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夜里十一点了,肖蒙蒙才缓步走到所住的上海市花园酒店的大堂酒吧坐下,她是刚才接到乔和平的电话,特意来这里等他的。出门前,她换了一身去香港时买的银灰色的职业套装,刚过膝的裙子既保持了年轻女人的活跃又注重了中年女人的端庄,这套装虽然谈不上时髦但却颇有品味,与她的年龄身份很吻合。可临出门,她又改变了主意,仍旧穿上那身这一时间段应该的着装:休闲裤和套头羊绒衫,还是她所喜欢的银灰色。
说实话,周主任最初向她提到乔和平这个名字时,她几乎连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没有,但当乔和平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时,少女时代的所有记忆,像决堤的潮水般,汹涌着向她袭来,那对乔和平曾有过的恨和对乔和平曾有过的短暂的爱,仍旧隐隐地刺伤着她的心。
肖蒙蒙对陶有志的死给予了无限的同情,但当陶有志的死令周围的人都对她另眼相看时,她曾无数次地在心中呐喊:陶有志的死不是我的过错!那是意外啊!乔和平带领男兵与她过不去的行为激起了她极大的反感,她用更勤奋地学习力图保持自己业务上领先的地位,用更尖锐的言辞对抗他的舌战以免被他击倒。可当她离开教导队之前,央求政治处刘干事悄悄带她到陶有志的坟前去致歉后,她再也无法卸下内心的重负,而一任乔和平对她采取任何过激的行为了。
陶有志死于事故,不够埋在林芝县八一镇“烈士陵园”的资格,而西藏当地又没有实行火葬,部队只好将他埋在他出事的山上。那儿离营区很远。当肖蒙蒙跟着刘干事好不容易找到那里时,惊愕地发现,坟墓已不知被谁掘开,坟旁的草丛中散落着几根白骨,坟穴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肖蒙蒙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无力地瘫坐在空坟前,失语问天:“怎么会是这样?”流着泪,她和刘干事折来松枝,掘松周边的土,重新为陶有志垒好坟墓。看着新坟,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对不起!对不起!”
也许是她放弃了与乔和平的对抗,也许是回拉萨后,乔和平作为军区司令部放在通信总站电报中队实习的人员,没有和肖蒙蒙在一个分队的缘故,他们之间的怨恨似乎平息了。然而,当他们半年后从各自的分队轮换到炊事班锻炼三个月又碰到一起时,肖蒙蒙才发现乔和平对她的敌意一分一毫也没有减少。
炊事班长分配肖蒙蒙和乔和平先跟焦台长学切菜,乔和平脖子一硬:“我不和她一起。”焦台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所有在场的人的眼光,刷地一下射向肖蒙蒙,肖蒙蒙尴尬极了。
第一天的工作终于在沉闷中结束了,下班后肖蒙蒙主动找班长,要求与乔和平调开,班长对他们结怨的原因也略知一二,便也没有多说就同意了。在一起工作自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他俩就是相互不理睬。
这天,部队开会传达转业干部工作的文件,炊事班的干部都要去参加,班长临时安排留下肖蒙蒙做饭,乔和平烧火,另一女兵切菜。高原地区因海拔高的缘故,必须用高压锅才能做熟饭。做一个中队200多号人的饭,得将60来斤大米铺放在12层蒸格里,放入半人深的高压锅中,拧紧四周的螺把,在压力表指针接近10时松两次阀门,最后灭火才算完成。平时是两个人负责厨房内的工作,当水开了时,自然会由男兵将垒好的重达60斤以上的12层蒸格一气放入锅中。但肖蒙蒙不敢请乔和平帮忙,便自己想了个办法:把铺好米的蒸格一层一层地放入锅中,水热时有蒸汽不好弄,她就放好蒸格后再灌水进去。忙完做饭的事,她又忙着洗切好的菜,准备时间一到就炒菜。
突然,高压锅响起了警报声,这种情况肖蒙蒙从未遇到过,她满腹狐疑地盯着高压锅,脑筋快速转动地分析着各种可能性。猛地,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急切地抓住她就往外跑,刚到门口,他们又一同被死死地卡在门道。这该死的门!听说是当初改建厨房时临时增开的,只有普通门的三分之二宽。他们紧贴的身体一起向外用力,惯性将他们狠狠地摔倒在地。这时,只听一阵“嘭……滋……滋……”的响声,高压锅下的灶膛口一片浓烟,肖蒙蒙顾不得摔疼的身体,声音嘶哑地大叫起来:“糟糕!我忘了加水。”在新的高压锅安好之前,200多号人足足吃了两天用大菜锅煮的八成熟的面条。
肖蒙蒙没想到的是:那个在危急时刻救她的人,竟是乔和平!
远远地,肖蒙蒙看见乔和平穿过转门朝大堂酒吧走来,那不算高大但很挺拔的身上,得体地穿着藏蓝色的双排扣西装,黑色衬衣领口配着的暗红色领带颇引人注目。只见他猛吸了一口叼在嘴角的香烟,然后取下扔进了立式烟筒,这才抬眼扫视酒吧的人群。肖蒙蒙觉得,他那扫视的目光中,透着一股霸气。
看见了肖蒙蒙,他很绅士地对她点了点头,快步过来坐在她的对面:“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这条路改了单行道,绕了一大圈才到。昨日上午见了你后一直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很抱歉。”“没关系。倒是我,可能平空里给你添了许多麻烦,还请你见谅。”
两人有些不自然地客气了一番,随后便没了话。跟陌生人打交道时很快就能融洽谈笑,是经商人的必备素质,他俩应该也不缺乏这样的能力,但因了曾共有过的经历,反倒不能潇洒地彼此面对。
肖蒙蒙看见乔和平面有倦色,想尽快结束谈话让他早点休息,于是主动问道:“听说你正在苏交所眼下的行情上坐庄,不知我是否还有机会参与?”
一提起行情,乔和平立刻打开了话匣,其实他这么晚了还约肖蒙蒙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正不知从何谈起,肖蒙蒙的问话恰好给了他机会:“有句话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眼下正是入市的好机会,只是要看你是否愿意与我们合作。”“好啊,说来听听。”
乔和平慢慢点燃一支烟抽着,没有马上回答。肖蒙蒙凭着女性的敏锐知道他一定有顾虑,便说:“是有条件的合作对吗?只要是公平的,我想没有问题。”“条件绝对公平,只是我无法制约你。”
接下来乔和平简述了这轮行情的概况,末了他说:“现在,我们赌通达集团没那么多钱,他们赌我们没那么多货,而我知道我们确实有那么多货。今午接到公司出市代表小任的电话,说骆部长到苏州了。最初,我怕骆部长找市长要我们协调解决,使我们白忙一场,还特地关了手机,交待办公室在有人找我时就说不知道我在哪儿。可并没有人找我商谈这件事,这说明他们已有了充分的准备。这样一来,在9404上我们双方只能是两败俱伤喽。目前惟一能弥补的,就是趁结果还没有明朗化之前,在9404后面的合约抛空,‘十万吨’一浮出水面,就算通达集团能接,期价也会狂跌的。”
肖蒙蒙虽没投资过期货,但以一般的商业常识来讲,这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她问:“那你需要我怎么合作?”“我想请你借给我1500万用一个月,我保证你此间随我做的投资有翻倍的利润。”“哦,非常吸引人。不过,你们是国企,不会融不到吧?”“融资没有问题,但正因为是国企,融资的程序很麻烦,可能会贻误战机。”“好,借给你就不怕收不回来,再说,我也不想只赚这一次钱,所以我同意合作。”
乔和平高兴地笑了,脸上的倦色被兴奋一扫而光:“离9404的最后交易日还有五天,我们明天就得行动。”“好。我明天一早就到。”“明早八点让小陈来接你吧。”
两人一番商谈下来,最初的拘谨淡化了许多,酒吧里细若游丝的轻音乐在空气里缭绕着,乔和平呷了口茶,问道:“怎么跑到广西去了?我记得你家不是那儿的。”肖蒙蒙略微沉默了片刻,像是很随意似地说:“老公在那儿呐。”“噢,能把你卷到广西去的老公,一定很不错。”乔和平由衷地推断到。“就是原52师电台的曲家康。”说这话时,肖蒙蒙探究式地盯着乔和平的眼睛。
一丝微笑凝固在乔和平的嘴角,他避开肖蒙蒙的眼光说:“挺好。”随后又坦诚道:“有点意外。”有一瞬间,时空仿佛忽然静止了似的。
乔和平看了看手表,神情夸张地叫起来:“已经凌晨一点呐,你快休息吧,明早我来接你。”目送着乔和平离去的背影,肖蒙蒙淡淡地笑了,她想:刚说了明早让小陈来接我,走时又说自己来接,真是语无伦次。
开盘前五分钟,任鹏飞接到乔总的指令:“在9404后的所有合约上抛空,成交价以不破3000元/吨为原则,重点是9405和9406,注意分散单量,用完席位上的现有资金为止。另外,这几天随时会有这个数进来,你把握好喽。”任鹏飞翻到资金栏一看:哇,新进了一千万呐!够过把瘾了。在乔总手下真带劲儿,不仅公司自营量和客户交易额大,乔总还特别信任交易员在场内的一线感觉,他的指令只说原则,具体价位的选择和每笔单量的大小由交易员根据盘面自主调控。
交易开始后,任鹏飞按既定方针逐步加量抛出,不一会儿便有跟风的单子出来,他停了两轮,想稳稳再抛,但抛单越来越多,他立刻平掉一部分刚才抛出的单,想造成跑短线的假象甩掉跟风者,可平仓单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转眼便被吞没了。“不好,有另外的机构在大手笔地抛!”任鹏飞立马提起电话拨了早已储存好的乔总的电话,乔总一听他的声音就说:“你抛得猛了点,注意单量。”
“不,不是我抛的,可能有另外的大户在抛,如果我们与他们抢单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跌停板,那我们就抛不到要的单量了,而且今日各月的跌停板价格是2970至2990刚好破3000。”只听乔总果断地说:“用大单量抛,快速打到跌停板,让大家都抛不成。等我了解一下情况再通知你。”任鹏飞一出手就是两万吨,场内一见抛单累计达三万多吨,谁也不敢买了,期价翻着跟斗迅速滚至跌停板。
这价格在100点之间波动了一个来月,今天急剧突破3000强支撑,引起投资者们的各种揣测。一到停板价,大家都没得交易做,刚才还气氛紧张的场内松弛了下来,各席位红马甲一边对行情议论纷纷,一边等着看交易结束前是否会有人打开停板,以便在交易继续进行时能按新的认识把握机会。
任鹏飞趁机给刘燕打去电话,想听听她有什么看法。他发现刘燕的消息颇灵,昨日中午刚听她说骆部长来了,今天乔老板就开始砸盘了,以乔总越有压力越要干的个性来看,骆部长是真来了。
刘燕简直乐坏了!离9404最后交易日还有五天,除9404外的合约便开始跌了,今天这个停板一来,她就有两万多元进账了!那次小郭“批评”她后,她动了抓住机会挣钱的念头,但没资本感到很无奈。当她将想法告诉她哥时,她哥说,有个朋友在珠海开酒店发了大财,而且以前她哥又帮过他,所以一直说要报答,现在找这人借点线应该没问题。那个朋友很爽快,第二天50万资金就划过来了。
刘燕不想染上“无风险操作”的嫌疑,便没在本公司开户,而找了她旁边席位的天蚕公司开户。这家公司进交易所时,是为了交易最初设置的丝绸类品种,由于该品种未做起来,又不熟悉钢材品种,便一直没有具体的交易,现在有刘燕做他们惟一的客户,他们高兴,刘燕更高兴,因为只需扭扭头就可发指令了,真是方便无比。
这次刘燕看空,自然巴望浦和公司赢,从林小敏那里知道了通达集团的重大动向会告诉小任,免得他们有失误搞得自己赚不到钱。刚才看到预计9404合约结束后才会来的跌势提前来了,刘燕给林小敏去电话讯问,可听筒里只传来击键声儿,不知是在买还是在卖,刘燕猜她一定很忙,而且领导吊着电话在下指令,她也不敢说呀,于是灵机一动,哼起了那次OK厅里浦和公司客户们唱的歌《涛声依旧》,电话那边传来小敏一句“好,成交”便断了。刘燕估计她是借回答领导“成交”来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心里一阵狂喜:好啊,连他们也抛空了。
任鹏飞的电话打来时,刘燕正在飞快地根据可用资金计算大约还可开多少仓,因为潘经理说客户都要在苏交所扩仓,已经让财务办汇票去了,等办完恐怕上午已收盘了,如果一直跌停板倒也没啥,万一呆会儿又有机会做,可因为资金不够做不成,岂不遗憾。果然,账上的资金加浮动盈利也不够客户已申报的单量了。
“谢谢你呐小任,你那天叫我绝不能做多,我听你的话现在赚钱呐。哎,能看到什么价?”“现在不好说,盘面上看有新空进来,连我今天也没抢到多少单。刘燕,知道是谁在抛吗?”“会不会是通达集团?”因为刚才并没得到小敏肯定的答复,刘燕不敢乱说。
“我以为骆部长来是要跟我们对着干呢,难到会抛吗?”“他们接货的话,难到不想货的出路吗?”“听说货都要从现货渠道走,这样一来,期货价不应在此时这么跌的,他们搞什么鬼?”
刘燕很惊讶:小任应该是高兴跌才对,可他竟这么疑虑。一种今天上午会打开跌停板的感觉悠然升起,她决定找小郭商量,给自己的席位借点资金,以防呆会儿没钱做单影响客户利益,并想和他商议一下行情走向。
刘燕对小郭发誓说公司的汇票传真件下午肯定到,请他先调剂200万顶一下,小郭笑说:“你们女人就爱发誓,男人总爱信誓,所以只好借给你喽。至于行情走向嘛,要看大势,不要为一时的涨跌所左右。”
“有一点我没明白,通达接货的价格高,可现在的价格已跌下来了,他们卖出的货价格低于买入价,他们怎么补亏,又怎么盈利?”“期货和现货不一样,现货上500元进的货如果在低于500元以下卖出就是亏损,而且无法在同一笔交易中赚回。期货上500元进的货若低于500元卖出去虽然也是亏损,但期货可以做投机盘,就是我们常说的虚盘,通过虚盘的盈利补实盘的亏损,就可以使自己不亏,若行情符合你的判断,虚盘盈利大于实盘亏损,你就盈利了。”“哦,期货上在乎的是价差,而不是价位,500元进的货,400元卖出是亏损,但价格只要跌到300元,虚实盘1:1的话,就补回了亏损,如果价格跌到300元以下,或虚实盘之比为2:1的话,就盈利了。”
他俩到结算部办完手续回到席位,行情仍旧没有动静,但在距收盘还有半小时时,跌停板被一点点打开了。一些追着在跌停板挂了抛单的人,见此状况,又忙着撤单,没来得及撤就成交了的,马上被套了好几十块,沉不住气的立马又追着砍掉。场内报单声、键盘声混成一片。刘燕胸有成竹地按客户指令做着单,并不失时机地为自营和自己加了空头的单量。
任鹏飞接到指令:做大幅振荡盘,跌狠了就买,涨起来了就抛,让市场找不到方向,在混乱中尽可能多地建空单。小任的智慧在这时得到了很好的发挥:当价格猛跌时,他快速地吞吃慌乱中挂出的低价抛单,等市场因看不懂而交易稍显迟疑时,他又以跳空几个价位高吃自己挂的抛单施放“多头在造市”的烟雾,勾引其他投资者跟风做买单顺势吃掉他预先挂出的其它抛单。他纵横捭阖,得心应手,一天下来如愿完成了乔总交代的任务——花光他的一千万,布好“空头”近六万吨,当然,来回“倒江湖”短线亏了几十万,但平摊到六万吨的持仓里,每吨不足十元钱,这是“小费用”。只是盘面上总感到有人跟他配合默契,也在“倒江湖”,而且价位比他抢得好,公司的客户虽然在另一跑道做单的方向与他是一致的,可他们不“倒江湖”,一定有其他人。忙于交易时来不及推敲,盘后细想,他断定是通达集团的——有名的“快枪手”就在他们公司。
通达集团的林小敏十分庆幸自己的“多单”早跑了,否则等今天季总下抛单指令时才跟着跑就亏多了。骆部长来了之后不仅没和浦和公司加强对抗,反而做起抛单来,一定是实物交割量超出他们的预料。她有点后悔平多单时,没有跟郭浩和刘燕他们做空头,不过“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她这次动用了一多半的资金抛空,虽然违反了正常的投资比例,但心里很踏实。她感到期货就是好,只要方向正确,买也可以赚钱跌也可以赚钱,真可谓“赚钱的双程路”。
正当她在暗暗高兴时,季总一连串的新指令又吓了她一跳:“9405、9406、9407各月,跌停板价买入500吨。”“糟糕,季总刚才抛出是为了低价吸盘?”她一边快捷地按指令抢单,一边将自己刚才的抛单顺手减掉一半,正当她盘算着抛单要不要全走掉时,价位已升过她抛出的价格,将她套住了。她有点心慌意乱了,不知该果断砍掉,还是忍痛捏住。可还没做出决定呢,季总时买时卖的指令又使她明白主攻方向是“空”,从而放宽了心。她想,做大户的马甲,其实本质上和散户一样,内心经常要被大户的“指挥官”折腾得翻江倒海,悔肠怨肚。
谁也没想到,多空两个对手,这几天竟因为不同的目的在进行着手法相同的炒作,期价在他们的股掌之间犹如跌宕起伏的海浪,时而拍天时而入地,但毕竟是以抛空为主,每天的振荡区域都像退却的潮汐在较大幅度下移,成交量创出苏交所的新纪录——每日200多万吨,成交额达六亿多。待到9404最后交易日时,所有月份的合约都到了2800元/吨以下了。
当9404合约十万吨的交割量闪亮登场时,全场为之震惊!随后一周内,期价迅猛跌至2600元/吨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