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二天李柔衣没来上班,吕奇放心不下,下班后又拐到她宿舍去,他没想到李柔衣竟然躺在床上发着高烧。
只一周的功夫,李柔衣就恹恹瘦损,还生了病,令他十分疼惜。她的委顿、疲沮无不与自己有关,想到这里,他非常内疚。
相处多年,吕奇从未见李柔衣生过大病,过去有什么小恙也是自己吃点药就好了。看到她高烧不起,他心里慌得不行。
见到吕奇,李柔衣慢慢坐了起来,可是刚刚试着下地,头脑便一阵晕眩,幸亏抓住了他的手,否则真的摔跤了。
穿着鹅黄色柔软睡衣的李柔衣虽然两颊潮红,头发略有些散乱,但仍是一付硬朗大方的美女相。想到她是因自己而病,吕奇心中甚是不安。
“躺着别动。”他劝阻道。
她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指着衣橱说:“吕奇,麻烦你,从那里拿套外衣来,深红色的,有肩包大缩腰那套就好。”
李柔衣的手滚烫,他摸摸她的手背,又试试额头,然后抽回手来,在嘴唇上吹了吹,仿佛那热度已经传染到手上似的。
让他摸额头的时候,李柔衣本是微微闭上了眼,听见吹气声,心中诧异,睁眼一看,笑道:“怎么,我发烧,难道你也发烧了?”虽然兼有咳嗽病症,她嗓门却不沙哑,仍是那十分悦耳的磁性女音。李柔衣说话时,四周仿佛有水纹状的磁波在一圈一圈地悄然扩展。他喜欢她的声音。
“对了,”吕奇拍了拍自己脑瓜道:“我有时傻得可以,看,你病成这样子,不是立马带你去看病,而是站着发呆,真是大傻瓜一个!”说罢便去衣橱拿来衣服帮助李柔衣穿上,又把身子半蹲,扭着脖子说:“柔衣,来,走不了的话,背你上医院好了。”
她抿着嘴笑,忽然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道:“真的烧得厉害?”
“真的厉害,要有温度计量一量就好了。”
“不过三十八九度吧,有什么了不得?”李柔衣说。 “真的送我上医院看病?”
“怎么不行,你也别把我看扁了,即使是人之常情也应该这么做,何况……”
“何况?好妙的字眼哟!”她的身子摇晃一下,仿佛站久了不胜其力似的,忽然又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嘴唇上,道:“瞧,这儿,才是最烫的吧?”
“是最烫。”
他手指触到她的嘴唇,心中一阵畅快。“上医院不?”
“当然,穿好了衣服,你来背我。”李柔衣点头道。
“责无旁贷,保证一步一个脚印,身子一晃不晃,比坐八抬大轿都舒服。”
“可怪,听你这么一说,我好象丧失了记忆,头脑一片空白,从前忌讳的也都不忌讳了,本来我是根本不愿意象个重病号一样给人驮在背上,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
“咱们走?”
“那,谢谢了,从小到大,生病还没有被人背着上医院的。”
“不用客套,下次有这种事一定叫我,保证召之即来,来之能背。”
“给你这么一说,我倒希望多病两次了。”李柔衣说罢,似乎长了不少精神,接过吕奇拿来的衣服,悉悉索索地穿上。
到了医院,医生问过病情,又经过号脉听诊,说要打点滴才能退烧。
刚开始挂瓶时,李柔衣还是脸色绯红,额头滚烫,嘴里不时地讲着胡话,药液输完半瓶之后,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半个多小时,忽然醒了,抓住他的手,问在哪里,又说口渴,想喝水,他跑到楼下买了梨上来,李柔衣说头还热,能不能用毛巾沾冷水敷额头,他就拿湿毛巾一遍遍给她敷上。有一个多小时,李柔衣处在辗转不眠中,他就找些有趣的事情,讲给她听。终于,她安静下来,脸上带着微笑进入梦乡,一付所愿己足的模样。
医院其实是没有夜晚的,外面的小径、大厅、楼道、走廊,都亮着光线柔和的路灯,白衣白帽的护士走来走去,还不时有人送来看急疹的病号。
病房的基本色调是白的,墙壁、被褥、桌子、床架、日光灯……在这几乎是纯白的世界里,吕奇陪着李柔衣,心里有种宁静和惬意之感。
季节既己进入初秋,夜晚已有些冷,窗外的一钩弯月,射出几分寒意。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大风,窗前的一棵樟树枝条随风而舞,枯叶落地时的嚓嚓声听得清清楚楚。大风过后,又下了一场雨,气温陡然下降。
约摸三点多钟的时候,李柔衣醒了,再也睡不着。他用轻柔的手势,为她做按摩。躺在床上的李柔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出神了。有一段时间,屋里静得掉根针也听得见,两人默然相对。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对不对?”过了一会儿,李柔衣将身子微侧,看着他问。他告诉她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好,今晚可以好好的说上一夜的话了。李柔衣慢慢地说,娇喘微微。
“今天你可忙坏了,是不是?我就爱看你那付急猴猴的模样,平时都是不紧不慢的,能为我这样,很满足了,说明我在你心里还是有份量的,对吧?”她眼中忽然掉下一颗泪珠,感念道:“你对我真好,要是能一辈子这样有多好?”
在其后的两三个小时里,李柔衣说了不少话,虽然内容是不连贯的,跳跃性的,甚至是零乱的,但似乎永远围绕着某个固定的主题。
“能得到你的照顾,是我的福气,这个晚上我会铭记在心的,我得感谢生病,不然哪有这种机会。你带我看病,不是怜悯,不是友情,不是助人为乐,而是因为你爱我,对不对?”
“谢小姐很精明,什么都会知道,可是为了我,你好象并无顾忌?和我分手之后,你很后悔,可是又别无选择。我说的不错吧。在谢小姐和我之间,我不想逼你一定说出爱谁,因为这太难为你了。我们,今后说不定还会以某种方式连系在一起,真的,我有预感,这预感很顽固,一直盘踞在我心里。”
李柔衣说罢,眼望窗外,仿佛沉浸在遐想中。
今晚她所讲的每一句话,都令吕奇为之动容,十分受用。他喜欢李柔衣聪明和善良。有好几次,他就差那么一点要向她忏悔了。
他站起来又坐下去,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当她把目光投过来时,他摇了摇头,甚至发出了一声轻笑,那是内心深深的歉疚和巨大的遗憾所致。
忽然,她坐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象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秘密。“吕奇,咱们都别装了,她用毅然决然的口吻说,干脆一起走吧,离开这里,离这个城市远远的,就这样走,发着高烧,你搀扶着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成为一次永不忘记的逃难,如何?”
“到一个新的地方,一切重头来过。或者回到沅城去,老老实实做你的媳妇,过咱们的太平日子。不做期货了,咱们开服装公司,创一种牌子,把产品打到全国去,如何?”
李柔衣说得很认真,决非玩笑。她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向自己身边,她的手滚烫,然而却蕴含一种深沉韧性的力量。她是那么急切,那么热烈,她是在恳求他!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吃了一惊,随即头脑飞快地转动起来。一走了之倒也省心,什么事都难在开头,一旦做了也就停不下来了。回沅城马上和李柔衣结婚,其它的事以后再说。但是他又很犹豫,这样做对谢眉太残酷了。
她已经穿起衣服准备下地了,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病着,怎么成!”他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说,随后按住她的肩膀,让她躺下。
“你还是不能走,对不对?”她看着他,眼神里沉淀着哀伤和绝望。
“厌恶自己,我。”他指了指心口,接着马上转过身去。
经过高烧的折磨,李柔衣显得疲惫不堪,人也消瘦苍白了。吕奇劝她在家静养一段,不要去上班了,说自己会经常来看她的。李柔衣当面应允得好好的。他果然每天班后就赶去照顾她。再过半个月就是国庆节了,吕奇计划放假时和李柔衣一起回老家探亲,他和她同路,她在他前面两站下车,因此绝大部分路程他可以照顾她。
通过这次护理李柔衣的病,他更加了解她了,更加感到她的真挚和可爱。他愿意用现在所做的一切,迅速地弥补自己与她之间的关系,他不想背叛谢眉,但伤害了李柔衣更令他有一种痛入骨髓之感。
不料第二天,当他再来找她时,发现巳经人去楼空。他大惊,急忙去问房东,那老太太也说不清。
李柔衣会去哪里,回老家?或是到别的城市做经纪人?他往她家打电话,李柔衣母亲说没见回来。难道李柔衣竟然出走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揪成了一块。
李柔衣离开后,无限惆怅涌上他心头,她这一走,似乎把他身上某个重要的东西带走了。那天去看李柔衣,临别时他说自己以后会经常来,可她什么也没说,他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匆匆跑回住舍,找出通讯录,向她的客户们询问,嘱他们在经纪公司见到李柔衣马上通知他。
他心急如焚,在上班做单时心不在焉,结果蚀了一把,所幸金额不是很大。
83
谢眉发现这几天吕奇没有来上班。
她知道李柔衣已离开大金公司,吕奇在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又听说李柔衣那天生病,是他背着上医院的。那足以说明李柔衣在他心中的份量。
在他住处,一见面,只见他一付胡子拉茬、精神萎顿、了无生趣的模样。李柔衣走了,这就是他不上班的原因,一个平时责任心很强的经纪人,如此反常,只能说明他对李柔衣有一种刻骨铬心的爱。
她没有问,因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从他住处出来,她心中某个地方仿佛一缕轻烟般生出了惆怅之感,那烟雾渐渐弥散开来,直至充满了心灵的角角落落,令她时不时有一种窒息感。
星期天是谢眉的生日。早上她从商场买回鲜花水果和大蛋糕,然后打的赶往他的公寓。她想借这个好日子和他同游海城的风景胜地。一路上,她心里直犯嘀咕:他明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怎么会毫无反应。
更不可思议的是:当他听说要出去游玩一天时,竟犹豫再三。“为什么一定要今天去呢?”他问,显然他已经把她的生日忘的一干二净。
她很生气,岂有此理,他不但忘了自己的生日,连一块出游都不肯,怎么回事?她大为扫兴,扭头就走,他却又随后追了出来。好好,陪你就是,他说。
走到大街上,他招了辆的士,两人坐上去,司机问上哪,谢眉说去西秀海滩。
车子开了十来分钟,他双手抱臂,两眼微闭,身子靠着座位,象在打磕睡。其实他一直在想李柔衣的事。自从李柔衣走后,他的脑子就没有得到过一刻安闲。
“一大早就犯困!昨晚没睡好?”谢眉问。
“哦,不不,我在想点事,李柔衣说有个大客户可能要约见。”他信口说道。他还以为她不知道李柔衣已经走了。为了李柔衣,从不撒谎的他竟也讲起假话来。
“那就回去好了?”她用征询的口气问他,以为他不一定会同意。
“也行。李柔衣说那客户有大公司的背景,据说投资意向很强。”没想到他立刻表示赞同:“所以她叫我马上赶回去。不过根据我的经验这种事十有九空,生意越大越虚。但没办法,为了公司和自己,就有一成的希望也不可随便错过。”他心里发虚,从说话的语气可以听出来。
“没关系。”她口头上这么说,却难掩心中的遗憾和失望。象一首好歌唱到中间嘎然而止,高潮的那一段永远不会有了。她喜欢事情有铺垫地进行,并且要有一个圆满的结尾。今天的事支离破碎了。的士开得很快。她背靠着后座想心事。
她原本计划是先去海滩,然后回到她的住所吃晚饭。一切都准备好了,生日蛋糕、红葡萄酒、水果,一些可口的熟食。点上二十五根蜡烛,两个人,在窗外明月室内烛光的美景中享受精致的晚餐,然后再来一次台风之夜的浪漫之旅。多么丰富而有意义的二十五岁生日。
的士拐上了宽阔的水泥马路。“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自己错了吗?是否应该提醒他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如果那样,她相信他一定会改变主意的。不过巳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每件事在每个时段都有其特殊的意义,错过时间就变味了。算了,由他去吧。她不无勉强地安慰自己。
的士缓缓停下。“你的住处到了。”他提醒她道。
她满心委屈,前面就是她的住所——晚餐已经备好,生日的蜡烛也插好了,而自己将要一个人寂寞孤单地品味。
他伸手替她打开车门。“晚上有事吗?”她临下车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八成有事。对大客户必须趁热打铁,一顿全歼。否则以后就难了。”他略带俏皮地说:“难道你这儿有烛光晚会不成?”
他已经快猜准了——她心里一动,想说些什么,可是这个念头转瞬即逝。“那好,再见。”
“对不起,今天实在抱歉。”他轻轻地关上车门。
车子开动了,不一会儿就汇入了街道上的车流之中。
进得门来,真想大哭一场。她看了看桌上的蛋糕,突然一把抓起来扔向墙上。他妈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啦,难道上辈子亏他的欠他的不成?
她上得床来,可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头象被塞进一堆乱草似的难受。左思右想,还是明儿先回老家云城一趟再说,她需要对他冷处理一下,再看看效果如何。另外,自己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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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他到公司没见着谢眉。怕她睡着,一早上没敢打电话。直到接近晌午,他才拨通了她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没人接。他以为她出去吃饭了,不很在意。一点钟他又打了一次电话,还是没人。
他拨打她的手机,一阵盲音。他急急乘车赶到土吉村,只见她住处的大门紧锁,问贵叔,贵叔也说不上她去哪了,只记得早晨自己还未起床迷迷糊糊在电话里听谢眉说她要出远门,具体哪,好象不及说。
她走了,去哪了?他突然飞跑到路街上,拦住一辆的士,吩咐司机向机场方向开去。一路上,司机把车开到了市区最大限速,可他还是嫌慢,弄得司机很不高兴,差点把他撵下车去。
到了机场,进到候机大厅四处寻找,却不见踪影。自然即使谢眉乘机离去,他也不知道她飞往何处。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想,会不会去了火车站?想想又掉头奔出,打的急驶,半小时后,总算到了火车站,在一排一排的长坐椅当中找了个遍,还是没有。
李柔衣走了,谢眉走了。他回到家里,一口气喝了两瓶啤酒,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半夜里醒来,头痛得厉害,忽然觉得自己异常地空虚,如一个被人遗弃在荒岛的孤儿,坐在石头上望着天际一瞬即逝的流星暗自神伤。
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谢眉的消息。谢眉的客户向他打听她不告而去的原因,他支支吾吾,答非所问,十分尴尬,好象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
周末晚上,他想写点东西,想把一肚子惆怅和懊丧发泄出来。谢眉不接电话也不来电话,但她总会有空看看自己的电子信箱吧,做期货的,不习惯离开电脑的。他找到了她曾经给客户留的电子信箱地址。
他打开电脑对谢眉写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匆匆别去,没有片言只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如果是的话,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我知道,你想方设法帮我,你是真心在爱着我,为我放弃了好多东西,可是我……我觉得自己很虚伪、漫不经心,缺乏胆量和勇气。对你也好,或者李柔衣也好。我的思想太遥远了,比如做期货下单,市场现实如此,而我慢慢的等待,在寻求一种符合自己思想标准的逻辑,这往往是不可得的。我们是真心交往的,对吗?我所感到害怕的是你会发生有什么意外。
当然,我是真诚的,对我的朋友,尤其是你。或者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特别怀念那些倾心交谈的时刻。家里的事、心中的秘密对别人说是相当困难的,可是在你面前,我却情不自禁没有一点勉强地说出来了。我过去就感到自己终有一天会对人说,因为不吐不快,只是不知何时、在何地点、以何种方式、向何人倾诉而已。碰上你好了,一下子哗啦啦全倒出来了,好象一间尘封数年的老房子,忽然把大门和窗户打开,将所有陈旧发霉之物尽行扫地出门——多少年来我只遇上这么一个机会,你是神奇的,有把我内心深处某种东西引导而出的能力。
不管我们今后还能不能在一起,现在你走了,我非常苦闷,似乎心中郁结着很多理亏的东西。
你也在想我们的那一晚吗?无论怎样,我会时时地想,刻骨铭心的。
不知道她有没有看信箱,看了之后会不会回复。他叹口气,哎,一切随缘好了。
一段时间他的消化功能好象衰退得很厉害,吃不下多少东西,还经常闹肚子,买了一些药品,服后也不大见效。偏偏这个月跟他接触的意向客户特别多,有一次在一周内竟来了四位,弄得疲劳不堪。月末的一个晚上,陪一个客户喝茶,聊着聊着他竟靠着椅背睡着了。那个客户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找他。
期市清淡,而他比期市还萎靡不振,连每天必做的期市作业都中断了,早上经常睡过头,开盘后才懒洋洋地踱进来,令鲍余大为不满。
整整一个月,仍无谢眉消息。他照例打开电脑,还是没有回复的信件。不管它了,眼下还有些行情,赚点钱再说。不错,就是知道她在哪,要去见,也得赚够路费钱。他决定振作起来,准时上班并集中精力思考行情。