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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年9月,我怀揣战友们拼凑的百余元钱,瞒着父母赴京串联。火车挤得像沙丁
鱼罐头,我好不容易在座位下占得一席之地,身边还躺着一位捷足先登的女红卫兵
,外语学院的。挨挨蹭蹭的谁也没心率过速的异常。车过泰安,气温骤降,我们还
合盖一件风雨衣,这幅画景今天看来挺粉色的。但当时我比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还柳
下惠。伊斯兰教徒到麦加朝圣的虔诚“净化”了我们。
我在北京见了聂元(木辛)、蒯大富、谭厚兰等,参加了关锋接见,又经人大附中
、清华附中几名高干子弟的疏通登上城楼参加了“九。一五”红卫兵检阅。当“东
方红”乐曲骤然响起,毛主席身穿绿军装,臂佩红卫兵袖章在林彪、总理陪同下向
我们步步走近时,我的每根神经都在纤颤,每个细胞都在扩张,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我身后的一个女红卫兵幸福得昏死过去……接见完已是黄昏,我以百米冲刺的高
速奔进电报大楼。楼厅里正播送“凡拍发毛主席接见内容的电报概不收费”的通知
。太好了!我一口气写了四份,每份电文都长达四百多字。我要让复旦、定海、妈
妈和兄嫂及宝山的贫下中农分享我的幸福!若干年后,在四川甘孜地区,我目睹一
长串佛门子弟三步一拜叩得满头鲜血的情状,我才理解这种“幸福感”所包含的愚
昧。
进京的另一条所得是高干子弟向我透露的大量小道消息、内幕新闻以及各大院校大
字报揭示的真假掺和的材料。对党的崇敬感,对大人物的崇拜感层层剥落。我冲腾
着幻灭的激愤和由此引发的要厮拼的冲动。与此同时,毛泽东和中央文革越加鲜明
地支持红卫兵造反,强调“造反有理”,“红卫兵的大方向始终没有错”,警告各
级领导“不要干预他们的革命行动。”
迷惑、诱骗在光明正大的幌子下进行,本就缺乏辨别力的我们格外有持无恐。在小
说《雾》中,我把红卫兵比喻为西班牙斗牛。“斗牛是悍勇且可悲的。斗牛士用大
红布挑逗它,撩拨它,它野性勃发喷着鼻息低着脑壳高翘弯角,冲撞、踢达、搏杀
。结果是长矛戳入背脊,短剑穿透心脏,在狂热的欢呼声中匍然倒下!”这是我的
自画像,也是一代红卫兵的群像。
正因如此,回沪后我以百倍的狂热投入狂潮。
组织并主持上海造反派首次大集会……
发起复旦团委门前的静坐活动……
支持协助徐景贤、朱永嘉在市委后院造反……
组织参与抢“黑材料”活动……发起、组织上海“红三司”总部……
我成了不能自控的向左据旋的陀螺。
11月,重建“红三司”总部,我被一致推举为勤务组负责人,人称“安司令”,
下辖大专院校中专技校等红卫兵近十万人。狂飙推我上涛头,我三分疑虑三分得意
四分自信。
那时候,当头头无需看挡案查阅历级级批报,关键看“文革”中的胆、识、才。这
三者我似乎都不缺,尤其是口才惊人。呱哒呱哒,不用纸片可以说上三四个钟点且
决少破句。这也许得益于“四清”运动的锻炼。
那时候,当头头也简单,关键看你的感召力、凝聚力。这一点也不难。封建宗法观
念体现在红卫兵组织里是对头头的决对服从,这是愚盲、迷信的扩展下移,是丧失
独立人格的红卫兵对强权的不自觉依附。有些红卫兵以见到安司令为荣,可见他们
的瞳仁里的安司令也有一轮光圈。我不再是真实的我了!每当悲哀的我,彼时彼地
却很得意,自以为挺伟大的。我自己弄不清我是谁了!想起西方哲人的一句话:“
什么样的民众产生什么样的领袖。”推而论之,要是没有八亿人民的崇拜爱戴,毛
泽东同志的个人迷信也不会那么严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神化的毛泽东是中国人自己种出来的。红卫兵本着“反修防修”的目的,高呼为共
产主义而奋斗,但是无论是思想武器还是行为方式形式都有着封建主义的深刻烙印
,这就决定了红卫兵运动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性质和它必然溃灭的命运。可怕的崇拜
的偶像被当成了万能之神!我在崇拜大偶像的同时也被当作小木偶被人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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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1月,上海发“疟疾”。自然界的寒潮使它抖索,政治上的夺权风暴使
它高烧。我也在“一月风暴”中从沸点跌向冰点。
1月11日,我指挥近千名“红三司”战士浩浩荡荡冲进上海市公安局,宣布接管
市局和各分局。何以有诺大狗胆?一有元旦社论的指示:“1967年,将是无产
阶级联合其他革命群众,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的
一年。”二有中央首长的具体指示“公安机关是地地道道的黑窝子”(江青),“
大多数公、检、法机关都是死保当地走资派,镇压革命群众的。不把原来的那一套
东西彻底砸烂,就永远跟不上毛泽东思想”(谢富治)。三是夺权势态的推动。《
文汇报》被造反派接管后毛泽东高度赞扬“这是一个大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
个阶级的大革命。”此言一出,风暴骤起。“工总司”、“红革会”、“炮司”、
同济“东方红公社”、交大“反到底兵团”……以“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的气势先后接管了华东局、上海市委、市政府、港务局、铁路局……巍巍机关成
风化岩石,沉沉乌纱似秋风落叶。这就是震撼世界的“一月风暴”。陈丕显、曹荻
秋望风兴叹,张春桥、姚文元弹冠相庆!我们“红三司”岂甘落后又岂肯落后。
下午四时许,王洪文带一批他组织的头头闯进公安局,要求和我们联合接管。我心
里明白他们无非是想“利益均沾”,但是佯装大度地表示同意。公安局联合接管委
员会成立,我任主任委员。妈妈听说后吓得语无伦次,我却傲然一笑。
“文革”进行到1月,上海已成三强鼎立之势:市委机关联络站,上海工人造反队
,造反派红卫兵。“机联站”的秀才摆出“上海文革小组”的架式发号施令,人少
权大,“工总司”德毛主席肯定,张春桥撑腰,势力日壮,惟有大学红卫兵已成强
弩之末,我已敏感到有失势、失宠的可能。中国知识分子在历次大变革中的使用价
值旧是吹鼓手。随着运动的发展,造反派到了夺权阶段,抢大印,插派旗,排座次
的内讧也趋向白热化。我们红卫兵比“工总司”多一点虔诚,但“一月风暴”中同
样沾染了进京后的刘宗敏、牛金星的气味。“红三司”接管公安局的动机之一就是
亮旗子争头功,有明显的山头主义。
傍晚六时许,王洪文等人又匆匆赶来,一个个拉长嘴脚宣布退出联合接管。王洪文
则令我“两小时之内撤出。”我燥火蹿了几丈高,骂他“变色虫”。王洪文冷冷一
笑,甩下一句“不撤就对你们采取革命行动!”我们就唱“滚滚滚,滚你妈的蛋”
当使的王洪文不过是工人造反派的头头,红卫兵不太买他的账。但他两小时的突变
使我不能不想到促使他急转弯的幕后人物。我估计是张春桥。不久,朱永嘉从丁香
花园急匆匆赶来,把我拽进厕所,好意地劝我撤退。他说:“春桥表了态:不支持
。”又怨怪我“这么重大的行动怎么能不向他请示!”我的情绪大跌。张春桥以中
央代表身分主持上海工作,他的表态等于最终宣判。我能不懊丧吗?张春桥整人的
手腕我早有所闻,扶徐景贤疏郭仁杰,拉王洪文打耿金章,完全是亲我者贤,疏我
者贼那一套。八点差一刻,公安局门口贴了大字报:“张春桥同志指示:对“红三
司”接管公安局,一不支持,二不反对,三不表态。”这是不表态的表态。这对我
是迎头一闷棍。我心里想到了完蛋垮台!坐牢……甚至想到了潜逃。但我装得镇定
自若,一面电令复旦、交大、师院、政法院派人增援,一边把在局内的其他组织的
头头和代表约近五十人请进会议室,向他们介绍情况。介绍会变成辩论会,唇枪舌
剑的斗得很激烈。好在我们有政法“红三司”提供的关于支持“走资派”的材料和
公安局内部造反派提供的关于黄赤波、杜蔚然的真假掺和、从政治言论到生活作风
的第一手材料。四小时的辩论我始终占上风。“工总司”的一位代表当场撕了“工
总司”的证件,说“我支持你们!”财革会头头说:“我们和你们站在一起。”首
都红卫兵驻沪代表说:“北京红卫兵愿做你们后盾!”我却没有兴奋的感觉,我明
白决定胜负的关键在北京。
公安局大院里挤满了“红三司”战士。对组织的忠诚,对头头的信赖,使他们无须
思考地站到了张春桥的对立面。隆冬子夜,北风凄厉,成千的红卫兵正唱着如泣如
诉的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第二天清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社论《反对经济主义粉碎
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其中一段话是“一切无产阶级的革命派,应当像上
海市的革命造反派那样,在毛泽东思想的大旗下,进一步联合起来,把文化大革命
和无产阶级领导权紧紧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掌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命运,
自己掌握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命运……”及时明确的仲裁呵。我当时有
一种被解放的感觉。尤其是“自己掌握无产阶级专政的命运”一句无疑是最明朗的
肯定。彻夜不眠的上千红卫兵狂呼“我们胜利啦!”“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我
也感动的涕泪横流。上午,“工总司”等二十七个造反派主动上门承认“有个认识
过程”,表示要发出支持我们的《联合声明》以挽回影响。下午,张春桥亲自召见
,回避昨天的“三不指示”,说:“我的态度嘛,一句话:我支持你们。”事后才
明白,当天深夜,他就“红三司”接管公安事请示了中央文革的其他领导,答复是
“要坚决支持。”我压下心中的不满,即令下属组织把“春桥同志支持我们”的标
语刷满全上海。
坦白说,在公安局问题上,我与张春桥、王洪文的矛盾根本不存在原则是非。接管
公安局是“一月风暴”的组成部分,是大乱上海的错误行动。实质上是为张春桥实
施坐阵上海掀起全国性夺权风暴服务的。不过,张始而反对继而支持的反复造成了
造反派内部的公开对立,又暴露了他以我划线的偏窄心理,文过饰非的诡诈嘴脸,
这是促成我们日后炮打张春桥的原因之一。
13日中午,我赶回复旦,针对“红革会”在公安局接管问题上站在王洪文一边,
炮制了《向红革会某些负责人大喝一声》的大字报,指控他们“制造分裂,排斥异
己”“学市侩争名夺利”。次日,“红革会”贴出《是谁制造分裂》的大字报,指
控我们是“脑袋开始发热的投机商”。随即,我们又贴出《分歧从何而来》的反驳
大字报。红卫兵开始第二次裂变。因为上海三大红卫兵组织的头头都是复旦的学生
:马立新,劳元一,周谷声和我。复旦因此被张春桥称作“藏龙伏虎之地,虎豹豺
狼之窝”,被徐景贤称作“上海的晴雨表”。复旦园的内战很快波及全上海。我是
挑起这场内战的祸首之一。
红卫兵运动在67年1月达到峰巅,也开始了衰败。在毛泽东和中央文革小组等一
伙人的眼中,大学红卫兵完成了“历史使命”,渐渐失去的实用价值,甚至成了某
种累赘。于是,在两报一刊上再也看不到《工农兵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向我
们的红卫兵致敬》,而是“要斗私批修”,“要向工人阶级学习”的教诲。也就是
说,你们到了革自己命的阶段。始乱之,终弃之,大学红卫兵是可悲的,但这种被
弃使我们没有在极左道路上滑得更远,其中一部分开始自省,这又是红卫兵的大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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