然冷冷地盯着他,神色不动,另一只手护着年纪较小的女孩。

  他忍不住又笑了,问道:“你是谁?”

  女子骄傲地挺起胸:“大陈国乐昌公主。”

  乐昌公主?乐昌公主?原来是她!

  杨广仰天长笑了几声,真是太有趣了,第一个见到的女人居然是她。

  陈贞警惕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杨广止住笑声,深深地注视她,目光有如蛇行,暧昧而温柔,上下游移,居无定所。这目光使陈贞手足无措,她侧过头,不让自己看见他的目光,杨广一字一字道:“我便是晋王杨广。”

  陈贞吃惊地抬起头,原来他便是隋国的二皇子。她愣愣地盯着他,是她险些嫁与的人,年少英俊,锋芒毕露,想不到,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便是他亲自攻下了健康。

  杨广说:“听说你嫁人了?你丈夫呢?他在哪里?”

  陈贞默然不语,她觉得杨广的身上带着一种危险的气质,让她从心底里生起畏惧的感觉,但她绝不能表现出来,失去了国家,绝不能再失去骨气。

  两个人沉默对恃,暗潮汹涌,间以沈皇后一成不变的木鱼声,陈婉也停止了哭泣,她看到两人对视的目光,心里微微一动,如果当初并没有设计让陈贞嫁给徐德言,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呢?

  这天下,到底是造化弄人。

  被这个女子寒冷如冰的目光注视着,杨广便不由觉得焦燥不安起来,他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要得到这个女子的欲望空前绝后地涌了上来。

  几个月前,他的母亲异想天开地要让他娶乐昌公主时,他只是一笑而已,他还年轻,并不急于成家。想不到从南国带来的消息,居然是被拒绝,他仍然也只是一笑置之,娶哪个女子,他完全没有意见,全凭他的母亲作主。

  然而,便在几个月之后,终于使他见到她,那样冰冷的一双眼眸,隐隐带着忧伤与绝望,竟使他心里不由地有些伤痛。

  他长吁一口气,忽然走到沈皇后面前,一脚将她敲的木鱼踢飞,似乎这样可以宣泄一下心里的郁气。

  沈皇后吃了一惊,手里拿着木棰,却无处可敲,宫中立刻变得异常宁静。

  忽有兵士进来禀报,整个皇宫都已搜查过了,却仍然不见陈叔宝及张丽华。

  杨广看了陈贞一眼,陈贞面无表情,寒冷如冰,他知道从这个女子的身上是绝不可能问出什么来的。

  这时,他才注意到另外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脸上还带着泪痕,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陈贞,他笑了,说:“你是陈婉?你长得和你姐姐真象。”

  陈婉吃了一惊,怯怯地看了杨广一眼,杨广说:“你哥哥呢?他去了哪里?”

  陈婉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杨广笑道:“你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没有带你走,却带了张丽华。”

  陈婉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满,虽然这丝情绪一闪即逝,精明如杨广还是注意到了。

  杨广故意说:“在那样的情况下,你哥哥还能逃出宫去,为何不带上你一起逃呢?”

  陈婉正想说什么话,陈贞厉声叫道:“婉儿!”

  陈婉吓了一跳,垂下头,杨广却已经猜到陈叔宝并没有逃出皇宫,他还在皇宫内。他立刻传令,继续搜查皇宫,一定要把陈叔宝及张丽华找出来。

  此时,杨素也已进宫,经过不懈的搜查,终于发现陈叔宝及张妃藏身在井底,这时候天色也已经晚了。

  城内大局已定,虽然江南的大部分地区还未攻陷,但健康已破,剩下的人都不足为患,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杨广亲自到枯井边,隋兵将吊篮吊起时,都觉得异常沉重,有一个兵士笑道:“这个陈叔宝,怎么这么个重法。”

  陈贞垂下了头,现在他们是亡国之人,被人耻笑是免不了的,但心里却无法释怀,在最紧要的关头,她最亲爱的哥哥,抛弃了她们。

  吊篮出了井口,隋军才明白,原来是陈叔宝,张妃孔妃三个人挤在一个吊篮里,陈叔宝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由于井口狭窄,三人的体积过大,出井口时,着实废了一番功夫,甚至连张妃脸上的胭脂都擦在了井沿上。

  陈贞鄙夷地看着他的哥哥,什么都可以原谅,但在敌人面前如此示弱,却是无法原谅的。

  杨广看见这种情景,不由哈哈大笑,他是个年轻人,想笑便笑,而且他是胜利者,完全有资格笑。刚转过身,看见陈贞仇恨的目光,他心里一紧,笑声便慢慢地住了。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张丽华仍然是风华绝代的,甫出吊篮,张丽华便立刻恢复了平日的风采,她只是眼光一瞥间,周围的兵士都忍不住心里称赞,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陈叔宝为了她亡国,也算是值得了。

  杨广挥了挥手,这个妖姬,是断断不可不斩的,攻陈前,隋所列出的陈叔宝三十罪状中,张丽华便是极重要的一条,如今陈即已破,斩了张丽华,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兵士都觉不忍,斩了这样的女子,真是暴殄天物,然而晋王之命,却又不可不从。

  两名兵士将张丽华架着行了几步,强令她跪下,方举起刀,丽华珠泪盈盈,楚楚可怜的神情,又不由的人不心折。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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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杨广 2

那兵士呆呆地看着丽华,竟然无从下手。

  杨广摇了摇头,亲自走上前去,江南的女子果然是美丽,即便是他也觉得于心不忍,但是这个女子是妹喜妲已一样的人物,如果不斩,如果面对天下的百姓。

  从兵士手中接过刀,毫不犹豫地一刀砍下去,立刻身首异处,纵是生前千娇百媚,死状也是同样的凄惨。

  陈叔宝眼见着张丽华被斩,惊呼一声,当场昏死过去,被俘的妃嫔也都人人自危,孔妃更是心慌意乱,失声痛哭。

  陈婉也吓得惊呼出声,陈贞立刻抱住她,轻声说:“别怕。”

  杨广回过头,那些女子都瘫软在地,但陈贞却仍然冷冷地注视着他,全无惧意。杨广笑了笑,大声说:“妖姬张丽华已经伏诛,其他内庭人等,明日随我返回长安,另行发配。”

  听见目前没有了性命之忧,大家都松了口气,额手称庆,还好二皇子明白事理,一切的事端都是那个张丽华作出来的。

  陈贞冷眼旁观,有福的时候,倒是可以同享,如今有难,还是别人担当的好。一朝之间国破,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世态炎凉,当此之时,方能够看得清楚。
                 
  车骑行行重行行,陈婉轻声说:“姐姐,长安在哪里啊?”

  陈贞也并不知道长安在哪里,只知道是在遥远的北方,“渭河的边上,华山的西边。”

  陈婉又轻声说:“渭河在哪里?华山又在哪里?”

  陈贞叹了口气:“婉儿,姐姐也不知道。”

  陈婉掀起车帘看了看窗外,冬日的天气,北方千里荒芜,她们从未经过这样寒冷的季节。

  陈婉缩了缩身子,倚在陈贞的怀里,“姐姐,我好冷。”

  陈贞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陈婉的身上,然后又将她搂在怀中,她也一样觉得寒冷,宫里的一切都成了人家的东西,连多拿一件衣服都是不可能。更何况,那个时候心里一味的惊惶失措,哪里还会想到北方要比江南寒冷许多呢?

  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车帘被人掀起,杨广探头看了她们两人一眼,又缩回头去。过了一会儿,便有兵士送了两件貂皮大衣。

  陈婉马上抱起一件,穿在身上,然后又把另一件披在陈贞身上,陈贞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是杨广的意思,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接受任何来自杨广的好意。

  她也害怕杨广时时盯着她的灼灼的目光,每到驿站休息换马时,杨广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的身影,她虽然不去看,却也能感觉得到,心里有如小鹿一般跳个不止,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在嘲弄着她,当初是她那么坚定地拒绝了他的婚事,如今又落在了他的手中。

  虽然知道失身是早晚的事情,但说不上什么原因,陈贞就是不想绕了一个圈子,回到原地,终于还是要作杨广的女人。

  行程很远,他们也走得极慢,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到了长安,风尘仆仆,再加上忧思重重,人也变得憔悴不堪。

  陈贞时时拿出怀中的半块玉镜,徐德言生死未卜,虽然离别的时间并不长,但不知为何,他的形象却慢慢地淡了起来。

  陈贞一惊,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她终究还是徐德言之妻,想到城破之时,自己与德言的约定,只要徐德言不死,以后相见还是有期的。

  女人都被集中在掖庭,等待分配。有些人愁云惨雾,终日垂泣;有些人却不掩兴奋之情,原来在陈时便是被冷落,也许现在还能有个好归宿;有些人则索性描眉画眼,打扮地花枝招展,每日倚在门前,希望能够得到王公大臣的垂青。

  而隋帝也十分大方,有功之臣皆可以到掖庭来挑选自己喜欢的女子,于是本来聚在一起的女人们,便一批一批地去了,剩下的人越来越少,都是一些顾念着前朝的宫人。

  陈贞姐妹,每日闭门不出,她们是公主身份,与众不同,虽然姿色出众,却也并未遇到什么麻烦,也无人敢于向隋帝请求。只有杨广,隔三差五便到掖庭来,也不知避讳,一来便到她们姐妹的房间中,旁人议论纷纷,都说乐昌公主最终还是给了杨广,只是以前作王妃,现在只能作姬妾。

  现时,也无人再有顾忌,当面背后,全无忌惮,陈贞心里虽然难过,却也无法,她已不再是旧时的身份,还能防得了众人之口吗?

  陈婉也说:“姐姐,晋王好象很喜欢你啊!”

  陈贞低斥道:“别胡说!”

  陈婉叹口气:“姐姐,如果那时候你嫁给晋王就好了。”

  陈贞愣了愣,如果她嫁给杨广,陈国会不会就可以长存下去呢?难道真是她的任性,才导致了国破家亡吗?“婉儿,是不是姐姐错了?”

  陈婉抓住陈贞的手:“不管别人怎么说,婉儿都站在姐姐这一边。”

  陈贞默然不语,家国之恨有如重负在胸,她总是认为是自己的任性,导致了陈国过早的灭亡。

  那时,宫人寂寞了,便喜欢用五彩丝线编同心结。编的方法是来自南朝的,那里的女子闲来无事,就编上一个同心结,送给自己心上的人。

  陈婉也跟着宫人一起学,倒也编得象模象样,而陈贞总是一笑置之,她现在已经不再是少女,这些小玩意都已离她远去。

  杨广曾经派人送给陈贞一只嵌珠镶玉的同心结,出自晋王府的,即便是同心结也露着富贵气。

  陈贞赏玩了许久,脸上神情似喜似悲,心里却是茫然不知所措,杨广的用心,从来不曾掩饰过,在初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将他要她的欲望,表现得清清楚楚。

  这与徐德言便是根本的不同,陈贞知道徐德言也是深爱自己,但是他却从未主动地争取过,只是被动地接受。

  徐德言是江南的才子,性情温柔,虽然敢于直言犯上,但对陈贞,却是连一句大声的话都没有。而杨广全身都透着一股子轻狂的味道,似乎全不在意,却又处处心计,到底是作大事的人。

  虽然悲喜不定,但暗暗地提醒自己,和杨广仇深似海,且徐德言生死未卜,万万不可错了心念。定了心,却又闲愁几许,总是悲伤不已,勉强自己不去想的,偏偏老是忍不住想,逼着自己去想的,想着想着也就忘记了。

  忽一日,杨广翩然而至,带来许多珠宝玉器,大多是陈国宫内所有。其中有一串南海珍珠,本是陈婉答应送给萧玉儿的,但萧玉儿自那日出宫后,因事至舅家暂居,还未返回健康,陈国便已不复存在了。

  陈婉拿起这串珍珠,心想还是替玉儿留着,也许将来会有机会见面。但想到天南海北,见面的可能如此渺茫,即便是她,也是黯然神伤。

  陈贞只是淡淡地瞟上一眼,虽然是宫中旧物,每一件都如此熟悉,可却是由杨广送来的,她便不愿接受。“晋王厚赐,贞儿心领,还是请收回吧!”

  陈婉马上将那串珍珠藏在身后,“别的都可以拿回去,只有这串珍珠不行。”

  陈贞瞧了她一眼,陈婉垂下头:“婉儿答应玉儿,这串珍珠是送给她的,婉儿想也许还有机会送给她。”

  陈贞眼圈红了,也便不再说什么。
杨广对陈婉使个了眼色,陈婉很识趣地回避了出去,杨广这才说:“贞儿,我明天就要到长沙去了,我想走以前,请父皇把你赐给我。”

  陈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陈贞已经有夫婿了,晋王不知道吗?”

  杨广故做恍然大悟状:“你是说徐德言吗?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存什么痴心妄想了,他在城破的时候,已经死了。”

  陈贞微微一笑:“即是已死,尸骨何在?”

  杨广皱起眉头:“乱军之中,自然是尸骨无存。”

  陈贞淡淡地说:“即是没有尸骨,如何便能妄下判断?”

  杨广不由地怒起,“乐昌公主还以为是身在陈国,可以拒绝我吗?”

  陈贞抬起头,深深地注视着杨广:“晋王是想勉强我吗?”

  杨广愣了愣,他想勉强她吗?他想要她本是易如反掌,但却无法说出强迫的话来。他轻叹口气:“你自然不能总是在掖庭,就算今日不跟着我,改日也必入其他权贵之手。”

  陈贞冷冷一笑:“这天下人,陈贞都可以服侍,只有晋王不可。”

  杨广紧追不舍:“为什么?你怕我?”

  陈贞转过头:“晋王率兵攻陈,是灭我陈国的罪魁祸首,陈贞只要有一点廉耻之心,就绝不能委身于晋王枕畔。”

  杨广更加恼怒,他冷冷地道:“实与你说吧!清河公杨素也已经向我父亲请求收你为妾,如果你今日不愿意跟从我,过几日,便可能成为杨素的姬妾。”

  陈贞一字一字道:“我宁愿失身于清河公,也绝不愿服侍晋王。”

  这句话一说出口,本来在争执的两个人便都安静了下来,默然许久,陈贞本来一直眼望窗外,也不由地回过头,见杨广怒目盯着她,额上青筋跳动,她知道他是气极了,心里无由地觉得爽快,对着杨广嫣然一笑。

  看到这一缕笑容,杨广几乎失去了控制,他一把抓住陈贞的手,将她按倒在塌上。陈贞失声惊呼:“你干什么?”

  杨广咬牙切齿地说:“好,你既然愿意跟随清河公,我便成全你,只是在此之前,我却要做你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言犹未了,已三把两把将陈贞外衣撕破。陈贞闭上眼睛,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本来她以为当它发生的时候,自己一定是痛不欲生,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这样悲痛的感觉,反而隐隐的有些窃喜,这个时候,她也想到了徐德言,但却在心里安慰自己,到底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事实。

  事毕,杨广轻声说:“贞儿,我带你出宫好不好?”

  陈贞推开杨广,披上外衣,侧过身,微笑道:“我说过永远都不愿意服侍你,我宁可跟随清河公的,其实我早已经与清河公有私了。”

  杨广脸色惨变,他一跃而起,陈贞微笑凝视着他,杨广咬了咬牙,披上衣服,黯然向宫外走去。陈贞从枕下拿出那只同心结叫了一声:“晋王!”

  杨广惊喜回头,陈贞说:“把这个带走吧!陈贞承受不起。”

  硬是把同心结塞回到杨广的手中,杨广发了会儿呆,转身而去。直到他的背影不见了,一直挂在陈贞脸上的笑容才慢慢的消失,一滴泪水悄然流了下来。

  她做的,是她想做的,伤了人,也伤了自己。

  陈婉慢慢地走入屋中,轻声说:“姐姐,你为什么骗他?你根本就没有见过清河公。”

  陈贞抬起头,又扬起了一缕微笑,颊边仍然还有泪水,她狠狠地将泪水抹去,“婉儿,姐姐要离开你了!”

  陈婉扑上前来,一把抱住陈贞,失声痛哭,两个女子相依偎地坐在地上,寂寞如潮而至。陈贞却一直带着笑容,她想以后自己都不会再哭了。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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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杨素
第三章杨素
                 
  陈贞进入杨素府中时,杨素还正当壮年。她在健康城破那一日,曾经匆匆见过他一面,只记得他留着三绺长须,容貌雄伟,隐隐听见有人称他作江神,说是他率兵攻陈时,陈人一见他坐在江船之中,望而惧之,称之为江神。

那个时候,心里一味地惊慌,全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说不上好恶,他也是领兵击陈的人,而且是个大功臣。但为了摆脱杨广,是谁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就那么不愿与杨广在一起?表面上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却知道,不愿看到他凝视自己的眼神,唯恐失落在里面。

  他不是自己选中的丈夫,自己的丈夫是徐德言。

  每日都要将半块玉镜看上几次,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并不想死,因为有一个约定;相信徐德言也不会死去,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

  但约定之外,世界上便没有东西是值得留恋的吗?那样深沉的目光,时不时地萦绕在心上,真地不值得留恋吗?

  杨素一向好色,家中宠姬有几十人,都是按照宫中的制度。陈贞入了府中,是极受宠的,但杨素也并不一味专宠,他喜欢不同的女人。这个女人淡淡的哀伤深深地打动着他,她甚少微笑,也从不哭泣,只是安静地存在于世间,全不引人注意,却又是让人无法忽视。

  他知道她出身高贵,因此也对她甚是敬重,有客人来府中,会请她弹奏一曲,她经常弹的一支曲子便是陈后主所创的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

  客人们虽然叹赏,却偶有人说:“其音不详,不益多奏。”

  她便微微一笑,淡然道:“陈贞本是亡国之人,人已不详,何况其音?”

  杨素听了,只一笑置之,他从来不勉强自己的女人,他喜欢她们有不同的脾性,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他在其中,才不会觉得单调。

  自陈灭后,杨素便深居简出,连上朝也要三五日方一为之,家中经常有文人豪士出入,杨素皆是热情以待,虚席以交,由是,声名益盛。

  陈贞时而也会入掖庭看看陈婉,陈婉虽然独居掖庭,因为皇后治内甚严,倒也并没有遭到什么侵扰。

  这样的生活,平淡而安静,那个人,一去长沙,后又封于扬州,许久没有回京师,倒也落得干净。更何况自己现在已经是杨素的宠姬,便是他回京来又如何?

  忽一日,在掖庭之中,见一个女孩,明艳秀丽,清雅动人,原来是萧玉儿。

  陈贞进来的时候,萧玉儿正与陈婉窃窃私语,一见她,萧玉儿喜极而泣,“贞姐,你还好吗?”

  萧玉儿比前时要长高了许多,相貌却并没有什么改变,陈贞拉住她的手:“玉儿,你怎么来了?”

  萧玉儿半垂下头,脸上飞起红晕,低声说:“正是有件事情向两位姐姐禀报。”

  陈贞问:“什么事情?萧伯父怎么样了?别后你们一切都好?”

  萧伯父指的是废梁明帝,陈本是窃梁之国,梁明帝虽然被废,却一向受到陈氏的礼遇,说起来,萧玉儿也是公主之尊。

  萧玉儿止住了眼泪:“我父亲一切都好,健康城破时,我们刚好在舅舅家里,未受兵扰,待回到健康后,时局已定,倒也没有什么。”

  萧玉儿偷偷看了陈贞一眼,轻声说:“贞姐姐,皇上下了圣旨,选我做二皇子妃呢!”

  陈贞一愣,脸色剧变,陈婉也失声说:“玉儿?你说什么?”

  萧玉儿轻声重复了一句:“皇上下了圣旨,选我做晋王妃。”

  陈婉看了陈贞一眼,陈贞勉强一笑说:“玉儿,恭喜你了。”

  萧玉儿说:“贞姐姐,你会不会怪我?”

  陈贞有些心虚地问:“怪你什么?”

  萧玉儿道:“嫁给晋王,他不是攻打江南的元凶吗?”

  陈贞松了口气说:“当然不会怪你,难道你还能抗旨不遵吗?”

  萧玉儿方才又高兴起来,唧唧喳喳地说一些路上的风光见闻。陈贞心里若有所失,虽然强做笑颜,却终于还是郁郁不乐。

  陈婉知道她的心事,便一直陪着萧玉儿说话。三个人谈了半晌,陈贞方才回到杨素府。

  甫一进入前庭,便见院中系着一匹俊马,陈贞想,大概又有什么客人来了。果然过不多久,便有侍儿请她到厅中去,说是客人想听她奏琴。

  陈贞轻叹了一声,她虽然心烦意乱,却也不愿意看到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去不去奏琴,全凭她的心意,她知道自己现在只想躲起来不见任何人,却勉强自己一定要去,她想证明给自己看,她并不在意杨广,从来没有在意过。

  步入厅中,一片欢声笑语,她并没有抬头,杨素府中的客人向来很多,她也懒得去看,只是向着杨素福了福,便坐在琴前。

  纤指扬处,清音顿起,喧闹的厅中,渐渐安静下来。忽然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了过来,陈贞虽然没有抬头,却也感觉到了,她的心里立刻便起了一阵涟漪。这目光如此熟悉,便是不抬头,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有些心慌意乱,接连弹错了几个音,但厅中显然没有识音律之人,一曲方罢,掌声四起。她才抬起头,杨广锦衣纶巾,坐在贵客席上。

  她指尖微微颤抖,也不知多久没有见面了,他看起来还是那么锋芒毕露,意气风发,只是为何眉间似有愁容,人也清减了许多。

  她站起身来,故意坐在杨素的身边,杨素知她好静,每次饮宴,只是请她弹奏一曲,从来不勉强她坐陪,今日见她有这样的兴致,自然也十分开心,伸手搂住她,说:“贞儿,喝杯酒吧!”便将手中的酒杯放在陈贞唇边,陈贞也不推辞,轻轻呷了一口。

  杨广神色一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时,一个红衣少女持剑而来,翩翩舞了起来,剑光到处,矫若游龙,翩若惊鸿,这是杨素新近宠姬红拂。

  陈贞看着她舞了会儿剑,这个女子身上带着一股英气,爽朗大方,陈贞羡慕地看着她,她喜欢这样的女子,可能是因为自己从来便缺少这样的气质。

  红拂舞罢,便坐在陈贞身边,两个人相视一笑,陈贞说:“你的剑术真好!”

  红拂笑了笑:“你的琴弹得才好呢!”

  陈贞一笑起身,“我要告退了!”杨素也不勉强她,她又福了福,忍不住偷眼看了杨广一眼,杨广仍然在拼命地喝酒,对她离开似乎全不在意。

  陈贞暗叹一声,退出大厅,红拂也紧跟了出来,低声说:“刚才晋王一直在看你呢!”

  陈贞脸色微微一变,红拂微笑续道:“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

  陈贞垂下头:“谢谢姐姐。”

  红拂说:“你喜欢晋王吗?”

  陈贞愣了愣,她想不到红拂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哪里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不喜欢呢?”

  红拂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不可以,如果将来有我喜欢的人,我一定跟着他走,才不留在这个老头身边。”

  陈贞格格地笑:“清河公还当壮年,怎么说他是老头。”

  红拂也微笑着做了个鬼脸,“他和我的父亲差不多年纪,当然是老头了。”

  陈贞轻轻叹了口气:“就算真地有喜欢的人,人家会看上我们吗?我们只是残花败柳!”

  红拂哼了一声:“你啊!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是两情相悦,还会在乎什么别的事情吗?残花败柳又怎么样?他们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们女人便只能终生跟着一个男人吗?”

  红拂仰起头:“我才不会呢!如果有我喜欢的男人,我一定会让他也喜欢我!”

  陈贞轻声说:“你真了不起。”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勇敢了,但和红拂比,却还远远不及。

  红拂笑道:“我有什么了不起,你也一样可以啊!”

  陈贞微笑着叹了口气:“我原来是有丈夫的,也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了,希望他能够安然无恙。”

  红拂呆了呆,“原来你有丈夫啊!我还以为你喜欢晋王呢!”

  陈贞摇了摇头,她与红拂不同,在她的身上背负着国恨家仇,她慢慢地向自己的居处走去,身后红拂还在说:“你是不是很思念你的丈夫啊?”

  自己思念徐德言吗?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丈夫是她一力争来的,却在争来后,又难免失望,是人的常性吗?得不到的东西才是好的。

  那么杨广也是一样的吧?得不到的东西才是好的!

  那一天杨广醉倒在杨素府,便留宿在杨府之中。

  清宵寂寞,陈贞久久无法成眠,月光如水,照在人的身上,心乱如水,却又何人能知?

  “贞儿!”

  回过头,杨广一脸落寞站在身后,酒意尚浓,他按了按额头,头痛使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陈贞后退了半步,低声说:“晋王安好!”

  杨广苦笑了笑,“安好,有什么不安好的?”是反问句,也带着一丝怨恨。

  陈贞看了他一眼,“我今天见到玉儿了!”

  杨广道:“我回京师就是为了和她成亲。”

  陈贞微笑了笑:“恭喜晋王,玉儿小的时候,袁天纲替她算命,说她必然会母仪天下,晋王娶她为妻,九五之尊,也是指日可待了。”

  杨广淡淡地说:“是吗?这个我倒是第一次听见!”

  陈贞垂下头,杨广轻叹道:“那一年你不愿嫁我为妻,陈国送来了名门闺秀的生辰八字,是我母亲派人取了我的八字相合,在此之中,只有玉儿的是最合的。”他似笑非笑地说:“说起来,你还是我和玉儿的大媒人呢!”

  陈贞淡然道:“如今我已经是素公的姬妾,晋王还提它做什么?”

  杨广却不死心,“贞儿,你跟我走吧,我不娶玉儿,也不做晋王了,你跟我走吧,我们去江南,再不回北方来了。”

  陈贞心里一酸,眼眶便红了,她转过头,不让杨广看见自己的神情,“晋王何必如此,陈贞只是不洁之人,晋王前途远大,何必为了陈贞轻言放弃呢?”

  杨广上前一步要拉陈贞的手,陈贞轻轻一闪,不着痕迹地退开,杨广黯然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抗拒我?只是因为我带兵消灭了陈国吗?”

  陈贞淡淡地说:“陈贞虽是女流之辈,国恨家仇却是刻骨难忘的,今生我是与晋王无缘了。”

  话说到这个田地,杨广知已无法挽回,虽然心疼欲死,却也无可奈何。

  陈贞福了福,“夜深了,晋王请回吧!以免被人看见产生误会。”

  杨广长叹一声,转身而去。陈贞心里锐锐地痛,却并没有流泪,自那日后,她便再也没有流过泪。

  晋王大婚后,杨素被任命督造仁寿宫,为了表示对隋帝的一片忠心,杨素特意暂居在邻近仁寿宫的别业中,他只带了两名姬妾随行,便是陈贞与红拂。

  隋帝向来节检,在宫外另造行宫还是第一次,因此杨素特别尽心尽力,督工也异常严苛,死去的民夫不计其数。尸首都被埋在骊山的另一侧,天阴雨湿时,便听见鬼哭啾啾。

  陈贞与红拂每日深居别业,没有了往来的宾客,倒是清闲了不少,却也平添了许多寂寞。

  杨广自婚后便携萧玉儿返回杨州,临走以前,萧玉儿特地到杨府探望陈贞。此时的萧玉儿,脸色红润,动辄便露出娇羞的神情,只要一提到杨广,便絮絮不休,微微含笑,一看便知,她是深爱着自己的夫婿的。

  陈贞只是微笑着倾听,完全是置身事外的态度,萧玉儿自小出入宫闱,就象是陈贞与陈婉的妹妹一样,如今杨广也便成了她的妹夫,再也不能有什么牵挂不断的了。

  但是,月白风清,雨悄霜冷时,却总是会忽然想起他,那么执着坦荡的深情。

  陈贞轻轻叹了口气,自到别业后,清闲的时间多了,思想的时间也便更多了,她想还不如回到杨府去,日日饮宴,醉生梦死得好呢!

  忽听的外面一阵喧闹,陈贞刚刚走出房门,便看见一群民夫冲入了别业,手里拿着作工用的铁具,身上衣衫褴褛,别业中的侍卫已被打倒在地。

  民夫们一见陈贞走入庭院,马上握紧手中的锄镐等物,怒目而视。

  陈贞心里暗惊,表面却异常镇定,朗声说:“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的一个民夫大声说:“杨素呢?叫他出来!”

  “清河公如今不在别业之中,诸位找他有何贵干?”

  为首的民夫上下打量着她:“你是谁?”

  陈贞敛衽为礼:“我只是一个侍妾。”

  另一个民夫说:“小乙,和她多什么话,先杀了再说!”

  那个叫小乙的民夫却不同意:“她即是侍妾,想必原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子,何必多造杀孽呢?”

  这个小乙,虽然满脸泥污,但却不掩清秀,看样子,也没有多大的年纪。陈贞刚想劝他们离开,红拂却手持着宝剑冲了出来,大声说:“大胆妖民,你们想干什么?”

  民夫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红拂身上,红拂道:“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否则,别怪我的宝剑无情。”

  小乙哈哈大笑,“宝剑无情?我倒要试试看。”

  红拂“哼”了一声,一脸不屑的神情,小乙将手中的铁铲交给身边的人,漫不在乎地走了过去,红拂立刻一剑刺出,小乙想不到她的动作那么快,吓了一跳,向旁边一闪,衣袖已经被划破了。

  民夫们哈哈大笑,小乙也干笑了几声,重新猱身而进。红拂毕竟只是花架子,没几招,手中宝剑被小乙打落在地,民夫们也笑着围了上去。

  红拂这才惊慌失措,惊呼说:“你们干什么?”

  小乙哈哈大笑,故意露出凶恶的神情,用泥污的手在红拂脸上摸了一把,一手的污泥全染在红拂的脸上,红拂惊呼一声,坐倒在地。

  陈贞连忙走过去护住红拂,“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小乙道:“叫杨素出来,我们要杀了他。”

  陈贞皱了皱眉:“清河公真地不在别业,何况就算他在别业中,你们也万万不能杀他,你们不知道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吗?”

  小乙冷冷地说:“我们在工地上也早晚是个死,我们都已经忍受不下去了,我们已经杀了工头,左右是个死,拼着死以前杀了这个苛吏。”

  陈贞愣了愣,原来是受不了仁寿宫的奴役,他们才挺而走险,她轻叹一声:“如果你们死了,你们家中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可如何是好?”

  只这么一句话,民夫们都沉默了,谁没有亲人,谁又真地想死呢?

  陈贞立刻看出了转机,她不失时机地说:“你们还是快逃吧,我可以赠送你们银两,回到家后,做个小买卖,千万不要再被征作民夫了。”

  民夫们互相对视着,他们本是想效秦末起义,杀了杨素,拼个鱼死网破,忽然被人唤起了一线生机,便都有些泄气。

  陈贞走入室内,取了几封银子,交给小乙,“要走就快走,不要等清河公回来,否则就走不成了。”

  小乙疑惑地看着陈贞:“我怎么能相信你?”

  陈贞苦笑了笑:“天黑以前,杨公是不会回来的,我也绝不会派人去通知他,你们快跑吧,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到了天黑就躲起来,想必也不会被人发现。”

  民夫们商议了两句,便带着银子离开了别业,小乙临走以前问陈贞:“你是谁?”

  陈贞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个姬妾,何必管我是谁呢?”

  陈贞本以为杨素要天黑才会回到别业,想不到工地上出了乱子,已经有人紧急发出了通知,只一个时辰后,杨素便回到了别业。

  陈贞见他这么早回来,心里不由地一紧,她知道杨素是万万不会放过这些民夫的。

  他回到府中,先抚慰了陈贞和红拂几句,立刻便派了大批兵士去追赶那些民夫,陈贞与红拂对视了一眼,红拂问:“素公如果抓住那些民夫,会怎么样呢?”

  杨素冷冷地说:“这些妖民,视天理国法何在,当然是斩立绝。”

  陈贞轻轻叹了口气,红拂握住她的手,即是已提到天理国法,自然是没有圜转的余地,看来那些民夫是必死无疑了。

  果然天黑以前,追赶的兵士便带回了所有叛逃民夫的头,也带着陈贞赠给他们的几封银子。

  银子上都有清河公府的标记,杨素看了她们两个一眼,陈贞低声说:“是我赠给他们银两的。”

  红拂马上说:“贞姐是为了救我,才送给他们银子,要不然他们说不定已经杀了我了。”接着她便绘声绘色地将打斗的过程说了一遍,特意夸张民夫们要杀她泄忿。

  杨素只是微笑不语,等红拂讲完了,杨素才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以后可不要那么任性再跑出来抓什么妖民。”

  红拂连忙点头,又上去给杨素捶背,又是撒娇,闹了半晌。
                 
  当天夜里,陈贞独自坐在窗前,忽听一个人叫她的名字:“陈贞!”

  陈贞一回头,身后站着一个无头的人,她吓了一跳,那人的手中提着自己的头,嘴里还在叫:“陈贞!”

  陈贞仔细看那个头,虽然被乱发遮住了,却也能看出来是小乙,她惊问:“小乙,你怎么在这里?”

  被提着头嘴一开一合地说话:“你说不会出卖我们,但是你却出卖了我们,你这个贱人,我应该先杀了你。”

  陈贞忙道:“不是我派人去请素公的,我真地没有出卖你们。”

  小乙冷冷地说:“我不相信你,我要你抵命。”他一边说一边向着陈贞逼近,眼看着无头的脖颈还在向外冒着鲜血,被提在手中的头颅脸色狰狞。陈贞吓得连连后退,但小乙却不愿放过她,步步紧逼。

  陈贞心慌意乱,一脚踩到什么上,被拌了一跤,人也清醒了过来,原来只是一场梦。

  她惊魂未定,窗纱被风吹起,也吓了她一跳。

  她轻叹口气,坐起身来,窗外月光如水,花园里宁静而安逸,刚才的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走出房间,便又想起了杨广,这样的夜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陈贞坐在花前,别业中只种了一些普通的月季花,开得却异常地娇艳,各色的花枝在夜色中安静地伸展着,微风抚过,便有一阵淡淡的幽香。

  陈贞抱着双腿,头放在膝盖上,心里茫茫然,不知道思念着一些什么事情。

  忽听一个女子的惊呼,红拂惊慌失措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一看见陈贞马上扑过来抱住陈贞,“小乙,我看见小乙了,他向我来索命,我好害怕。”

  陈贞心里一惊,怎么红拂也梦见同样的事情?她轻拍着红拂的后背:“别怕,只是梦。”

  红拂边哭边喘息,过了半晌才安静下来,“你怎么深更半夜坐在外面?”

  陈贞自然不想告诉红拂自己梦见同样的事情,要不然红拂一定会更加害怕,她只是微笑着说:“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红拂离开陈贞怀里,坐在旁边,“你是不是在思念晋王?”

  陈贞愣了愣,“你说什么?”

  红拂破啼为笑:“我那天夜里看见你私会晋王。”

  陈贞脸红了,低声说:“你别乱说话,我只是偶然遇到晋王。”

  红拂笑道:“我说错了,是晋王去找你的。”

  陈贞幽幽长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星空,天上繁星点点,冷漠着注视着人间的悲喜。红拂犹自在说:“你喜欢晋王的对不对?”

  一道光芒划过,原来是一颗流星,红拂立刻虔诚地闭上眼睛,陈贞微笑着看着她,等她重又闭开眼睛,陈贞才道:“你许了个什么愿望。”

  红拂轻叹一声,“我希望小乙能够早日超生,到一个好人家。”

  陈贞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也转头向着天空。月光下,两个女子相依偎地坐在一起,熟悉的感觉,不由地想到陈婉,她一切好吗?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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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红拂 1
第四章红拂
                 
  红拂决定离开杨素府,是在见了李靖以后。

  李靖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那一日,在杨府中的姬妾,除了陈贞视而不见外,别的人都忍不住偷偷地看上他两眼。

  只是一席交谈,杨素便被李靖折服了,很恳切地拉着李靖的手说:“以后我这个位子,恐怕就是你的了。”

  那个时候,红拂一直在旁边服侍,她知道杨素最有识人之明,也不由地对李靖另眼相看。

  后来,她便站起来舞了一会儿剑,舞剑时,仍然时时地瞟上李靖一眼,李靖也很识趣,目不转睛地盯着红拂。

  当时厅上的情形非常微妙,只有陈贞一个不知道罢了。

  为了不再去思想,她也开始酗酒,喝醉的滋味虽然不好,但总强过于清醒的时候,无休无止的思念。思念这样东西,真是说不清楚,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淡漠,却会越来越深地刻在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人,让人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思念的是谁呢?陈贞很希望自己所思念的人是徐德言,但即便是自己也无法被自己所欺骗。

  又逢晋王回京的日子,他仍然一有闲暇便会到杨素府中饮宴,逢宴辄醉,醉后便宿在杨府,只是他再也未冒冒然单独去见陈贞,两个人见了面,轻轻点头而已,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然而无法压抑的情绪仍然在目光之中,只要目光轻触,便会了然于胸,又何需言语?

  陈贞本不善喝酒,只喝两杯,就头晕眼花,被人扑入后庭休息,中夜醒来,忽见床前坐着一个人,陈贞吓了一跳,失声问:“是谁?”

  那人连忙轻声说:“是我,贞姐,你醒了。”

  原来是红拂,陈贞坐起身来:“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睡觉,却坐在我床上发呆?”

  红拂轻轻叹了口气,“贞姐,我找到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不知道是找到了什么,陈贞笑着摇了摇头,“找到什么?”

  红拂半垂着头,有些扭捏的,“我喜欢的人。”

  陈贞呆了呆,才想起红拂说过,如果找到喜欢的人,一定要跟着他走的话,“是谁?”

  红拂轻声说:“就是李靖。”

  “李靖?”陈贞却不记得哪一个是李靖,她对宾客全不在意,只看到晋王一个人的目光。“哪一个是李靖?”

  红拂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就是素公说可以接他位子的李靖。”

  好象是有这么一句话,陈贞按着头冥想,总算有了一点印象,似乎是个不错的年青人。

  红拂道:“贞姐,我决定了,我要跟他走。”

  陈贞想不到她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叹道:“红拂,你怎么还有这种痴心妄想啊?”

  红拂听了便不悦:“怎么是痴心妄想?事在人为,如果自己不去争取,什么都得不到。”

  陈贞愣了愣,红拂说的又何尝不对,当年徐德言便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只是那个时候她的身份和现在可又不同,如果是以红拂现在的身份,想要争取自己喜欢的男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红拂紧张地看着陈贞:“贞姐,你帮我,我一定要跟着他,如果不跟着他,我会后悔一辈子。”

  陈贞笑了,这种口气和她当年是多么相象,但是那个时候她还年轻,并不知道自己真地想要什么,等到一切都决定了,也便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了。她轻抚着红拂的头发:“你真地那么喜欢他?”

  红拂红着脸,却勇敢地说:“是的,我喜欢他,他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的男人。”

  陈贞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跟着他走了,可能会过很苦的日子,也可能你去找他,他根本就不会带你走,反而把你送回杨府呢?”

  红拂坚定地说:“苦日子我不怕,我不象你,是公主出身,我自小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什么苦没吃过?我也不怕他不要我,只要让我见到他,他就一定也会喜欢我,象我喜欢他一样。”

  陈贞笑着摇了摇头,看见红拂这样坚定的一厢情愿,她也莫名地被鼓舞,有勇气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她说:“好吧!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情,我一定会帮助你。可是我们该怎么办?”

  红拂道:“我刚才已经想过了,李靖是住在城中的驿馆里,我们可以偷偷地把管家的钥匙打一个模子,然后派人照样打造一把钥匙出来。到了晚上,开了后门溜出去,到驿馆去找到李靖,然后一起逃出城外去。”

  “晚上城门就关了,如何逃出城外去呢?”

  红拂诡异地笑了笑:“这件事就是我要求贞姐的。”

  陈贞笑道:“我可没有能为叫守城的兵士在晚上开城门。”

  红拂说:“我当然知道贞姐不能,但有一个人能,他随便什么时候叫人开城门,守城的都得听从他的命令。”

  陈贞愣了愣,有些无奈地说:“你是说晋王?”

  红拂立刻点了点头,“就是晋王。”

  陈贞发了会儿呆,“这恐怕不好吧?晋王也未必会同意。”

  红拂肯定地说:“只要是贞姐求他的事情,相信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晋王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陈贞叹了口气:“红拂,不是姐姐不帮你,只是要我求晋王,却是万万不能的,他与我,他与我……”本想说仇深似海,却又说不下去,如果真是仇深似海,应该是极恨他的,但心里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痛恨的念头,只是觉得悲伤,无边无际的悲伤。

  红拂嘟起了嘴:“贞姐是不愿意帮我了?”

  陈贞连忙说:“不是姐姐不愿意帮你,实在是晋王他,他……”说了两个他字又说不下去了。

  红拂道:“他什么他,你明明喜欢他,就是不敢承认。”

  陈贞神色微变,“没有的事情,我是有丈夫的人,怎么会随便喜欢别人呢?”

  红拂“哼”了一声:“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吗?就算是骗得了我,能骗得了你自己吗?”

  陈贞一手支着颊发呆,骗自己真地那么难吗?也骗了许久了。

  红拂不依道:“妹妹只求你这一件事,你如果还当我们是好姐妹,就帮帮妹妹。”

  陈贞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说:“这可让我怎么帮你?”

  红拂忽然跪在地上:“姐姐如果不帮我,我便长跪不起。”

  陈贞用手去拉她,红拂力大,她怎么也拉不起来,只得叹道:“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红拂这才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来,“那么说好了,明天姐姐就和晋王说啊!”

  陈贞无奈地点了点头,红拂很体贴地说:“那贞姐快睡吧,妹子也不再打扰你了。”

  陈贞苦笑,睡?怎么还能睡得着呢?
                 
  杨广次日仍是午后便过府造访,杨素早习惯了他一回京便天天到府中来,每日里都命人准备了精美的菜肴,专门等待着杨广。

  自仁寿宫民夫事后,建造仁寿宫已经成为上违天意,下失民心的事情,朝廷隐有耳闻,派了高颖到现场去查访,结果,高颖在隋帝面前参了杨素一本,称其“颇伤绮丽,大损人丁”,隋帝见了,便有了不悦之意。

  杨素是极机敏的人,他本具察言观色之能,一见到隋帝不悦,便马上进宫向独孤皇后陈述历来帝王都是有行宫别馆的,如今只是建造一座仁寿宫,比以前的帝王还差得远呢!

  杨素本是从隋帝做周臣的时候,便深自结纳,独孤皇后也是对他宠信有加,听了以后深以为然,便将这个意思向隋帝转陈了一遍。隋帝向来惧内,也便不了了之,但心里到底是生了嫌隙。

  杨素自然也是心里有数,如今朝中大势,太子杨勇向来与他不睦,虽然杨素屡历战功,杨勇也对他无可奈何,但将来杨勇做了皇帝到底是对他极不利的事情,而杨广数次与他征战在外,感情自然更加密切一些。

  考虑到这一层关系,他对于杨广日日造访不仅不觉烦倦,反而甚为喜悦。
                 
  这一日,陈贞仍然如常弹奏一曲,今日她所弹奏的是长相思,这本是江南一带的小调,是表达少女对于情人的思念。

  一曲终了,红拂坐在她的身边,悄悄地拉了拉她,她心里一跳,便抬头看了杨广一眼,杨广也正在看着她,两个人眼神一碰,陈贞便立刻低下了头。

  红拂在陈贞耳边说:“贞姐,那件事情,不要忘记了。”

  陈贞点了点头,又抬起头,杨广已经低下头,正捧起酒杯,但他马上便感觉到陈贞的眼神,立刻也抬起了头,两个人眼神相碰,杨广已经看出来陈贞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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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红拂 2

杨广微微皱了皱眉头,陈贞站起身来向杨素告辞,杨素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挽留。

  陈贞走出厅外,站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果然杨广也跟了出来。

  此时庭院中虽然有几个丫环,却都倚在一边低语,看见陈贞走出来只问了一句:“夫人回去了?”

  陈贞也不言语,只低着头向内院走去,杨广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他在杨素府中本就是轻车熟路,来得长久了,丫环也都不以为意。

  走入内院,转到一个静僻的角落,陈贞才停在脚步,回过身,杨广走上两步似乎想抓她的手,她却微微一让,轻声说:“晋王安好!”

  杨广便也不再上前,只低声说:“是什么事情?”

  陈贞唯恐被人看见,便匆匆将红拂的请求向杨广陈述了一遍。杨广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李靖,确是个不错的人才。”

  陈贞半垂着头:“希望晋王能够玉成其事。”

  杨广微微一笑:“你倒是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情,自己的事情却从来不肯正视。”

  陈贞轻叹一声:“如果徐德言还能够活在世上的话,陈贞自然会请求素公将陈贞配还给徐郎,只怕徐郎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杨广微微苦笑,他本来指的是自己与陈贞之间的感情,但陈贞却故意话题一转,提到徐德言,他知道陈贞并非不懂,只是不愿提起。“即是如此,你们何时能够一切准备就绪?”

  陈贞道:“三天后,应该都能够准备好,请晋王那一天能够留宿在府中,三更时分我,”陈贞犹豫了一下,“我们会去造访晋王,到时候,还要麻烦晋王同我们走一遭了。”

  杨广笑了笑:“可以。”

  陈贞便福了福,轻声说:“多谢晋王。”正转身要走,杨广却说:“除此之外,你便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陈贞脚步迟疑了一下,半转过身:“玉儿可好?”

  杨广轻叹:“她很好!”

  陈贞微笑说:“请晋王代陈贞向她问好,说陈贞很思念她!”

  杨广苦笑,陈贞已经转身而去,他看着这个女子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中,心里隐隐疼痛,如此的相见,真成了一种折磨,但他却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杨素府中,只要看着她微微一笑,便会觉得幸福。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杨广抬起头,长长地吁了口气,也许,也许杀了她,便不用再挂心!忽然产生这样的念头,杨广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忽然发现自己对陈贞的恨意其实也已经深植心底,爱意有多深,似乎恨意也有多深。

  他揉了揉额头,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才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慢慢走回大厅,红拂不时地抬头看着门口,一见他回来,便露出紧张的神色,他却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只觉得疲倦,如此地疲倦,似乎连活下去也会觉得很累。也许,也许杀了自己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那样便不用忍受如此不堪的生命。
                 
  三天后,杨广果然依言佯醉,留宿在杨素府中,而在此之前,红拂已经设法使人用酒灌醉了管家,将后门的钥匙印了模子,私自配了一把。

  那一天夜里,三更左右的时分,陈贞与红拂悄悄溜到杨广的房门外,见窗户大开,杨广坐在窗台上,手里提着一壶酒,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红拂轻轻推了推陈贞,她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方才轻声叫:“晋王!”

  杨广马上低下头,看见她们两人,便从窗台上一跃而下,陈贞后退了两步,她总是努力使自己保持与晋王之间的距离,似乎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都是让人心慌意乱的。

  杨广望了陈贞一眼,那样深情的眼眸,便是三世也是无法消受,更何况只是一个不洁的女子。陈贞心里又泛起了酸楚的感觉,她转过身,淡淡地说:“多谢晋王了!”

  杨广并不说什么,三个人在花枝掩映下穿过庭院,这样深的夜晚,仆人们都睡了,只偶尔有一两声猫的叫声,月亮十分明亮,大概是十五的夜晚吧!如雪的月光,照着三个人的身影,清清楚楚地落在地上。红拂忽然有些怕了,她紧紧地拉住陈贞的手,低声说:“贞姐,你说他会不会带我走?”

  陈贞微笑着安慰红拂:“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去做吧,如果他不愿意带你走,我们再回来,什么都不要怕,也不要后悔。”

  陈贞的勇气似乎鼓励的红拂,她摇了摇头说:“就算他不要我,我也不回来,我早厌倦这里的生活了,象是关在笼子里一样,我宁可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也不愿意再关回这个笼子里来。”

  陈贞愣了愣,她想不到红拂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个时候,红拂忽然又变得豪气干云,“贞姐,天下那么大,能够四处流浪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陈贞微笑着摇了摇头,她和红拂不同,她自小在深宫中长大,性子虽然也倔强,却没有那种野性。红拂有着天生的江湖气,她所向往的生活,正是陈贞所不能想象的。

  开了后门,走出杨府,夜色中的长安街道也是同样的安宁。虽然陈贞在长安已经生活了几年,她却从不知道长安到底是什么样的,如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想象着白日里繁荣的情景,喧闹的声音在耳边一掠而过,陈贞一向喜欢安静,如今她忽然觉得也许吵闹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知何时,杨广已经轻轻握住她的手,她转过头,看见杨广凝视她的眼神,双眸有如星辰一般的明亮,她微微一笑,并没有收回手去。这个时候的陈贞不再是日间的陈贞、人前的陈贞,她觉得安全而轻松,一切的国恨家仇都与她无虞,虽然只是片刻,但片刻也好。

  更声远远地传来,有一只乌鸦呱呱叫着从树旁惊起,三个人都停住脚步,乌鸦绕着树冠飞了半圈,又落了回去。

  红拂轻笑:“是这个死东西,吓了我一跳!”

  加快脚步走到驿馆,驿馆的门只是虚掩着,红拂走进去,陈贞却不愿进去,她说她要在外面等侯,杨广便也留在外面。其实,在这样的时候,本来也不应该有什么人在他们旁边。

  过了不多久,李靖便与红拂匆匆走出驿馆,红拂脸色红润,眼睛里都溢满了笑容,陈贞只看了她一眼,便知道李靖果然无法拒绝她,终于成了红拂的裙下之臣。

  杨广与李靖拱了拱手,互道了一些倾慕的话,时间无多,也不再多言,四人匆匆来到城门前。

  杨广击掌三声,从黑暗中转出一个军吏,手里牵着两匹马,见了杨广行了一礼,便去打开了城门。

  陈贞冷眼旁观,知道杨广一定是先做了布置,他心思细密,没有忘记帮助他们两个准备马匹。

  红拂轻呼一声,拍拍头说:“我怎么忘记马了,幸好有晋王。”

  陈贞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轻声说:“以后事事小心,在外面可不比府里,都得自己打点,可要辛苦得多了。”

  红拂眼圈红了,“贞姐,谢谢你了!”她侧头看了杨广一眼,杨广仍然只是盯着陈贞,眼里似乎再也没有外物存在,她叹了口气,俯在陈贞耳边说:“晋王对你一片痴心,你为何就是不能放下心结?”

  陈贞愣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红拂与李靖上了马,又挥手向两人告别,匆匆驰入夜幕中。陈贞目送着红拂的身影去远,红拂身上红色的斗篷被风吹起来,起伏不定,象是一只大鸟一般,她不由有些羡慕红拂,几年前自己有勇气一意嫁与徐德言,现在这种勇气早已离她而去,那样任性的日子只是一场梦境,如今梦醒之后,便是再世为人。

  两人走回城中,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来,连月光似乎也变得黯淡了。长安的街道还象是刚才一样安静,却静得让人心烦。

  回到杨府门前,杨广站定脚步,“贞儿,我明天就要回扬州去了!”

  陈贞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只是静静地凝视,便觉得心里安静如水。

  “路上风疾霜重,晋王要保重啊!”

  杨广笑道:“扬州琼花,天下无双,只瘦西湖边有着一株,花期也是极短的。”

  陈贞愣愣地听着,其实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到琼花,真是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杨广就是想到了,陈贞也便听下去,在杨广看到,这是十分理所当然的话题,在陈贞听来,这也是十分理所当然的话题。

  “原来在健康的时候,哥哥很喜欢琼花,曾经命人裁了枝移植到宫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成活。哥哥一怒之下,便命人将琼花整棵移了过来,想不到,不管怎样精心地照料,那棵琼花越来越枯萎,不仅不能开花,似乎连活都活不下去。哥哥无法,只好又将琼花送了回去,一送回去,花立刻又长得很好,第二年便开花了!”

  杨广说:“现在琼花也是年年开花,有的时候,会开几种不同颜色的花!”

  两个人闲闲地说,说的是不着边际的琼花,却又都明白个中深意。陈贞轻声说:“前些日子,妹妹派人通知我,说是哥哥因病死了,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杨广轻轻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将陈贞搂入怀中。陈贞以手掩面,低声说:“你们给他的谥号是炀,就算是再追赠大将军,又有什么用呢?后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昏君,可比桀纣。”

  杨广默然不语,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陈贞挣脱他的怀抱,抬起头,月亮映着她眼中的泪光,“我那个时候很恨哥哥,他为了张孔二妃,连我和妹妹都不要了,现在他死了,我却又伤心不已,他到底是我的哥哥。”

  杨广轻叹道:“贞儿,跟我走吧!”

  陈贞后退了几步,凄然看着杨广,“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杨广忽然有了怒意:“为何不可能?红拂也可以和李靖走,你为何不能跟我走?”

  陈贞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因为你是晋王,我是乐昌公主!”

  乐昌公主,这个名字许久没有人提起,自己以为早已经忘记了,现在说出口,也觉得陌生,似乎是前世的名字,与今生无关。但到底不是前世,到底也没有什么今生,世间的事,也无非是造化弄人罢了。

  杨广却不服:“乐昌公主又如何?晋王又如何?我宁愿不做晋王。”

  陈贞摇了摇头:“就算你宁愿不做晋王,我却还不能忘记我是乐昌公主。也许,也许来生,你不再是晋王,我不再是乐昌公主,……”

  “什么来生,我只要今世,六道轮回,来生我是否还能找得到你?我不要来生,我要的是现在。”

  陈贞苦笑着摇头,决绝地走入门内。转过身,杨广仍然期待地站在门外,她却关上了门,看着杨广被关在门外,什么来世今生,都只是玩笑,即不会有今生,也不会有来世。

  抬起头,月亮仍然雪亮雪亮,那么疼痛的明亮,心里冰冷如月光,却仍然无法落泪。这样的人生,何必再有什么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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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徐德言 1

第五章徐德言
                 

  又是一个上元节了。陈贞仍然如约地命一名老仆到街上去叫卖那半面玉镜,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上元了。每一次老仆都是又将半面玉镜照样带回来,那样的天价,只是卖半面残破的玉镜,没有人那么傻,会上这种当,也没有徐德言的消息,时间越久,越冲淡了思念,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然而这一年的上元节却不同。

  红拂走了以后,杨素虽然也命人搜查,几日后,一直没有消息,便不了了之了。而杨府中也更加寂寞,仍然经常饮宴,陈贞也仍然经常受命演奏,却觉得麻木。不再象原来一般悲喜,心里时时空空落落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麻木的感觉慢慢地进入骨髓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却是一棵会移动的树。

  上元节,按照惯例是可以到街市上游玩,但陈贞却从来没有出去了,大概是因为有那么一个约定。

  便宁可独自一人,对着风花雪月,这年华消逝得快,一年一年便这样过去,老了容貌,瘦了腰身。

  子夜,老仆方才归来,带回了另一半的玉镜,两片玉镜合在一起,正是一面完整的,丝毫不缺。玉镜如故,人心却已经缺了一角。

  手帕里还有一首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娥眉影,空留明月辉。

  是徐德言的笔迹,记得清楚,那个时候,他便是用这种笔迹写过奏章。看着笔迹发了会儿呆,总觉得他还在人世,果然不出自己的所料,他确在人世,也如约地找到长安来了。

  人生几何,悲欢离合,如何消受得起?

  记得自己曾经在杨广面前许下誓言,只要德言尚在人世,便必定会奏请杨素,将自己配还给徐德言,如今一切都实现了。

  却不知道悲喜,烛泪滴在手上,凝结成蜡烛的鲜血,也不觉得疼,相聚来得困难,离别来得容易。

  呆呆地看着月色,直到东方破白,忽被一声鸡鸣惊起,该决定了,还有什么不舍的呢?

  即是已经下定了决心,陈贞不再犹豫,匆匆到杨素房中,此时,杨素方才起身,梳洗已毕。陈贞跪在地上,将两面一半的玉镜奉上,三言两语便说明了一切。说的时候,心里也是麻木的,只想快一点结束,一切都快一点结束。

  杨素听了,微微动容,在常人看来,这是一个多么悲欢离合,坚贞不豫的故事,又有谁知道,故事中的女主角虽然坚定如昔,却已历沧海桑田。

  杨素到底是成就大事的人,听了以后,并不觉得恼怒,反而专程派人请徐德言到府中来赴宴。

  当天傍晚,徐德言如约而至,是亡国的臣子,对当朝的权贵。陈贞陪侍在侧,是旧人的发妻,兼新人的宠妾。

  数载不见,徐德言鬓边已见风霜,脸色憔悴,想必这些年的生活并不好,而陈贞却娇艳如昔,虽然更加纤细,却反而平添了楚楚可怜的气质。

  大家默然相对,不知从何说起,不知有何可说,连杨素也觉得甚是凄然。

  陈贞便奏了一曲玉树后庭花,旧朝的旧曲,当此之时,却是贴切得很。杨素略问了问徐德言城破后的经历,原来徐德言在城破之时,受了重伤,被城中的居民悄悄救起,将养了许久,才能够行走。

  那个时候,陈贞已经随着杨广来到长安了。

  徐德言伤愈后,多方打听,方知道女眷都被押解至长安。此时,战事未了,他虽然想到长安来,却路途难行,他也没有什么盘缠,只能够一路走,一路替人写家书挣一些钱。

  而他是一个文弱书生,走在路上,难免惊病交加,一直走了这几年,才终于到了长安。

  他说的时候,陈贞安静地听着,是她丈夫的经历,却觉得陌生而遥远,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到达长安,但来得却太晚了。

  徐德言的话告一段落,三个又沉默下来,杨素也觉得尴尬,他便笑言:“难得久别重逢,贞儿不做一首诗来助兴吗?”

  陈贞微微一笑,便挥毫写了一首诗:今日何造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

  是应景的诗,是应该的诗,深心里的思念,却不敢对人说。杨素看了,益发觉得无趣,便问徐德言:“徐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徐德言叹道:“如今能够见到贞儿一面,在下已经心满意足,宁愿回到江南后出家为僧,青灯古佛,长伴一生。”

  杨素愣了愣,转头去看陈贞,陈贞心里暗叹,都找到这里来了,却还是不敢提出一个“要”字。她站起身来,盈盈下拜:“请素公成全。”

  杨素自然知道陈贞多年来一直派人寻访,是旧心不死,他本来希望由徐德言提出请求,他便顺理成章地将陈贞归还给徐德言,但到底还是爱妾自己提出来,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贞儿,难道你愿意和徐公子回到江南去?”

  陈贞坚定地点了点头,愿意吗?愿不愿意都无妨,宿命已定,世人轻贱如蝼蚁,无可奈何。

  杨素又转头去看徐德言,徐德言方才也跪了下来,“请杨公成全我与发妻吧!”

  杨素哈哈一笑,“好,既然你们矢志不渝,我便成就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

  破镜重圆,人间佳话,心底的那一面镜子却真地破了,以后怕是相见无期了。
                 
  次日,徐德言便携着陈贞离京返回江南,在临走以前,陈贞特意入掖庭与陈婉告别。

  听到徐德言居然找到长安来,陈婉默然许久,才轻声说:“恭喜你了,姐姐。”

  陈贞微微一笑:“婉儿,姐姐就要回到江南去了,以后你独自在这里,一切都要小心啊!”

  陈婉眼圈便红了,她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姐姐放心地去吧,只要你开心就好!”

  开心?这世上还有开心的事吗?“姐姐很开心,终于找到你姐夫了,姐姐怎么会不开心?”

  陈婉隐含深意地笑了笑,“以后天南海北,只怕是相见无期。”

  两个人抱在一起,陈婉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陈贞也觉得悲伤,心底便象是被人用针扎着一样,却始终没有流泪,似乎眼泪已经枯干,再也无法流出来。

  告别了陈婉,在京城之中,便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两个人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只想快一点赶回健康。

  杨素已经知会各州府,给两人关照,并且命人发还了徐德言在健康的产业,便是旧时的附马府。

  不一日,回到健康,过江的时候,忍不住向东面张望,那里是杨州,离他近了,也更远了。

  甫一进城,便见有许多百姓在城门口围观,乐昌公主回来的消息,早已传来。本来按照隋制,亡国的贵族是不可以发回原籍,恐其聚众谋反,因此,陈贞是唯一一个回到健康的陈氏王族。

  百姓并不是真地怀念前朝,陈叔宝做皇帝的时候,每日穷奢极欲,全不顾民间饥苦,隋帝却不同,治国严明,法度井然,相比这下,倒是觉得隋的天下更好了。但是人民却也都是好事之徒,知道是前朝公主回来了,便都起了好奇之心,也生了几分对前朝的怀念。

  见了这种情景,两人暗暗心惊,也不便在人群中多做停留,匆匆回到附马府。附马府中便清静了许多,虽然还是诺大的庭院,却只有一个苍头看着门宅。

  一切如故,一草一木都没有什么改变,庭台楼阁仍然是旧时的,人心却变了。

  方才安顿下来,苍头忽然禀报说有一群江南士子求见。两人面面相觑,待要不见,又恐人言,只得命苍头将他们带入。

  那是一群年轻的士子,相约好了拜访乐昌公主和附马,也不管别人是否旅途劳顿。

  陈贞便下去沏茶,如今不比从前,一切都需自己动手。

  才将茶端下来,士子们纷纷起立,拱手说:“如何敢劳动公主。”

  陈贞微微一笑:“陈贞如今已经不再是公主了,只是一介平民而已,各位千万不要客气。”

  此时,有一个年轻人霍然起立:“原来公主是这样想的,怪不得这么多年能够安心于杨素枕畔。”

  徐德言脸色一变,方待发怒,陈贞握住他的手,朗声说:“陈贞确是不洁之人,但数年间却从不敢忘记故国,只是如今天下已定,为黎民苍生着想,各位何必还对旧国耿耿于怀呢?”

  此时已经有别人将那人拉出厅外,徐德言神色甚是不佳,而其他的人也觉得尴尬,过不多久,便匆匆告辞。

  待他们走后,陈贞才叹道:“看来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徐德言说:“这些人实在太过无礼了。”

  陈贞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进城的时候,有许多百姓围观,虽然他们只是好热闹,但万一被居心叵测的人做了口实,却是十分不妥。”

  徐德言也顾虑到这一点,“确是如此,如此说来,我们是要离开健康了。”

  陈贞点头不语,徐德言说:“或者我们隐姓埋名到另一个地方,也不至于被这些俗人骚扰。”

  陈贞笑了笑,“好吧!我们明日就走吧!”

  徐德言若有所失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可惜了这片宅第。”

  陈贞皱了皱眉头:“本就是杨素送给我们的,也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还是还给他们吧!”

  徐德言恍然而悟,是啊,这些身外之物,何必在乎那么许多呢?
                 
  次日,两人变更了装束,陈贞用青布包了头,换上布衣荆裙,如今的样子,就真地象个一双民间夫妇了。悄悄地离开健康,谁也没有惊动,延江而下,不一日到了苏州。

  陈贞变卖了几件首饰,在苏州的绿杨巷买了一进十分小的庭院,只有三间茅草屋,一个小小的院落。

  这里地处偏僻,门前一条小巷,巷口有一口古井,外面则是一条官道,平日往来的人也不多。

  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徐德言变换了姓名,自称徐重生,在苏州衙门里谋了一份誊写状纸的职位,每日早出晚归,赚一些奉银。陈贞则绣点枕套、被单,送到丝绸坊里,换些银子,贴补家用。

  隔壁人家是一家卖豆腐的老夫妇,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两家院落大概本来是相通的,后来才分开两个出售,中间只隔了一道短短的竹篱,站在各自的院子里都能看见另一家的动静。

  日子安逸而闲适,从公主之尊到王公的宠姬,陈贞所做过的事情无非是弹弹琴唱唱曲,如今一切都不同,过起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半世沉浮,有如春梦一场。

  整个巷子的居民都是依靠巷口的古井汲水,陈贞也终于提起木桶到巷口去打水。看见井便想起健康城破的那一天,陈叔宝与张孔二妃匆匆藏身井中,似乎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吊桶里汲满了水,却无论如何也摇不上来,陈贞是娇生惯养的人,如何能提得动一桶水?正踌躇,不知如何是好,一双粗糙了手帮着她把吊桶摇了上来。

  陈贞抬起头,是隔壁家的张大婶,笑着看着她:“贞姐儿不象是做粗活的人,看长得细皮嫩肉的。”

  陈贞也笑了:“从小家里娇惯了,手不提肩不担的,倒象个废物。”

  张大婶摇头说:“象你这样的人,怎么舍得让你做粗活呢!”

  陈贞微笑不语,张大婶已经将水倒入陈贞的水桶中,“还是我帮你提回去吧!”

  “不!”陈贞连忙摇手,“我总得自己学着做些事情。”

  固执地提起水桶,走一步歇一步,磕磕拌拌,总算是挨回到家里,水桶里的水已经洒出去一半了,平日里偶然看见奴仆提水,从来不知道原来是重成这个样子,虽然只是提了一桶水,却也觉得自己开始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不再象以前,只是麻木地过日子,不知生死。

  心里最深的角落,不经意地闪过一个人的面颊,他现在在做什么?

  用力摇了摇头,象是要甩掉一切记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永远都没有可能交汇了。

  这样提了一段时间的水,也不必再休息了,能一路走回家里来,桶中的水也不会再溅到外面。本来柔弱的双手开始长起细茧,娇嫩的脸上也有了一丝风霜之色,人的美丽,原来还是要精心呵护。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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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徐德言 2
春日时,院子里的梨树开了花,日间便坐在梨树下刺绣,指尖抚过柔软的丝绸,这种有生命的布料在指底微微地颤抖,象是水波起了涟漪。有风吹过,梨树上的白花纷纷落下,落在丝绸上,那一段时间,绣出来的布都带着幽香。

  拾起白花,眼睛便涩涩地疼痛,也不觉得悲伤,只觉得平静,又觉得凉意,无论日光如何温暖,心底里也是冷的。

  邻家的张大婶总是坐在短篱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从丈夫到儿子,再到媳妇,老是有说不完的话题,陈贞总是微笑着倾听,这些平民的家常话,她以前也从未听到过。

  等到把话题都说了一遍,不知怎么就又绕了回来,又重新说起,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做着活计。

  陈贞从不觉得烦倦,听的时候,思绪游离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似乎离开的身体独自存在着,从天上安静地俯视着红尘中的自己,那样起伏不定的宿命。

  忽一日,陈贞在井边提水,见官道上有一队兵士走过,长官的大轿在兵士之中。陈贞站在井边看了一会儿,说来也巧,在经过陈贞身边的时候,大轿中的长官刚好掀起轿帘向外面张望了一眼,这一眼便看见了陈贞,虽然只是匆匆一瞥,轿中人也已经暗暗心惊,连忙命轿夫停了轿。

  陈贞方待提起水桶,轿中人已经走到她的身前,两个人一照面,陈贞已经认出来,原来是江总的儿子江溢,看他的官服,似乎是身居高职。

  江溢也认出果然是陈贞,他连忙施了一礼,“原来是乐昌公,公……”说了两声“公”便“公”不出来了。

  陈贞半侧过身子,不受这一礼,轻声说:“江侍郎一切可好?”

  江溢在旧朝曾任中书黄门侍郎,如今在新朝任给事郎,他本是徐德言的好友,健康城破后便随父入了隋朝为官。

  江溢连忙说:“托公……小姐的福,一切都好。”他本想说公主,忽然想起陈贞已不再是公主,便临时改口为小姐。

  江溢向绿杨巷中张望:“小姐如今便住在这里吗?”

  陈贞点了点头,正想提起水桶,江溢忙说:“还是让在下来提吧!”他慌慌张张挽起衣袖,用力去提水桶,却手无缚鸡之力,再怎么也提不动。陈贞微微一笑,轻松地便提起桶:“还是我来提吧!”

  江溢只好无奈地笑了笑,跟在陈贞身后说:“小姐可有德言兄的消息?”

  “他也住在这里,只是如今到衙门里去了!”

  “哦?德言兄在衙门中高就?”江溢问,他却不记得徐德言是苏州刺史。

  陈贞微微一笑:“他只是在衙门中誊写状纸。”

  江溢愣了愣,“以德言兄之才,如何委屈至此。”

  陈贞默然半晌,才道:“这样很好。”

  江溢却不明白陈贞话中深意,忙道:“下官倒是可以举荐德言兄一个更合适的职位。”

  陈贞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只想过一些平静的生活,能够度日就好了。”

  此时已经到了门口,见许多邻居好奇地探头张望,张大婶也站在门前,她便对江溢说:“江侍郎经过此处,必是身有要事?”

  江溢忙道:“正是往苏州刺史处交待一些公务。”

  陈贞说:“德言不在,我也不敢留客了,还请江侍郎早些上路吧!”

  江溢唯唯诺诺地后退,一边打量着陈贞的居处,似乎颇觉不满,但终于没有说什么,却也没有上轿,一直步行离开。

  陈贞紧紧关上院门,人生何处不相逢,隐姓埋名,还是会遇到旧识,天下很大,却也很小。

  徐德言很晚才回来。陈贞知他必是见过了江溢,两个人默然相对,才刚刚过上几天安静的日子,恐怕又要迁移了。

  第二日是虎丘集市的日子,徐德言陪着陈贞到市集上去买一些生活用品。走在街上,便觉得大家看他们的目光都不同。

  身边几步内没有人靠近,集市本是十分热闹拥挤,但一见他们两人走来,大家便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远远地见张大婶站在路边和几个人在低语,见过他们走来,那几个人便散了。陈贞象往常一样走过去叫了一声:“张大婶!”

  张大婶脸上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连忙说:“贞姐儿有什么吩咐?”

  刚说了一句话,便连忙打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怎么连直呼您的名字,夫人有什么吩咐?”

  陈贞吓了一跳,上去捉住张大婶的手:“您这是干什么?”

  张大婶被陈贞抓住了手,更加紧张,双腿一软,居然跪了下来:“您看我平时不知道是您,有什么得罪您可千万别介意。”

  张大婶跪了下来,周围的几个也跟着跪了下来,他们本来是在议论陈贞的事情,以为是被她听见了,才惊惶失措。

  后面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忽见几个人跪了下来,也便跟着跪了下来,于是,忽然之间,地上跪了一大片,只剩下陈贞和徐德言还站着。

  两个人面面相觑,陈贞刚想大声叫大家起来,便见苏州刺史步行走了过来,开路的衙役大声呼喝:“快让开,别挡道!”

  百姓们才霍然而惊,纷纷站起身来,让开一条道路,苏州刺史走到两人面前,深深施了一礼,说:“先是不知道两位隐居在这里,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徐德言连忙还礼:“刺史大人说得哪里话,我们只是草民,如何受得刺史大人这样的礼遇。”

  苏州刺史便说:“可否请二位到府中一谈?”

  陈贞与徐德言对望了一眼,徐德言拱手说:“不敢打扰,刺史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便是。”

  苏州刺史左右张望了一眼,拱身说:“请到无人处说话。”

  两人随着苏州刺史到了茶楼中坐定,茶楼上的闲杂人等都已经被驱赶了出去。苏州刺史方才拱手说:“先是徐先生到府中谋职,下官不知徐先生便是附马爷,若是知道,是万万不敢请徐先生做这样的事情的。”

  徐德言也拱了拱手:“附马爷这种话,刺史大人千万莫再提起,如今徐德言只是一介平民,只希望与荆妻过一些平静的生活,以前的事情,徐德言早已忘记了。”

  苏州刺史连忙说:“是是,徐先生说得是。”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不好出口。

  徐德言说:“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苏州刺史方道:“不知二位以后做何打算?”

  两人对视一眼,徐德言道:“大人此话怎讲?”

  苏州刺史略有尴尬地说:“如果下官言语有所得罪,还望两位多多海涵。”

  徐德言忙说:“大人请讲。”

  刺史说:“刚才的情景,两位也看到了,两位是贵人,对这样的事情想必是斯空见惯,不以为意。但是下官位卑职低,这样的事情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了,在皇上面前参上一本,说是苏州有人意图谋反,那么下官就万万担待不起了。”

  徐德言默然,他们不愿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为了避开这种嫌疑。江南的百姓虽无谋反之心,但他们的身份特殊,却容易落人口实。

  “以大人之意,我夫妇该当如何?”

  刺史叹道:“下官本是万万不敢提出这样的请求,但两位大人大量,千万体谅下官的苦处。”

  刺史期期艾艾,说了半天,还是未将自己的意愿说出来,但徐德言与陈贞却已经明白他想说的话。

  陈贞打断他的话:“大人不必再说了,我们明日便离开苏州。”

  刺史如释重负,连忙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多谢两位了。”

  两人也不再多言,匆匆离开集市,回到家中,见江溢正在门前徘徊等候,徐德言迎上去:“不知江兄今日造访,有失迎迓!”

  江溢拱手为礼,三人进了茅屋,江溢说:“刺兄可向二位说过什么?”

  徐德言微笑:“这本也是我与内子意料之中的,江兄不必介怀。”

  江溢笑道:“这苏州刺史,为人最是谨小慎微,两位如果不愿离开苏州,倒是不必介意他的。”

  徐德言说:“多谢江兄关心,这里到底不是久留之地,我与内子也都希望换个居所。”

  江溢叹道:“看来是我打扰了徐兄的生活。”

  徐德言连忙说:“江兄千万不要这样说,你我多年未见,难得今日重逢,正该把臂言欢,何必介意这些世俗锁事?”

  江溢便叉开了话题,说了许多别后的事情。原来江总尚在人间,归隐于乡里,而江溢及其弟兄则都在隋朝出仕。

  提到在异朝为官,江溢脸上便露出几分羞惭之色,徐德言则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是隋的天下,江兄也不必介怀。”

  到了晚间,江溢告别而去,与徐德言约好明日再来拜访,徐德言笑而不言。

  两个人待江溢走后,便收拾了一些细软,也不与人道别,只在桌上留书一封,请江溢处理此处房产,说他们二人已经无意俗世,以后萍踪飘泊,四海为家,请江溢不必再以二人为念。

  写罢了书信,要连夜离开苏州。梨树的花儿还未谢尽,他们便又不得不踏上行程。陈贞捡了几片花瓣放在手帕里,看看生活了几个月的茅草屋,来去匆匆,本以为会终老于此,却原来还是过客。

  初月挂上树梢,软风拂面,江南千载依旧风流。茫茫红尘,碌碌众生,沉浮不由人愿,这天下之大,何处方是个容身之所?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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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萧玉儿 1
第六章萧玉儿
                 
  这一年的中元节,杨广匆匆赶回京师,距上一次离京的日子还不到一年,他却急不可待,只想着快一点赶回去。

  思念越来越深地进入骨髓,每天只是数着时间度日,虽然拼命压抑着自己,却还是无法忍耐。

  回到京城,进宫见父母,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到杨素府上。杨素知道他回到京城,也早已经设宴等待。

  宾主相见,寒喧过后,却觉得大厅中比往日冷清了许多。

  杨广故做不知,“为何不见素公的美姬?” 杨素叹息说:“说来惭愧,先是红拂夜奔,后经多方查证,方知原来是与李靖有私。李靖是个人材,即是红拂心许于他,我也不便夺人之美。后是徐德言居然未死,找到了长安来,贞儿一心一意只想再做徐家妇,我便索性成全他们二人,将贞儿配还给徐德言,如今这府中倒是冷清了许多。”

  杨广吃了一惊,手一颤,杯中酒便溅了出来,他咬了咬牙,勉强说:“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却不知他二人去了何方?”看起来是不经意地一问,心里却急切万分。

  杨素漫不经心地说:“想必是回了健康,前些时健康府尹还向我提过此事。”

  杨广便不语,即是有了去处,便不怕找不到她。心中暗恨,到底是结发的夫妻,患难之中,尚有真情。

  酒过三巡,杨广推说身体不适,匆匆告辞,才一出了杨素府,便打马向城门而去,甚至不及回晋王府。也不及向宫里辞行,只遣了个侍从进宫去请罪,只说忽然想起杨州尚有要事。

  一路星夜兼程,想到这些日子,她与自己近在咫尺,健康与杨州,半天的路程,自己却全不知情,更是心急如焚。

  赶到杨州,直奔附马府,府中却冷冷清清,急忙询问看门的苍头,苍头说是只在这里住了一夜,便走了。再问去了哪里,便说不知道。

  杨广本以为他们会住在这里,想不到奔了个空,心里焦燥不安。此时健康府尹匆匆走来迎驾,杨广问他可知道陈贞下落,府尹茫然,徐德言与陈贞走的时候本就是隐姓埋名,他如何得知。

  杨广立刻派人在江南全境寻找,又用八百里急件,向各地州府询问是否有过前朝乐昌公主的下落。

  过不多久,便知道陈贞曾经在苏州绿杨巷中居住过,但现在也已经离开了。以后的行踪,便再无人知道。

  杨广虽然知道陈贞已经不在绿杨巷,他还是连夜赶到苏州。

  那个庭院自陈贞走后,便一直闲置在那里,里面的东西也未经过移动,一切的格局都与陈贞离开前一模一样。

  杨广站在庭院中,此时已经是秋日,梨树早已无花,秋风瑟瑟,树叶便翩然落下。

  张大婶被带到杨广面前,她吓得面无血色,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杨广听着她反反复复地说:“我可不知道她是乐昌公主,我真地不知道,我以为她只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如今破落了。”

  他便觉得心烦意乱,挥了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抬头看着天,天是深蓝色的,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丝绸香气,这苏州的百姓都喜欢种桑养蚕,织出来的布天下闻名。

  茅草屋中还放着一匹白绢,时日久了,白色也带上了一点淡黄,绢上绣着一只鸳鸯,孤零零的,水草也没有绣呢,显得有点突兀。

  杨广拿起这匹白绢,尘土飞扬了起来,这茅屋中太久未有人来过。闭上眼睛,指尖抚摸着绢上的绣痕,冰冷的感觉,有如那个女子的眼神。他便觉得心痛如裂,这般走来走去,难道是为了躲避他吗?

  但他却并没有什么奢望,只要能够看见她安静的眼神,微微的笑容,已经觉得满足,却连这样一点的愿望,也不得不破灭。

  她是一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却心硬如铁。忽然起了愤怒,这天下都是杨家的,他杨广连一个女人都得不到吗?

  蓦得挣开双眼,手指用力,白绢裂开,逶迤于地,如失去生命的蛇蜕。“即是你要躲,我便把你找出来,无论天涯海角,你到了哪里,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他要成为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等他有了天下,看她还往哪里逃?

  有了这个决定,杨广也不似先时那样迫不急待,他命人将这间茅草屋看管起来,这是陈贞曾住过的地方,不能再有人居住。

  然后他仍然派人在全国范围内搜索陈贞,自己却回到扬州,即然决定要做一国之君,铲除他的亲哥哥杨勇便成了当务之急。
                 
  杨广从京城回来后,萧玉儿就觉得他变了一个人。

  自婚后,萧玉儿便随着杨广来到扬州。她嫁给他的时候还年轻,只有十三岁,懵懂无知,一见杨广,年少英俊,位高权重,便从心底里爱上了他,这样的夫君,也不枉此生了。

  然而,杨广却不似一般的少年人,有花前月下,添妆画眉的爱好,总是很沉默,又似乎郁郁寡欢,萧玉儿以为他秉性如此,也不介意,反而深喜夫君没有时下少年的轻狂。

  且杨广对萧玉儿不可谓不尽心,家中本有美姬数人,杨广却似乎对她们全无兴趣,时日长了,或是配了人,或是自己要走的,都慢慢遣散了,府内也无由地冷清。这样本是最好的,人人都说晋王一心一意,只专宠王妃一人,但萧玉儿却总觉得有些不妥的地方。

  年岁越长,便越觉出来,杨广并非没有闲情逸志,却似心不在焉。日间时常常默默沉思,想到什么,眼中便有柔情万种,唇角也有了笑容。便是这种神情,让萧玉儿暗暗心惊,晋王的心,原来并不在自己的身上。

  只几年的光景,玉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容华绝代,见过她的人都说江左第一美人,就在晋王府中。揽镜自照,她也看出自己的美丽,那样楚楚动人的气质,纤细柔软的腰身,她不明白杨广为何全不放在心上,对于男人来讲,女人美丽与否,总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也许是司空见惯,玉儿倒是开始埋怨嫁给杨广的时日太早,让他并没有在美丽成熟后的惊艳,而是慢慢地注视着美丽的形成。

  杨广每年回京朝谒,路途遥远,并不携她同行。这本也没什么特别,但却觉得每次回京前,那种期盼的神情非常刺眼,总觉得他在京城里是另有佳人的。

  但悄悄询问侍从晋王在京中的行动,却全无见不得人的地方,除了进宫以外,便是在杨素府中饮宴,除此之外,再也不去他处。

  似乎不应该存在,但却又实在存在,那个女人到底是谁?萧玉儿也是极有心计的女子,她虽然怀疑,却并不询问,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杨广回来后,便马上命她整理行装,她问:“又要出去吗?”

  杨广便说:“是,回京城。”

  她愣了愣,“不是刚从京城回来吗?”

  杨广微笑:“我们这次是到京城去住上一段时间。”

  我们?看来她也是要同去的。便不再多言,带着奴役打点了几大箱的衣物。第二日便起了身,这回带着女眷,便不得不用了一队马车,车上装满了萧玉儿要带走的东西。

  一路走走停停,不一日,到了京城,在晋王府中歇下后,杨广带着萧玉儿进宫面见了父母,萧玉儿便迫不急待地到掖庭去见陈婉。

  她们三人自小熟识,在宫禁中玩大的,有如亲姐妹一般。

  陈婉年纪也大了,却还云英未嫁,独自居住在掖庭中,见了萧玉儿,悲喜交加,说起陈贞来,两人忍不住流了一会儿眼泪,如今也不知道她流落到了何处了。

  是冬日的时节,长安这一年雪很多,两个女子也不管天寒地冻,坐在庭院里窃窃私语,满树的梅花都开了,花上是雪,雪下是梅。

  陈婉这一日穿了一件水红的衣裳,露在外面的肌肤冻得红红的,一抬头,树上的雪片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人在梅花树旁,映得梅树都失去了颜色。

  忽听得侍从传道的声音:“皇上驾!”

  两个女子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隋文帝杨坚已经步入庭院之中。他年岁已高,却因为长期节制的生活,身体还非常健康。

  看见陈婉,他眼睛一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陈婉觉得尴尬莫名,尚跪在雪地里,膝盖凉飕飕的。

  萧玉儿又说了一遍:“皇上安好!”

  杨坚才恍然而悟,挥了挥手:“起来吧!玉儿还没有出宫?”

  萧玉儿答道:“玉儿马上就回晋王府了,因为许久未与婉姐见面,所以特意进掖庭来看望。”

  “哦?”杨坚的目光又落到陈婉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陈婉垂着头:“奴婢陈婉。”

  萧玉儿接了一句:“婉姐就是陈乐宜公主。”

  杨坚点头不语,又看了陈婉一眼才走出掖庭,他本是穷极无聊,想找一个女子享乐,见到陈婉,暗思,世上居然有如此灵秀的女子埋没于掖庭之中,简直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两人目送杨坚走远,萧玉儿轻声说:“婉姐,皇上好象喜欢你。”

  陈婉叹了口气,眉尖有忧伤无限。萧玉儿有些疑惑:“婉姐好象不高兴?”

  陈婉答道:“你不知道,前几日皇上一时兴起,宠幸了尉迟迥的孙女,被皇后知道,皇后一怒之下,便杀了她。为此事,皇上甚是不悦,单骑从苑中出,一直进入山二十多里,才被高颖、杨素劝了回来。如今后宫人人自危,谁还敢接驾?”

  萧玉儿发了会儿呆,“但看皇上的意思,恐怕不会就此罢休的。”

  陈婉叹道:“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个人失了兴致,便不再多谈,匆匆而别,约好明日萧玉儿依旧入宫。

  第二日,进宫朝谒后,萧玉儿仍然到掖庭之中,见陈婉容颜惨淡,面有啼痕,萧玉儿吓了一跳,连忙说:“婉姐,你怎么了?”

  陈婉出了会儿神,才说:“昨日你走了以后,皇上便又来了。”

  萧玉儿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却也想不到会这么快,忙道:“那可怎么办?”

  陈婉愁眉不展,“我也不知道呢!皇上还说要封我做贵人,若是让皇后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萧玉儿陪着发了会愁,忽然说:“不如我们去见皇后吧!”

  陈婉愣了愣:“不不不!你还怕皇后不知道吗?”

  萧玉儿笑道:“皇后其实很是慈爱,只是在这件事情上看不开,我看不如我们先是接近她,如果能让她喜欢你,万一事情暴露了,她也必不忍心杀你。”

  陈婉想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萧玉儿说:“皇后喜欢手绣的丝绸,你把平时里绣的东西带上一两样献给皇后,一定能讨她的欢心。”

  陈婉便捡了一幅百鸟朝凤图,这本是南朝故物,倒不是她自己绣的,又捡了一幅富贵牡丹图,是前时,她与陈贞闲暇时绣出来的。

  两个人走到皇后宫中,见独孤皇后正倚在绣塌上让宫人捶着腿。陈婉又有些惊疑不定,萧玉儿拉着她的手说:“别怕,我在这里,皇后不会乱杀人。”

  两个人走了过去,独孤皇后看了她们一眼,她是极喜欢萧玉儿的,便笑着说:“玉儿,怎么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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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萧玉儿 2
萧玉儿倚到她的身边,半是娇憨,半是做作地,“母后,玉儿想起掖庭有个旧姐妹,就过去看她,她说身边有两幅苏绣,都是极佳的,想献给母后。”

  陈婉忙将二幅苏绣献了上去,独孤皇后略看了一眼,似乎还觉得满意,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婉轻声说:“奴婢陈婉。”

  陈婉?是陈国的公主?独孤皇后对掖庭中的女子倒是了若指掌,见这个女子垂着头,样子乖巧,年纪也和萧玉儿差不多。她向来喜欢这样纤细雅致的女孩子,问道:“你认不认识字?”

  陈婉低着头,“认识几个。”

  独孤皇后便说:“把桌上的佛经读给我听!”

  陈婉拿起桌上的经文,是一部人王经,她以前读得熟了的,顺着读了下去。才读了两句,独孤皇后便叫停,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陈婉忙道,“小时候也读过,先生解释过几句。”将意思说了说,独孤皇后更加满意,点头说:“可以。以后你便给我来读经吧!”

  陈婉连忙跪下谢恩,萧玉儿使个了眼色,两个人偷偷地做了个鬼脸,目前的危机是消除了,只要皇上不再提什么贵人的事,应该无甚大碍。

  萧玉儿也告了辞,回到晋王府,见杨广正拿着一只同心结出神,这同心结她也见过几次,被杨广挂在里衣的腰带上,她不知道这同心结的来历,难道是与那个女人的定情之物?

  这些日子,杨广仍然天天出入杨素府,但这一次他的用意却与前时不同。以前的时候,只是希望能够见到她一面,全无别的心思,现在却开始积心处虑,一意废嫡。

  杨素也是解人,这窗纸不必捅破,大家便都心里透亮。杨勇虽是命定的太子,却外无战功,内无宠信,事事不及杨广。废立的事倒也并不是多么难以想象。

  那一段时间,杨广的亲信宇文述与杨素的弟弟杨约也过往甚密,大家商量的无非是如何能够顺理成章地废去杨勇,改立杨广。商量的结果,杨素在朝中举足轻重,应该可以左右许多朝臣的意向。而宫内便在打通独孤皇后这个途径,隋帝向来俱内,如果独孤皇后是偏向杨广一边,那么废立之事便是大局已定。

  萧玉儿走到杨广身后,轻叫了一声:“王爷!”

  杨广心神才收了回来,他回过头,抱起萧玉儿:“玉儿,我正想着你呢!”

  萧玉儿忍不住脱口而出,“恐怕想的不是我吧?”

  杨广脸色微变,却马上便恢复了常态,他将萧玉儿抱到塌上,解开她的衣带说:“是,不仅想着你,还想着别的事。”

  萧玉儿闷声不响,任杨广解开衣带,杨广笑道:“吃醋了?我想的是大事情,将来做皇帝的事情,你也吃醋?”

  萧玉儿脸色变了,连忙捂住杨广的嘴:“王爷,您在说什么?”

  杨广咬着萧玉儿的手指,低声说:“你怕?袁天纲不是说过你准定是母仪天下的命吗?我要实现它!”

  萧玉儿轻声说:“这可不是乱说的,万一让人家听见了,起了嫌疑可怎么办?”

  杨广在萧玉儿的耳边低语,“怕什么,就你我两个人,除非你想害我。”

  萧玉儿连忙说:“我怎么会害王爷?”

  杨广不待她说完,吻上她的胸颈,萧玉儿说话的声音便变成了喘息声。事毕,杨广低声向萧玉儿交待了一番。

  萧玉儿也是极聪明的人,并非全无野心,即是杨广一心如此,她当然是全力配合。

  第二日,萧玉儿便撤换了晋王府中年轻美丽的侍从,换上年老侍从,将家中的布置也改变了许多,尽量布置得简单朴素。

  说来也巧,第三日隋文帝便携同皇后到晋王府中看望儿子媳妇,而萧玉儿已经作好了准备。隋帝向来节检,一进晋王府四处打量一番,便心中暗暗满意,而杨广与萧玉儿伉俪情深的样子,也使独孤皇后十分喜悦。

  她本费尽心思,为杨勇选了一番妻室,杨勇却对其不加宠爱,反而专宠云定兴之女,为了此事,独孤皇后很是恼怒。杨广却不同,杨广府中全无美貌姬妾,只一心对待自己所选的萧玉儿,在这一点上,杨勇又是不及杨广了。

  萧玉儿心机深沉,暗暗地送了许多金银给隋帝及皇后身边的侍从,大家皆大欢喜,同声称赞,晋王与王妃贤名远播,可惜杨勇却还未感觉到危机。

  杨素也在朝中努力,明里暗里提醒隋帝杨广战功累累,杨勇却不同,坐守京城,全无建树,且德薄福浅。

  提醒得多了,隋帝心里便也对杨勇不满,侍君如侍虎,便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也要勾心斗角,帝王家里的常事。

  这一日,萧玉儿正在宫中向着独孤皇后诉说着杨广每日忙于政务,冷落了自己,独孤皇后一边听一边开解着她。陈婉坐在旁边,冷眼旁观,她早明白杨广与萧玉儿的意图,这些事情本也与她无关,但她与萧玉儿之间情同手足,自然也是希望他们能够成功的。

  隋帝下了朝,匆匆走进皇后宫中,见陈婉在这里,脸上略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陈婉也不敢看他,只垂着头看着足尖。

  独孤皇后淡淡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宫中的事情毕竟是瞒不过她的耳目的,她早已知道隋帝与陈婉有私,但介于前一次事情,她也不想逼得隋帝太紧。而陈婉确是婉约动人,且很守本份,不象是尉迟家的女儿,打扮地妖艳,一心勾引皇上。

  想到这里,她很难得开口说:“即是已经如此,便收了她吧!”

  这话刚说出来,大家都愣了愣,隋帝道:“你说什么?”

  独孤皇后淡淡地哼了一声:“我说你收了婉儿吧!这丫头我倒也喜欢。”

  萧玉儿马上拉了拉陈婉:“还不谢恩?”

  陈婉便跪在地上谢了恩,隋帝方才心满意足。陈婉虽是做了贵人,却仍然日日到独孤皇后宫中念诵经文,她是宫里长大的人,知道一日做了贵人,下一日便可能身首异处,无论什么都是谨慎小心。

  隋帝对她极是宠爱,事事都与她提及,当提到杨广时,她便也无关痛痒地说了几句杨广的好话。是源于萧玉儿,也是源于陈贞。

  次日,杨广便着人送了许多金银珠宝,说是祝贺陈婉受封贵人,陈婉也知道他的用意,无非是内外一心,一力废除太子。

  日间与萧玉儿同在独孤皇后处,萧玉儿说什么,她便应合两句,时日长久了,独孤皇后对太子杨勇越来越是嫌恶。

  这一年上元节,按隋例,在京的王孙贵族都入宫中饮宴。萧玉儿入宫前精心地挑选了许多衣饰,即不能太华贵,当然也不能寒酸,即要有晋王府的气度,又不能让人觉得太突出。

  选了许久,才总算选定一套淡紫的衣饰,即端庄又内敛,想来独孤皇后一定是喜欢的。

  进了宫,却见太子杨勇并未带着元配元氏,居然带着云定兴之女出席。且云氏打扮得十分娇艳,珠光宝气,虽然美艳已极,却使独孤皇后自心眼里厌恶。她冷冷看了云氏一眼,便招呼萧玉儿坐到自己身边来。

  萧玉儿便乖巧地倚坐在独孤皇后身边,独孤皇后低声说:“这个云氏,真是个妖精。”

  萧玉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说:“母后千万别生气,喜庆的日子,当看不见就是了。”

  独孤皇后叹息道:“勇儿全不及英儿那么懂事,以后如何治理天下?”

  英儿是杨广小名,这样的话,萧玉儿自然无法插口。独孤皇后未待宴毕,便带着萧玉儿回后宫去了,明眼人都看出来,是对太子勇极为不满。

  杨勇却未留意,仍然觥筹交错,杨广则频频劝酒,两兄弟之间看似亲密无间。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杨勇意犹未尽,拉着杨广到自己宫中继续喝酒。杨广也不退辞,两兄弟把臂离去,落在权贵的眼中却议论纷纷,晋王韬光敛锐,太子色厉内荏,不日怕就有变故了。

  当天晚上,萧玉儿便留宿宫中,陪伴独孤皇后,而隋帝自得到陈婉后,一意专宠,倒是甚少再回皇后宫中留宿。

  第二天一早,晋王在东宫喝了一夜酒,到皇后宫中迎接晋王妃回府,萧玉儿已经服侍着独孤皇后起了身,正对着镜子给独孤皇后梳江南流行的发势。

  杨广给母亲请过安,便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独孤皇后对于两人如此合睦,自然是满意已极。

  正说话间,杨广忽然捂着肚子叫了一声唉哟,脸色铁青,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独孤皇后在镜中看见了,吃了一惊,连忙说:“英儿,你这是怎么了?”

  杨广挣扎着想站起身,刚扶着桌沿立起来,便忽然吐了一口血。两个女人都吓了一跳,萧玉儿便抛下手中的梳子,过去扶住杨广,独孤皇后忙叫人传御医。

  萧玉儿将杨广扶到塌上休息,杨广才想说话,又吐出一口鲜血。萧玉儿惊慌失措,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抓着杨广的手,一味哀怜地盯着独孤皇后。

  独孤皇后过去把她搂在怀里。此时,御医已经急招而至,杨广脸色铁青,咳两声便吐口血。

  御医把了脉,脸色凝重,急着人抓了药,又用银针刺穴,令杨广吐出许多黑血,方才对独孤皇后说:“晋王是被人下了毒了。”

  独孤皇后脸色一沉,“谁敢给吾儿下毒?”

  御医唯唯诺诺不敢言语,此时杨坚也已匆匆赶至。萧玉儿只是抓着杨广的手哭泣,哽咽着说:“母后为儿臣作主。”

  独孤皇后轻叹一声,心里多少有数,心中本就对太子杨勇嫌恶之极,现在更是视之如眼中钉。

  杨广吃了药,沉沉睡去,因为中毒很深,暂时不能移动,便临时住在宫内。萧玉儿每日在床前扶持,大概过了月余,方才能够行动。

  独孤皇后问及当日他都曾吃过什么东西,杨广却刻意遮遮掩掩,只说并没有吃过什么,而萧玉儿却不依不饶,一味地说,“王爷险些丧命,母后无论无何也要为儿臣作主,找出那个凶手来。”

  杨广反而恼了起来,骂萧玉儿不识大体,萧玉儿索性掩面痛哭,独孤皇后便又反过来责怪杨广。

  如此这般闹了几日,独孤皇后方在无人的时候悄悄问杨广:“英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哥哥下的毒?”

  杨广低头不语,独孤皇后便道:“英儿,你也不必一味回护着你大哥,他如此对你,你还护他作甚?”

  杨广连忙说:“母后千万不要动气,大哥定是听了什么人挑唆,否则以我们兄弟情深,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独孤皇后怒道:“一定是云家的那个妖精,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继承大统?”说罢便忿忿而去。

  杨广看着独孤皇后走完,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废立已成定局,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萧玉儿慢慢踱了过来,低声说:“如何了?”

  杨广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话,萧玉儿忍不住叹道:“你那天的情形真是吓人,要用那么危险的办法吗?”

  杨广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放心吧!我作事自有分寸。”

  萧玉儿默然,她虽然一心一意帮助杨广,却从心底里觉得杨广可怕,做事不措手段,连自己的命都如同儿戏一般。

  这几日的一言一行都是杨广教的,他以这种手段对付自己的亲生哥哥,真不知道以后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别人。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杨广似乎马上看出了她的顾忌,便走过去将她轻揽入怀中,低声说:“玉儿,你在担心什么?”

  萧玉儿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杨广微微一笑:“你放心吧,我是绝不会辜负你的,我有了天下,你便是皇后。”这样说的时候,眼底却泛起了另一个身影,若是为了你,便是天下不要又何妨。忽然便觉得胸中刺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放开萧玉儿,踉跄后退了两步,用手按住胸口,头上又渗出汗珠来。

  萧玉儿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杨广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可能是余毒未清吧!”

  萧玉儿轻叹一声,欲言又止,只扶着杨广在塌上躺了下来,过了半晌才低声说:“王爷好好将养,莫再忧心,如今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杨广闭上眼睛,却无法将那人从眼前挥去,派出去寻找的人全无音讯,思念有如蚕食桑叶一般吞嗜着自己的心,总觉得疼痛难忍,一痛起来,便出了一头的冷汗。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尽头?

  隋文帝在次日下了废立诏书,太子杨勇被莫名其妙地废为庶人,云氏赐死,连带着云定兴也被罢了官。

  立杨广为太子,正式入主东宫。
本不该有的相遇,仿似一只蝴蝶,生生被钉死在浮世里,痛的,苦的,飞不起,却是那样无怨无悔,情至此般,也只余罪孽,不离,不弃,长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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