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小苔的时候,他其实是一个人并没有对谁许下承诺。
那时他刚做了一间著名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每日穿名贵的衣饰,驾着一部银蓝色的跑车,在繁华喧嚣的城中来回往复。他的脸上时常会露出矜持而厌倦的神情。
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寂寞呢,他身边有各式各样的女伴,她们犹如一些模糊苍凉的幻灯片,缓慢地在他荒芜的时光中马不停蹄地一张张流转着。
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然而他一直都知道,总有些什么是不对的。在他,谈恋爱像吃一次法国大餐,奢侈却又淡漠。从来没有人令他真正地刻骨铭心过。
某一次,一位老客户提出苛刻的要求,要在拍摄时用一款纯粹的石膏模具作为背景。时间紧迫,他卖命地跑了很多地方,无比艰难地搜寻,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样品。
他亲手抱着希腊神像般昂贵的石膏像返回公司,穿过明亮的前厅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顿时向前扑去。周遭的几个人体模特出乱纷纷的尖叫。他对自己说,完了。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女孩子迎面接住了他怀里的石膏像。
后来他知道她叫小苔,古雅的中文名字。整间公司里,她是惟一没有英文名的女孩子。小苔瘦骨娉婷的,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她从美术学院毕业不太久,从低级职员开始做,无非是接听电话,或是把不要了的文件一页页放进碎纸机里。她很有耐心地做着这些事情,并不抱怨什么。
他请小苔吃过几次饭,渐渐发现她和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她是个很好的玩伴,可以陪他一起参加高空滑翔而不会胡乱尖叫,一张小脸吓得煞白煞白的,仍然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他是个酷爱玩的男人,他的玩包括学习葡萄牙文、摄影、做手工木偶、篆刻这些,当然也有音乐和逛书店什么的。有一具新型战斗机模型拼贴,浪费了他大半个月而一无所获,小苔一言不发地就拼贴了出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孩子,聪明、透彻,但凡事无所求的样子。
有时他邀约一帮男人在酒吧里泡,也会带着小苔,小苔光是听他们说话,间或帮他们换掉凉了的咖啡,很乖地一直坐到深夜。
圣诞节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青木瓜之味》,越南片。影片是苍青的色调,有淡淡的、却又是十分认命的哀伤情怀。树上的青瓜被割下来,瓜蒂白色的汁液一滴一滴地落在一片树叶上,秀气的女佣静静地笑了,那笑容簋好看,竟有些酷似小苔,他忍不住侧身凝视小苔,小苔对他轻轻一笑,他的心微微荡漾起来。
那以后他去云南出差,山重水复地找到了一只真正的青木瓜,带回来送给小苔。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小苔在公寓里画一些散淡的静物小品,看见他和那只清涩的木瓜,她的眼里满满的,全是惊喜。
那时辰光公司换了新的BOSS,是铿锵玫瑰那一型的女子,在长青藤拿到MBA,30余岁,独身,剪男孩子式样的头发,走路大步大步,可以连续工作24小时。
她召唤他到办公室,与商榷一宗高额广告的策划。她很尖锐,肃着脸,清脆玲珑地逐一挑出方案的弊端。他有点窒息的感觉。但是忽然间,她虚眯起双眼,放肆地伸个懒腰,那姿势简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他怔住。无缘无故的,他为这女人的魂飞魄散。
毫无疑问,她是那种美丽的、深海一样的女子。但他也是游戏惯了的,从来不肯相信任何一场双人派对会潜伏着溺毙的危险。
他开始不管不顾地约会他的老板。那火山美女并不拒绝他。他的心出了轨道,从此悬在半空中,没办法落回原处。
当她的男友从欧洲回来时,他独自去小酒馆喝了大半夜的酒。寂夜的街落着霏微的雨,落叶在风里簌簌地响着,他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于是他去小苔那儿。
他很久没有见小苔,他送她的那只青木瓜被她很醒目地放在窗台上。见了他,小苔什么都没问,沏了一杯浓浓的茶给他,他捧着那杯茶,哭了。小苔把他的头按在自己温暖的胸前,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被她抱在怀里。
那以后很长的一阵子,他不再与任何女子约会。闲了不过拉着小苔去散散步,或是与她坐在露台上,看斜阳,喝一杯黑啤酒。他感到深刻的宁静。
倦怠的厉害了,他亦想过就此停留。可对他而言,那是太难太难的一件事。总有那么多恍惚蛊惑的光影,不住地招引着他脆弱善变的灵魂,不舍昼夜地,使他身不由己。
他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他不断地恋爱,不断地失爱,闷得发慌了,他也会去找小苔,载着她去飙车,车窗外掠过大片大片的麦田。他将刹车踩到了极限。
他隐隐约约知道有男生在追小苔,他不问,她也从来不说。他是无所谓的,他只知道,当他打电话给她的时候,无论她在做什么,一定会立即奔赴他的身旁,听他倾诉一段又一段烟花般的恋情。
时日长了,他有些恐惧,害怕自己的感情已经用尽,再不会爱上什么人了。他与小苔彻夜探讨这问题,他说了许许多多颓废消极的话,小苔凝视着他,静默而温柔,眼里有那么多的哀伤。看着她的神情,他第一次想自己的残忍,傻子都知道她发痴般的爱着他,而他们之间的话题始终是别的女人。
听到小苔要结婚的消息,他很震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无端地,他觉得郁闷。小苔的未婚未也是广告业的,他很轻易地打听到了那男人的一些过往,其实那根本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一些辜负与被辜负的情节。但他还是大大地生了气。他大义凛然地、以一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情告诉了小苔。他管着她在真想面前泪雨滂沱,但她没有。她只是冷静地说:“我知道了。”全然不吃惊,似乎早已知悉。他欲言又止,心情灰暗下来。
可是婚礼却骤然取消了,小苔义无返顾地离开了她的未婚夫。再看见小苔,她没有解释什么,依旧平静、从容,仿佛中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过是做了一场缭乱的梦罢了。
他在年假中去了欧洲,耽搁了15天。回来时小苔去了机场接他,他们一起吃了简单的意大利通心粉,在街上慢慢地走。他不说话,陪着她逛,微笑地看着她,有时抽一根烟,有时把手搁在裤袋里,很沉默。小苔买了须后水给他,是三宅一生的品系,有植物的清香。他送她回公寓,在门口,小苔把头贴近他的胸口,轻声说:“我想念你。”他一怔,慌乱间,一心一意地,只想逃走。
“我不值得的,”他温言道,“去城中走一走,像我这样的男人起码有八万名。”闻言小苔松开手,没有看他,无声无息地转身走开。
那一年的秋天,他在一场发布会上认识了一名年轻的女孩子,穿灰色条纹套装,裙子是波浪形,增添三分妩媚。她化很淡的妆,怯怯地,向他递过宣传资料。
发布会结束以后,他约她晚餐,点了1986年克鲁格香槟,牛排烤龙虾尾加油酱。他的胃口很好,那女孩子清淡的、毫不张扬的面容让他舒服而自在,他情不自禁地说很多话。
他控制不了自己,常常去接她下班,站在一间百货公司门前,注视着她从街对面朝他跑过来。她有一双极其精致的小腿,踝骨十分美。他的姿势像回到了古典年代,优雅、镇定,并没有试图发展一段暧昧短促的关系。之后过了很久,她纤细、削薄的手被他轻轻握在掌心里,他第一次有了天长地久的念头。
结婚请柬是辗转送给小苔的,她却没有参加他的婚礼,她托人送了他一盒很美的石头,替她送礼物的同事说,那些石头有着匪夷所思的价格,象征着地老天荒。到此时,他才知道,小苔最大的嗜好便是收藏石头。
小苔请了长假,独自去甘肃旅行,据说那里新近流传着一些出土的古石。而他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着,下班后照例与朋友上酒吧。他回家总在深夜。
初闻小苔的死讯,他完全不能置信。小苔出了车祸。清理遗物时,有人发现了一只干枯的木瓜,还有一块珍稀的石头,在那上面,镌刻着他的名字。他把那块石头放在手心中,缓缓地、缓缓地走进耀眼的阳光里,眼前空空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生命变得荒凉。他不大出门了,有空时不过去收藏品市场转转,买大量的石头,他不懂得那些玄机,但他仍然不懈怠地买下去。
有一天,他的太太买了一张碟片,是那部《青木瓜之味》,望着枝头苍绿的青木瓜,年少的女佣晶莹地微笑着。就在那一刻,他想起小苔。他无意识地转过身去,蓦然发觉他的太太有一张如小苔一般朴素的脸。
猛然间,他什么都懂得了,当初那样痴狂地娶了这女孩子,只因为她与小苔是这样地相似,清隽的、干干净净的,明澈,却不追问,就像一只内敛温存的青木瓜。
他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是一早就爱上了小苔。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长久长久地等候着他,而他却一直天涯海角地逃,当他终于有勇气面对感情的真想,却是永永远远失去了他一生中的至爱。
很久很久以后,他买下了小苔居住过的公寓,他知道,那安静的女孩子曾经一天又一天,沉寂远望地坐在这里,迎着风,等待天黑,等待爱情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