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风与烟,同样飘渺的魂灵。如漂泊浮萍的魂灵。一个不受世俗感情羁绊的魂灵。
我的名字是风烟。我们家族的女子每一个都是相同的名相同的容颜相同的灵魂。上一个风烟是我的姐姐,大了我10岁的姐姐。
渴望自由的魂灵。我不记得风烟,我也不必记得。或者我便是她灵魂的延续。也或者风烟已拥有了她一生所求的自由。
她是风烟,随风四散的烟。只属自由,不讲感情的风烟。骨子里流的是难以捉摸的不羁与反叛。我不想知道她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死亡是我们真正的自由。
我是风烟,并不是任何人的影。
流浪或是真义。我并不怕颠沛流离。我满足于大自然的一花一木,一风一云。走,便是宿命,也是过程。
好大的一轮月,天边的明月,静谧的夜。我是旅人,我是游子,我是风烟,却依然神醉于这天地间最为庸常的景致。
无边的夜,我淡然的笑。并不管今夜的宿无着落。
随遇而安原是流浪魂灵唯一的宿命。这是江边,江月照人,江风微冷。我微笑,风的精灵怎么可能畏惧些须的江风?
夜越深了,我原本束好的发已是披散。我在呼吸,我在徜徉。我在让我的每一分每一寸肌肤发毛共同感受着这自然,这微风明月。
清风抚过,隐隐然有笛声,在这孤寂的江岸。我微怔,不由静聆。
笛声幽咽,似离恨,丝索然也似无尽感伤。
“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也断肠。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
是冯延巳的〈采桑子〉。
我轻叹,并不多想。人间世的聚散离合,在我不过风景,只是风景。
笛音靡靡,越发的凄清冷落。我摇头,举步走开。并没有兴趣知道内中故事。
“风烟……”我怔然,转身迎上的是完全陌生的眸子。不相干的人。
“风烟,终于让我找到你。”猝不及防的我便被拥入了那宽阔的胸膛。我僵硬,一如木头。并不曾料想这便是我与他连接的开始。
江风浸人,我是风的精灵。任青色的衣衫飘飞。我一言不发,冷冷的看着那陌生人由狂喜到黯然再到痛苦。
“10年了风烟,我一直找了你10年。你还是始终冷漠。”月光下,我终于看清了他。两个字,舒适。他所禀赋的气质本不该是莽撞,本不该是痛苦。他的目中有太多不了解的炽热。
我转身,缓步走回江边的小亭。“十年前我只有九岁。”
他找的该是我姐姐。我那已逝去数年的姐姐。那与我有着同样容颜同样淡漠的姐姐。不过不干我事,不是吗。我微笑着升起篝火,再微笑着在火光边斜倚睡去。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在晨风中醒来,带着满足的笑容凝伫。那淼淼水天,那垂杨柳岸……上天让我如此富足。
“你的名字是风烟?”我微蹙着眉,并不打算理他。
“风烟……那么那个风烟呢?”我微笑迎上他的眸子。那为着我所不明白的原因发光的眸子。
“她死了。”我的语音和我的神情一样的淡然,没有多余的感情。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无关痛痒。她必定是你亲人的。”他抓住我的手,几乎是狞恶的表情。
我一语不发,淡漠的看着白皙的腕变红变肿,再淡漠的看着他无力的放开。
青衫飘扬,似在宣告着他的颓废。
我静静地听,听着他喃喃的低语。
“见鬼!连姿势连魂灵都一样的风烟。”
我静静地看着他,微微的笑着,目光再度转向我所钟爱的天空。那清澄的兰色,那若有若无丝丝的浮云。
“我不是她”没有多余的字,我素来喜欢最简洁的方式表达我的意思。
呵!下一站该是哪里?这江南的婉约我或已厌倦。我是游子,宿命的游子。我要用我的双腿踏遍我所热爱的每一分景致。
海,终于到了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呵,我不是江湖人,却是最热衷于“江湖”的人,热衷于所有江河湖海。我孩子气的欢呼,并不管一直跟随着我的目光。那是高,阴魂不散的陌生人。我不记得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从那一天起,他便一直跟着我,并不在乎我的冷漠。
海是孤独的,亘古以来,空旷的孤独。但又是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人任何时间的自由。不被征服的自由。强大的自由。
这是新的旅程。我知道我的双目发亮。为着那一直以来的梦想。为着那出海远航的热望。我的生命本就如无根的浮萍。漂到哪里,便算哪里,自然或是真义。
我买舟,我入海我象孩子般的雀跃。高始终静默,他的青衫已旧,他的剑没了鞘,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知他来历,也没兴趣问。只是摆不掉他的跟随,我素来引以为傲的“风影”身法也摆不掉他的跟随。
叹气,我素来是认命的人。也懒花力气,再作无谓逃避。我管自享受大自然的云光风影,无视他的存在。
这是浩荡的海,没有目的的航行。上了船才知道自己的天真。海并不象外在般的平静宽容。不停的晕船反应,不停的呕吐。我却并不后悔。每一段历程都是弥足珍贵。这是我素昔的认知。
而我再一次地被他拥入怀中。在他舒适的怀中,我的胃感知着丝丝的温暖。我听着他一声声的唤着风烟,没有表情。在他心里,或者一直在一起的便是我姐姐。不过,那不重要,不是么?他只是与我无涉的陌生人。
1年了,时间过得好快。
素来自由的魂灵,惯了孤寂的魂灵。再一次惯了他的存在。风烟,我是风烟,而他则是想羁住风的魂灵的人。他习惯着我的淡漠,却也痛恨着我的淡漠。他的心里,风烟一直是风烟,只是姐姐的风烟。我不是影,不是替代品,我一直是我自己,我却并不在意,天地万物,有太多太多值得我爱值得我注意。我无暇在意,也犯不着在意。
蜀山,这是深壑,我痴迷,我笑看云烟冉冉。那青山那银瀑,那香花碧草。这大自然的灵秀早已让我心醉神驰。
“风烟……”我皱眉。唤我的并非高。什么时候,风烟出名到人尽皆知?我转身,却被点住穴道。高救援不及。擒住我的是一须发皆白的老儿。他的手扣在我的喉头。我依旧从容,微笑的从容。
“该死,天,你居然还笑得出”一向沉稳的高,只要涉着风烟二字,便自乱了阵脚。
那老儿嘻嘻笑着:“我要带走她,你敢跟着来,我便把她捏死。”“她?她身无长物……人也不见得出色”高的慌乱是显见的。我轻叹。
“你管我!”那老儿翻着白眼。
呵,很新奇的体验,在“敌人”的挟持下,我感受着风的呼吸。高被远远丢在了身后。而我被老人携去了山颠,携去了云间,携去了那不知名的洞府。
“风烟……”
我随意的席坐在地上,望着对面的老人,没有表情。
又一个想要羁绊风的灵魂的人?这一次是我的姐姐?仰或哪一个风烟。
“唉,风烟……”那自来便是满面笑容的老人,竟也有了颓废的无力感。
或许情之一字,从来便是伤人利器。我不由想着高,伤自己的从来是自己,我微笑着摇摇头,不再去分析我所不明白的情感。
“风烟,我说风烟,你别以为我老儿跟那个谁一样,又是为情所困,为着你们风一样的灵魂。”呵,他又在翻白眼,可爱的老头。
“你请我来的目的是?”我的语言毫不掩饰我的笑意。率性素来是我生命最大的特质。
很平常的问话,却让那老儿锁紧了眉。他又在自言自语。我微笑着分辨:“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他咕哝着,手却迅疾的抓住我的腕。我一惊,自然的反抗。却是纹丝不动。
我轻叹,面对暴力,我放弃无谓挣扎。我要的只是自身的自由。其余的,或者无关紧要。
却是出人意料,老人抓住我的腕,三指搭着我的脉。再不明医理,我也知道他是在给我号脉。
我失笑于老人的表情,吹胡子叹气。满是红光的脸皱作一团。“难说,难说……”“怎么?”“还有多久的命难说。”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一丝的情绪,连目光也没有。
这是宿命,我从不逃避注定的事情。
风烟,有着风的灵魂的女子。易散飘渺的不止是性情。渴望自由的灵魂拥有的是最脆弱的生命。
这是从小便认知的事实。风烟,天生弱疾的风烟。每一个叫风烟的女子,没有人能活过三十岁。遗传性的病理,深入骨髓的病或者是淡泊的由来。惯了不与人连接,不单是为着对自然对生命的热望,还为着自己负荷不了那七情六欲。
我微笑,其实有什么不满足呢?上苍给我生命让我感知自然之莫测神奇;给我身体去触遍每一分绝美景致;给我性情去追寻去热爱这世间万物。真的,还有什么是不满足的?
而老人是另一种形式的桎梏,对风的灵魂的桎梏。我总认为,生命如同一朵花,该开放的时候开放,到了该凋零的时刻便该凋零。自然原是真义。而医术实在是违背自然规律的行止。何况强加于人的医术。
老人的叙述中我知道了老人曾强留下三年的风烟,我的姐姐风烟。果然是相同的灵魂。一早的认知便已决定宿命的行止。在某个老人不备的时刻,逃掉了我的姐姐。渴望自由的风烟,天生弱疾的风烟终于客死在了远征的旅途。
而这一次,老人想要桎梏的是我,同样有着流浪灵魂的风烟。这么说,或者残忍,却是我唯一的感受。
生命的长短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不能随心所欲,不能丽似夏花。对于老人的要求,我总是历来顺受。让喝药便喝药,让休息便休息。只是我的目光,永远地锁定着山洞外那重重的云霞。
山中的岁月或者最为快疾。转眼便是月余,不辨喜怒的月余。
老人又去采药了,而我的穴道依然封锁。我只是淡漠我只是笑。却有笛声幽呜。
随着笛声,进来的是高。
“寂寞流苏冷绣茵,倚屏山锁惹香尘,小庭花露泣浓春。刘阮信非仙洞客,嫦娥终是月中人,此生无路访东邻。”
阎选的〈浣溪沙〉,我再叹气,痴子始终是痴子。
青衫依旧。风烟是青色,高也是,许为着纪念。高眉宇间依然抹之不去的是无限的哀伤。
他打横抱起了我,越过了那幽深洞穴,越过了那陡峭悬崖。真好,我在他怀中呼吸着自由的气息。并不去虑及那无多的生命。
藏边,或如仙境的地方。那空阔的原野,那连绵的草。便是藏边的云也是那么的不同。那么的高,那么的远,而天空澄净得似一块碧蓝色的美玉。没有人能说出我的震撼。
从江南的婉约到大海的空旷再到藏边的原始。大自然给了我太多应接不暇的惊喜。
或许生命便是无休止的轮回。我静立在一望无际的青绿中。
“笛。”我伸手拿过青碧色的竹笛,并不拂拭,便就在口边。
这是“风烟”,我唯一爱着的曲子。空旷高远,性灵自在。不惹纤尘的是笛音,也是心境。
而高随着我的笛声痴迷:“风烟……”
曲子嘎然而止:“你所唤的是我的姐姐。”我淡然指出事实。
高笑,眼神突然锐利。“你一直不在意的。”
这本是事实,我却感知一丝的狼狈。
“我要睡了。”说完便拣了块干净的地方躺下,闭眼。
漫天的星光,我独自奔行。
在意了,便该离去了。所谓的摆不掉,只是自己没有真的尽力。
我只属于自由,属于天地间一切万物。只与风为伴,与云流浪。荣华富贵,一生守一人的痴情都不适合我。我是风烟,随风四散,无迹无踪的一缕青烟。
保重了,高。
草原的旷达,游牧民族的热情。我在篝火边笑逐颜开。
阿尼雅,草原上最美的姑娘,为我献上洁白的哈达。
我是行旅,我不会他们的土语。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人与人间靠的是热情是信念。人类其实也是上苍创造的最为绚丽的景致。
大口喝着青稞酒,大口吃着炒面。感知着所有的温暖。流浪的人儿从来便有相同的灵魂。我醉了,在美酒前;我醉了,在欢声笑语中……
好冷,一阵风吹过。我竟从沉睡中冷醒。茫然环顾着帐篷,渐渐记起身在何方。垫在身下,搭在身上的是兽皮。该死!还是好冷。我止不住的颤抖。从骨子里的阴寒。我的胃一片的冰冷,冷得发苦。而我的人一直的颤抖,一直的。
“又到绿柳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芳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销关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我低低的吟咏,低的似在叹息,似是叹息。
该来的始终会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一直以为对于生命我是无谓的。是顺其自然,不管生死的。这首次的病发已击得我溃不成军。
原来我一直只是平凡人,我闭眼,有一滴泪落在手心。
一如风中的秋叶,我蜷曲着颤栗着,独自一人感受着那刻骨的阴寒和剧痛。在这无人的帐篷。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落入了熟悉的怀抱。并不睁眼也知道是高。“好冷……”我低低的呻吟。他只是更紧的拥住我。
是病,总有过去的时候,挥之不去的是绝望的情绪。
向来自由来去的人,从不信天意与命运的人。流浪以及死亡视为归宿的人。当宿命真正降临,才知道什么是绝望,什么是恐惧。
我已不能动了,这江南名医的家中。高日夜兼程的带着我找到了叶天士,却只是维系着那不能动也不愿说话的躯体。
我只是冷淡地看着高,冷淡地看着自己,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好象自己已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好象只是一个玩偶,同真人一样的玩偶,并不管高眼底的痛惜和面上的憔悴。
呵,反正不是为我。
这一天,我终于拒绝再喝任何的药。高眼底一片莹然。或者这是宿命,是轮回。他没能亲见我姐姐的死亡,所以亲见我的。
他象哄孩子般地哄着我,只为了连自己都已放弃的生命。我只是别过头,不看一眼。
失去自由的灵魂其实等同死亡。或者,散灭是最终的结局。是我一直追寻着的自由。
高端起药碗,含了一口。
“别勉强我!”识破他的意图,我及时的出声。
“别勉强我做我不愿做的事,生命是我自己的,您无权选择。”
高吐出药,深深的叹气。他静默着,静默着,退到屋角。
笛音响起,似蕴尽不尽哀伤。我在笛音中闭眼,有泪如倾。
“我不是姐姐。”轻轻的叹息后仍是残酷的话语。
笛音有一刻的停顿,再响起时竟是“风烟”那只属于我与我的家族的曲子。只是这一次的“风烟”不再空灵高洁,这一次的“风烟”似低泣似幽咽,似不尽的伤痛……
终于知道自己憔悴得多厉害,日日的病痛折磨得我已不辨不出本原。梳洗时,在水中影印的只是一堆骨头裹着青色的皮。
我已连叹气都觉乏力。
我不是勇者,我是逃兵。日日积攒着力量以及所剩无多的真气。
高日日守侯,似是明白我的意图。
叶天士也已放弃,不合作的病人,纵是神仙,也没法救治。
这一天,高终于累得趴在我枕边睡着去。他的手还一直握着我的。唉,风烟,渴望自由的灵魂。
我轻轻的在她耳边叹气,轻轻地念:“庚令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两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我累了,高,我累了。”叹息中,我用尽最后的力量震断了自己的心脉。而高在这一刻霍然惊醒,满目的泪。是为我流的么?我微笑,笑也似飘萍。“我不是姐姐呵,高。”
神志终于昏沉,病痛似已远去。我喃喃地念:“相逢相失两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风烟散尽,留在我唇边的是幻梦般的微笑。
风烟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