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上) [复制链接]

尹铭：

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是个白手起家的商界奇才，实际上我却是个已经一千岁的散仙。多年来，我变换各种身份和面貌在这个国家浪迹，曾做过某朝的尚书、另一族的武将、游方的高僧、民国时的著名文人等等。近年隐身于市井，继续着降妖除魅，扫清玉宇的修为。

金钱名利唾手可得，只是这些身外之物对于我这样苦修的人来说意义不大。之所以经营着手里的公司，无非是将善财济众生，了我门一心渡人的原则罢了。

只有江斐了解整个秘密。她是我的贴身秘书，从世俗的角度看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纤秾适度的身材、长发委肩，肌肤胜雪，气度娴雅，举止得体。对我而言她的好处却不止这些，如若没有她的一双巧手打理我身边俗务，我只怕一刻也不得闲，烦都烦到头大。

那次为堵一个怨灵，我耗去整整三个昼夜。正当我祭了法器，腾空将它收住时，江斐推门而入，撞破了我的秘密。我已做好准备她惊号狂呼、夺门而出。未料她却镇静地仰起头，看着浮在半空中的我，低笑：“我居然会爱上你这么一个怪物？”。

江斐自若的态度，使我放弃了洗她记忆的念头。即使以我一千年阅人无数的挑剔眼光来看，这样处惊不变有慧根的女子也是难遇到的。诚如她所说，她爱着我。可是我并不需要她的感情。她只是最佳的助手，仅此而已。我的感情曾给过一个人，现在却封死在记忆里。因为此时的她，已经和我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了。

第一次见到蓝珑，在八百年前。那时她尚是一个正值芳华的凡间女子。最爱穿蓝色阔袖的裙装，头上盘一个轻巧的髻，斜插在发上的是我赠她的玉钗。她的眉长而整齐，翦水双瞳，目光温柔，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她的掌心是那么温暖，每当我牵了她的手，总忍不住将唇贴上她的指尖。

凡人喜欢将爱情最大的痛苦形容为生离死别，其实，不管怎么漫 长的离别，如能有重逢的时刻，那都算不得苦。纵使死后，也有可能再聚首。象化蝶的山泊英台、一年一会的牛郎织女，在我眼里都是幸福值得欣羡的。

我与蓝珑相处的时光与不死精神相比，短到可怜，止有一年。这一年，却耗尽我的热情。使我在随后那么长的时间里，不能再爱上别的女子。多么可笑，我是个成功的散仙，我心底最美的女子却是个人人闻之变色的魔鬼。

当年我与师父追杀着一对吸血僵尸，师父曾成功地收服了那个功力稍浅的女吸血鬼。把她架在火上烧灭。吸血鬼最怕的阳光和火。他们没有代谢，是一种非生非死的怪物，不能轮回，不会死亡。存在的形态是有或者灭。另外那个功力高强的僵尸在同伴的掩护下脱逃。恨意使得他用一种可怕的手段来报复我们，那就是：把蓝珑变成吸血鬼。

我想冲上去救我心爱的女子，那时我道行太浅，绌于应付。那个吸血僵尸如猫戏老鼠一般将我拨得团团转。我一遍遍摔倒在地上，一遍遍爬起，虽然拼心竭力地与他搏斗，心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千里之外的师父也绝非他对手，更遑论我这个刚入山门的小子了，可是，我的爱人，我的蓝珑！我不能放弃、却毫无胜算地与他狼狈缠斗。

他喋喋怪笑着向脸色苍白的蓝珑扑过去，被定住的我只能绝望地呼喊。眼睁睁地看着她修长的颈子被那个邪恶的嘴吮上，那如雨润荷粉般的颊失去颜色，她双眼射出幽绿的光。

吸血僵尸一把揪起我，指上的凉气丝丝封喉，令我呼吸困难，我无力挣扎，只怒视着他狰狞的脸和尖锐的利齿。他奇怪地笑了一下：“小子，你知道什么是对与错？什么是妖与仙？”我大呼：“想杀便杀，要我对你们这种妖类低头，想都别想！”他放开我：“哈哈，妖类！我今日就让你最心爱的人变成妖类，我要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所谓大仙尝尝失去爱人的滋味！”

蓝珑的眼睛紧闭，她的脖子上有两个丑陋的齿痕。我抱着她冰凉的身体，悲从中来。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却是她？蓝珑是天底下最善良温柔的女子，从此后却要永远留在黑暗中靠鲜血来存活。这对她而言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怀中的身体已不复以往的温暖柔软，她冰凉凉，已是一个标准吸血鬼的躯壳。

我的眼泪流下来，滴落在她的脸上。我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如果师父回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蓝珑灭掉，因为她毕竟已不再是一个人，她成了吸血鬼。她要么存在，要么灭亡。再也不能象人一样经历生死轮回。如果师父看到她，那么，她必定会被拉到阳光和火焰之中化为飞灰，我再想寻也寻不着！

想到这里，我的心象落到冰窖中，不！不能！我不能忍受我深爱的女子因为我的原因万劫不复！我惶惶地站了起来，盘算着将蓝珑藏到何处，她在我怀中昏迷不醒。正经历由死到永生的休眠状态。

我向西方奔去，那里是师父绝少涉足之处，一连三日，我将元神凝于眉间，一刻不停地跑，越逃越远，到了一个荒凉的岛屿。岛上生着一种奇怪的树，叶子极大而厚，在地上落了一层，脚踩上去，绵软的象缎。我将蓝珑放在落叶之上，扶着她的头，在她唇角落下最后一吻。

我不能多停留了，否则师父一定会遁迹来到。再回望这个我最珍爱的女子一眼，忍着心痛，掉头而去。

八百年了，从不敢想去找她。找到了能怎么样？总是水火不能相容。

谁会象我，眼看着心爱的人被变成魔鬼，在漫长无尽的时间中惊惧地防备着重逢。我宁可不要相逢，因为那一刻注定了，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本人作者为若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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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斐：

天色昏黄，尹铭坐在宽大的桌后，凝神看着天象。他喜欢喝茶，所以我一直很留心，只要他坐在这间屋子中，手边就有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香茗。

连续几日了，我一直心绪不宁。多年来，一直太了解尹铭，他越来越凝重的神色预示着要发生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只是，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有时候，我感觉离他很近，有时候，仿佛又那么远。这些年头了，我应该算是他最亲近的一个人，然而我却不得不承认，我从未真正触到他的心。不过，他对我很好，发乎情止乎礼的那种好。在他眼里我毕竟是与众不同的，只有我，能这么长久地和他在一起，这一点，令我深感安慰。

天色越发暗了，我在屋外，他在屋内。透过隔档的大玻璃，隐隐看到他神色倦然，闭着眼，象是睡着了。

门边有道蓝影掠过，我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也许是个路过的幽灵。跟尹铭这么久，我的天眼也开了，虽然道行不深，保护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

一阵奇异的香飘过来，香味古老深幽，仿佛不远处还有一声深邈的叹息。我好奇地站起身，循着声音来处，打开门，往走廊深处看去。楼梯的拐弯处又是蓝影一闪，是我刚看到的幽灵。不知为什么，她对我有这样一股强烈的吸引，令我欲罢不能，我象是中了邪，一步步地跟了过去。

到了大露台，我看清了她的背影，她穿着不知什么朝代的宽袖阔裳，这么久还不去投胎的魂魄，应该有极深的怨气才对，可是她周围的气场深静地象海，看不出一丝波澜。

她缓缓转过头来，寒玉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定住，一动不能动，老天！她真是美丽！

我看过很多古代的游魂，从没见过一个这样能打动人的鬼，她脸是没有血色的白，虽然不健康，却出尘的清丽。她面无表情地围着我走了几圈，站在我面前，忽然凄凉地笑了起来。

冰凉的食指勾住了我的下巴，我轻轻哆嗦了一下，她深潭一样不可测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感情，很复杂的感情，象是仇恨象是灰心，令我不寒而粟。：“原来如此！”她恨恨地说。

“什么原来如此？”我费力地开口，“你是谁？”

她并不回答我，手腕一抖，从头上拔下一支玉钗，那钗碧得透明，她把它举在眼前，定定地看了很久，眼睛里有泪光涌了出来。

忽然身后一阵劲风掠来，我被赶来的尹铭一把扯在身后，沉吟中的蓝衣女子不曾防备，她手中的玉钗啪地落在地上，碎成了几截。

“不要伤害江斐，她是无辜的。”我听见尹铭对着那个女子说。

那女子并不理会我们，她只呆呆地看着地上碎了的玉钗，我感觉到尹铭忽然颤抖起来，他们几乎同时俯下身去捡那只玉钗，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又忽地同时收回。

那女子决绝地站了起来，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她身形乍动，快的如一阵风，失去了踪影。夜空中，传来她清冷的声音：“下月今日，子时再见！”

夜色如墨，我兀自呆呆地，象是做了一场迷梦。尹铭依然蹲在那支碎钗前，脸色苍白。不用任何人再给我解释，眼前的一切明明白白，他们是一对真心相爱着的人，可是中间必然有些什么渊缘，才导致了相见争如不见。

原来存在我心里的那些傻念头，此刻都涌出来嘲笑我，那样一个出尘的女子，对手是她，我哪有一分胜算？

苦笑着回头，月光落在尹铭的脸上，他没了往日的意气飞扬。浓重的忧伤刻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憔悴又无望。他审视着那一地碎玉，眼中的痛楚欲加深重。

我轻轻走上前去，想扶起他，尹铭推开了我，他不胜烦扰地说：“江斐，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我退了回来，站在门后望他，月华下他的背影孤独寥落，看起来令人心灰意冷。

蓝珑：

八百年，我才有了尹铭的消息，历尽辛苦找到他，他却为了身边那个娇弱的女孩打碎了玉钗！这支钗跟了我八百余年，一直完好无损。黑暗可怕的日子，全靠它支撑着我度过。

八百年，我未曾有过的恨怨在见到他的那刻被全部激发出来，江斐是无辜的，那么蓝珑是无足轻重的！

我无意伤害那个陪在他身边的女子，是他那种挺身而出、义正辞严彻底伤害了我。我变成这种遭人诅咒的怪物，他却抛下我，杳无音讯。我一直对自己说，尹铭一定有他的苦衷，他不会就此对我不管不顾。可惜尹铭却不会这样想我，他不会想蓝珑就算是变成再不伦的怪物，也依然是最初那个善良的女子。别的吸血鬼会为了血滥杀无辜，我在那个岛上却因祸得福，靠着奇异果树活到现在。从不曾杀害过一个生灵。

这些本应是我与尹铭分享的秘密，然而在面对他们的那一瞬，绝望令我百口莫辩。

这些年，支撑我的信念就是找到尹铭，告诉他，我好好的，让他不必担心。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为了他变成吸血鬼，他却逍遥多年，红袖添香。

我赔上我的性命，他自该有他应付的代价。

一个月的时间，我的功力将在那一刻借助月亮的周期增至最大。他有致我死的明火，我也有他的命门。过去的他什么都不曾瞒着我，他心口便是死穴。这秘密，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约好的时间不紧不慢来到。

我在镜前细细梳妆。还是当年的眉眼与容颜，只是，冷了心肠。吸血鬼的细胞不会再生，我将永远停留在二十一岁。对着镜中的自己，我温柔地展开笑容：“再见了，蓝珑。今夜过后，世界上再没有你了。干干净净，幻为空灵。”

我在袖子里藏着一把细眉刀，刃很薄，它将刺进尹铭的胸膛。是他自己说的：若负蓝珑，天地不容。想到当天的誓言，我心里掠过疼痛。终于要结束了，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我的欢乐与期待，我的痛苦与忍耐，都将在火焰中化为乌有。

远远的，看见尹铭立在空地上，他在等着我。多少年过去了，再看见他，我依然象初遇时一般心情激荡。

他眼睛不肯直视我：“蓝珑，你走吧，我不想收你。”

我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今天却不是你想不想收我，而是我找上门来，与你算算这八百年的新仇旧怨。”

尹铭往后退了一步，他迟迟不肯出手。

呵，负心的男人，蓝珑要的就是你这一念之仁吗？彻骨的悲凉令我心意决绝。

足尖一点，身形交错，我向他出手。

尹铭受了我重重一击，他却不还手，这种不屑的态度越发激怒了我，想死是不是？我成全你！

我手里的细刀向他命门上招呼过去，刚一接近，就被一股强劲的气流荡开，他的修为比我估计的高出许多。他不还手，只护住真体，想要寻隙杀他，只怕不容易。

心念一动，我飞向藏匿在树后的江斐，不知死活的丫头，倒助了我一臂之力。她根本无从抵抗，被我从树后拖了出来。

看着江斐被我挟在身前，尹铭开始急了：“蓝珑，放了她，和她没有关系。”

“哦，为了她，你也不肯动手吗？”看着他那关心急切的样子，我被嫉妒冲得失去理智，刀尖在江斐的脖子上稍一用力，马上有血痕渗了出来。

尹铭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终于大喝一声，向我攻来。我用江斐做盾牌，一闪一闪地消耗他的气力。他不敢使全力，怕伤着江斐，只得与我兜圈子。

江斐忽然张口：“尹铭，三昧火！”

我一分神，江斐手指一弹，将树后的三昧火点燃。我怒极，扯起她用力向火中掷去，尹铭急切地扑上救她，我乘机将刀向他刺去。

尹铭一只手揽住江斐，另一只手反转，捏住了我的手腕。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蓝珑？你当真要我死？”

我万念俱灰，这样尚且杀不了他，纵使再过一万年，我依然不是他的对手！

火光掩映着，江斐偎依在他怀里，这样的场景我一刻也不愿多看，灰心地，我奋力向火中跃去，生有何欢，死又何哀？罢罢罢，就让我去吧，落得一个成全！

我的脚还没挨着火，整个人就被尹铭裹了回来。可是……，不偏不倚，我的刀尖准确地滑进他的心脏！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刀，下意识地将它拔了出来。

尹铭看着我，嘴角有一丝莫可奈何的笑，他虚弱地说：“蓝珑，这世间若有一个人值得我粉身碎骨，那也只会是你，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抱着他，他的身躯慢慢变得沉重，我狂乱地摇着他，一迭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他举起手，想要拨开我散乱的头发，终于，还是无力地落了下去。火光中，他面如金纸，呼吸渐渐地低微下去。

江斐一把推开我，扑在他的身体上号啕大哭，她回过头恨恨地看我，那眼神象针，刺到我的心千疮百孔。

我终于杀了他，我也终于毁了我自己，我曾以为对我不信任的是他，我一手导演的这场又算什么？一步一踉跄地向后退去，可怕啊，怀疑和嫉妒，终于令我们不能卒对。

收拾伤心，我决定回到岛上去，天荒地老，再也不踏出半步。

活着，是赎罪，爱着，是受罪，时光中殇的感觉是痛苦的，我将在长的没有尽头的时间中，煎心日日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