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相信美好的从前
何玉新
辛檬刚到工厂上班的时候，身体特别单薄。他的眼中常常流露出一种茫然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个鬼地方，但最终他还是决定让自己留下来。转眼九十年代就快到了头，人的观念也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可辛檬的时钟似乎生了锈，走得真慢，后来干脆就停下了。这就使他长久处于一种回忆的状态里不能自拔，而未来也只不过是在更加遥远的未来里用做回忆的素材罢了。辛檬对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毫无把握，在人们眼中，他整天都无精打采，没有什么事是他喜欢的。
辛檬的经历很简单。他读高中时在一所重点学校，那时他就是个孤独的孩子了，成绩也差，整日一言不发。后来他想，在高中的三年时光，他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使他的老师和同学们把他忘掉。在这个漫长的遗忘过程中，他以为自己也忘掉了他们。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的同学几乎全都考上了大学，与他失去了联系。
辛檬只是想为自己建造另外一个世界。
“ 七五年的春天我进了工厂，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晃来晃去。众所周知，那种面料类似于现在的牛仔布，粗糙，牢固。几年以后，我女朋友故作神秘地对我说，要是在美国，你穿着一条劳动布裤子上街，肯定会被小偷盯上，因为小偷会把你当做有钱人。我听过之后很不以为然。又过了一些年，我才知道我女朋友那时所说的其实就是牛仔裤。但是穿条牛仔裤就被美国小偷认为有钱，我还是不怎么相信。不过，不管那些年牛仔裤是否在美国很时髦，在中国工厂里的我都要整天穿着我的劳动布工作服。”
需要讲述一下我和辛檬初识时的情形。一天晚上我路过一个朋友家，顺便上去坐坐。进去后，看到角落里坐着一个很瘦的家伙，穿着一件粗布的外套，目光涣散，看到我进去，显出极不情愿的样子。朋友指着他给我介绍：这是辛檬，你们不认识吧？我冲那个人点点头，他也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之后我们一直没说话，我看到他对着面前的一只水杯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过多久他站起身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此时我才发现，这个人的个子非常高，大概在一米八五以上，又特别瘦，走起路来身体竟有些轻飘飘。
过了一段时间我朋友拿来一个厚本子给我看，说是辛檬写的。那时候我也开始写一些东西，但是写作这件事早已没有了从前的热闹。大家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忙碌，赚钱才是实实在在的目的。在这个城市里，至少我还从未遇到过和我一样写东西的人。尽管我愿意相信他们的存在，相信他们都各自藏在一座座外表看起来毫无区别的楼房里，艰难地继续着各自的想象。
“ 在工厂里呆了一段时间后，我的工作服就变得油渍斑斑了。”
辛檬的本子写得密密麻麻。在我们的圈子里传递，很多人都相信他的纯真。那属于很多年以前的，时至今日已经消失殆尽的纯真。
“ 我们的工厂说起来其实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找到许多无聊的人，比如写顺口溜和宣传材料的业余诗人，画宣传画、黑板报的业余画家，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我的师傅却是另外一类人，他最擅长的是用弹弓打鸟。常常有人看到他在厂区里闲逛，此时他的衣兜里必定揣着弹弓和泥丸，如果他发现落在树梢上的麻雀，就会掏出弹弓来。他几乎弹无虚发，让人羡慕不己。”
辛檬一如既往的生活。他不离开他的工厂，他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孤独和时间。辛檬在自己的角落里怀念着他不曾经历过的时光，并且对自己不能身处其中而深感遗憾。他想象着自己回到过去，那是他梦想中的年代，空气中充满了迷惘的气息。透过辛檬的文字，我看到他单薄瘦弱的身影就像长长的苇草在世间飘摇。他的样子在我眼前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我把他的只言片语，他透过遥远的空间传来的呼吸以及他略带忧伤的表情一一聚拢，犹如北风吹动旋转的落叶和纸屑。
“七六年的雨季来临以后，我依然无所事事。站在空旷的大街上放眼望去，是一片灰茫的颜色，晴天也不例外。横挂在天空中细长的电线上总停着麻雀。我的师傅在教会我操作车床的同时，顺便把他发射弹弓的技巧也传授了给我。但是现在打到麻雀以后我却很为那些无辜的小生命伤心。我女朋友是我的小学同学，就住在我家隔壁，大家都没什么事可做，就谈了恋爱。人是无法改变时代的，而生在什么样的时代，就会有什么样的命运。这一年我二十岁，明白这个道理以后，忽然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了。
我们等待着新的年代，这等待就是我们的青春。
七六年雨季来临以后，有一天晚上我值夜班时，突然感到脚下的地板颤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晃动，我有些发慌，来不及细想就赶紧跑到外面的空地上。在月亮昏黄的光线下我看到厂区的许多楼房正以一种相同的频率奇怪地舞动。而我和那些跟我一样匆忙跑到院子里的人们也都跟随着同样的节奏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